難道是她看戲的表情過於明顯了麽?


    不論什麽原因,夫妻不和幾個字寫在了這對夫婦的臉上,上首的太後與熙和帝不是盲人,心中自然有一杆秤。


    從前薛元清沒少與她琴瑟和鳴博得長輩歡心,但是眼下恐怕他還沒哄好柳舒圓,使她同意與自己做戲呢。


    看到薛元清倒黴,虞莞心中隻有幸災樂禍,再無其他。


    忽然聽見門外太監唱名而來,麵色鐵青的薛元清猛地一個起身——


    第9章 佛像


    “陳貴妃到——”


    難怪薛元清如此激動,原來是母妃終於姍姍來遲。


    陳貴妃半道上就聽說自己遲到了,心中暗自叫苦:皇帝一向是最晚到的,怎麽今朝卻比她個貴妃來得還早些。


    轉念一想,許是念著新媳婦這才來個大早,這何嚐不是對她家元清的看重?


    至於薛晏清,不過一個沒娘的東西……


    心下想著,腳步也從淩亂變為恭謹。她緩緩行至殿中,對熙和帝和太後盈盈行了一禮。


    熙和帝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倒沒對遲到一事說些什麽。


    反倒是薛元清先開了口:“母妃怎麽來遲了?可是不想見到我與舒圓?”


    太後悶聲笑了起來,熙和帝的臉色也好了些許。


    他雖是天子,亦是凡人。這一幕落在眼中,正是舐犢情深之意表。他如今長了歲數,更看重母子間的情意。


    薛元清孝敬生母,想來正是隨了他的好性子。


    虞莞察覺到了皇帝的鬆動。薛元清上輩子十分得他喜愛看重,除了長子身份外,便是靠著外表這一張孝順恭謹、夫妻和樂的人皮。


    她心下暗歎,莫非是和緩日子過久了,皇帝把十歲那時之事忘了幹淨不成。悄悄覷了身旁的男人一眼,薛晏清神色毫無波瀾,彷若司空見慣。


    柳舒圓不愧是一張巧嘴,論甜言蜜語的功夫誰也比不上她。不多時,把兩位長輩逗得臉上有了笑容。


    皇帝雖然嘴上應付著長子那邊,卻分了一半心眼看著次子。


    這一看就出了問題。薛晏清這邊安靜如常,即使身邊多了一個虞莞,亦是如此。


    皇帝心中不由得暗暗打鼓:這虞氏仿佛也是個冷的,看著是好,卻是尊佛。有人時還能如此沉得住氣,到了自己宮裏,門一關,豈不是與晏清相看兩無語?


    如此,倒真是委屈了他的兒子。


    那邊幾人說說笑笑,又用了幾個果品。太後還命宮女把進貢的金桔分給諸人,連皇帝都當場都給麵子地剝開吃了。


    吃了橘子,薛元清夫婦便主動提出告辭。


    兩人還要去陳貴妃的安樂宮拜謁敬茶,才算全了禮數。


    皇帝擺了擺手,他離上早朝亦不遠了。


    太後本想留下虞莞再多說些話,轉念一想來日方長,也任他們散了。


    回到長信宮時,虞莞剛剛坐下舒了一口氣,白芷就遞上一份拜帖來。


    虞莞掀開一看,竟然是趙英容發來的。


    民間一向有“新婦出嫁,三日回門”的婚俗。到了皇室,熙和帝不願看皇子上大臣家門喊別的人“嶽父”,於是這規矩就改成了由新婦娘家有誥命的婦人進宮,探看新人。


    趙英容多半是為了這事而來。


    新婚不過第二日,就急匆匆地下帖子。虞莞展開燙了金的紅紙,越看下去,臉色就越沉。


    上麵提到,“想帶虞芝蘭進宮多見世麵”。


    這話莫說虞莞不信,大約連趙英容下筆之時也是不信的。恐怕想見世麵是假,想“衝撞”貴人、攀龍附鳳是真。


    虞芝蘭的目標是誰?


    最大的尚未婚配的三皇子不過九歲,還是個一團孩氣的稚子。虞芝蘭馬上要及笄,把主意打到他頭上恐怕行不通。


    莫非,她想當兩位皇子的側室?


    白芷遞了帖子後就低下頭,見虞莞不說話,悄悄覷了她的麵色一眼。


    虞莞剛想回絕了帖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經是薛晏清的妻子,有什麽事情應當同他知會一聲。


    若是他愛惜羽毛,不願落下苛待嶽家的名聲呢?自己貿然回絕了,豈不是魯莽。


    夫妻,最忌諱的就是不同心。


    她心下一轉,主意已定:“勞煩你走一趟,把帖子遞給二殿下一觀。”


    白芷壓下心中喜意,低著頭稱是。


    午時二刻,薛晏清從書房出來。兩人一道用了午膳。


    長信宮的膳食都是按照份例。不曾添多,也沒有為了搏取名聲特意少做幾道。


    一桌菜中,最顯眼的是那道壓桌的紅燜羊肉。羊肉燜熟之前下了酒在鍋裏翻炒一遍,酥香微甜,還帶著滾燙鍋氣,十分適口。


    虞莞多用了一筷子,看來長信宮的膳食比其他地方精致,並非錯覺。


    宮女們撤掉了幾個盤子,繼續擺膳。在這間隙,薛晏清開口道:“中午你那帖子,我回絕了。”


    聽到“回絕”二字,虞莞先是一陣放心,轉而微微蹙眉。


    薛晏清見她神情微變:“夫人是覺得,有何不妥麽?”


    定親之後,他著人查了虞莞的身世,遞上來的結果裏詳細寫了繼母不慈,苛待長女。再加上拜帖裏的露骨之語,虞家突然的殷勤是打的什麽主意,再明顯不過。


    為何她卻好似並不樂見這個結果?薛晏清壓下心中疑惑:“那便依照夫人的意思,將趙夫人迎進宮來吧。”


    虞莞過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若是貿然回絕,是否對名聲有礙?”


    原來是因為這個。


    薛晏清臉上浮現一絲他都不曾察覺的笑意:“不必看他人眼色。不想見就不見便是。”


    他再怎樣,也不必讓新婚的妻子違背心意,隻為了他有個好名聲。


    名聲如飄萍,風吹各聚散。這一道理,他早在十歲時就懂了。


    那時他還是人人認定了的太子,誇他既孝且賢的文章如流水般湧出。待到他受困病危、存亡兩可的關頭,那些褒賞他之人卻一個個恨不能消失在他眼前,更別提說他一句好話。


    不為名聲所累,這樣便好。


    這樣便好,聽到薛晏清的回答,虞莞也放下一件心事。


    桌上很快又被新菜填滿。虞莞眼尖,在一眾甜點當中,瞧見了清早吃過的那道雪芋丸子。


    宮中少有兩餐用一道菜的,有損皇家威儀是一回事,亦是怕有心人在貴人愛吃的菜中耍手段。


    這一破例發生在薛晏清身上,尤為罕見。


    莫非,這道雪芋丸子是他中意之菜?


    虞莞心中的薛晏清,說是相敬如賓的夫君,實際上更像她供在小佛堂的一尊佛像。


    不好酒、不重色、不恣情、不享樂。仿佛天生的六根清淨,慧根佛骨,平日裏對誰皆是淡淡。


    像一塊寺廟裏開過光的冰。看上去如金玉般透明耀目,卻散發著絲絲寒意,觸手森冷。


    發現了薛晏清亦有中意之菜,猶如佛像破碎了一角。


    虞莞陡然感到一陣新奇。


    難怪這道菜在長信宮頗為美味,或許上有所好,下麵人為逢迎特意練過。如此便說得通了。


    早膳時,一盤十個丸子,她吃了六個,薛晏清吃了三個,委委屈屈隻剩一個。


    虞莞默默數著,莫不是她早上吃了太多,害薛晏清食不饜足,這才破例,一菜兩餐。


    這次她特意留心,一雙烏木鑲銀箸再也沒沾過擺了雪芋丸子的豆綠色瓷盤。


    結果直到撤盤的時候,那盤菜竟然被原樣撤下。


    虞莞頓時滿頭霧水。


    撤下的菜一般會賞給宮女內侍,並不浪費。


    隻是,讓她看不懂的是,為何薛晏清破了例,卻又一筷子也不動。


    為了觀賞?突然失了胃口?


    電光火石之間,虞莞又想到另外一種可能。


    莫不是他早上誤以為自己愛吃,所以才另做了一盤?


    她沉默片刻,為自己蹦出這個想法而感到心驚。


    果真是荒誕無比。薛晏清為了自己而破例,簡直比他愛吃這道菜而破例更加令人心驚。


    虞莞迅速就把這個念頭拋諸腦後,不再糾結。


    既然薛晏清是那樣一個人,有什麽古怪想法,也是再正常不過。


    ——


    長信宮,書房。


    書房內金色獸頭噴吐著絲縷的白煙,甘鬆薄荷香緩緩盈滿室內,冷冽香氣使人精神一振。


    已是五月,屋內無人,又盛了冰。長久呆下去,竟然使人感到淡淡森冷。


    薛晏清捧著一卷書,直到一炷香燃盡,才放下書卷,打開了窗。窗外草木清茂,碧樹微風。然而他站在窗前沉吟良久,卻心神頗為不寧。


    心緒縈繞之處,是白日虞趙氏送來的帖子。


    帖子他閱罷就給了內侍,如今大約已經成了一團紙灰。


    他幾步走到書架,翻開一本夾頁訂成的冊子。內中是白芍親手交給他的,有關虞莞的資料。


    “繼母不慈……”他念起這幾個字,聲如金石碎玉,冽然動聽。


    人人隻知道虞莞是嫡出長女,趙英容又是虞莞繼母。那麽,她親生母親呢?


    白芍查到的是市井之言,多不過是找了外院的丫頭打聽一二。有的說她親母病逝、又有的說她是被休出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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