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除了三二內侍外並無他人,他猜測許是熙和帝或是為了流言紛擾,或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話要說,才作此安排。


    逆料,熙和帝仍是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你可知,朕踐祚十年有餘,禦史上了折子無數……為何不立中宮?”


    他三兩步走到兒子近前,低聲問道。


    陳夫人與許夫人皆是藩邸時進門的老人,稍微年長些的宮侍都知道,自兩人進門算起,先帝從未立過正妻。


    他雨露均沾,維係著兩個女子間的微妙平衡。許夫人的喪儀或許是唯一違例之事。


    周圍心腹內侍的頭都更低了些,恨不能從未聽過這些關乎皇室秘辛之語。


    唯有薛晏清麵色如常,他抬起頭望向帝王那晦暗的眼:“兒臣不敢妄測上意。”


    這有什麽難猜的呢?他的皇父是先帝庶出子,生平最恨嫡庶血統論。


    於是,把中庸之道也運用於後宅中,可笑地用帝王心術磋磨自己的女人。


    “上意?作為臣子,不敢妄測聖意自然是忠心的,這很好。


    若作為兒子呢?你從未為你母妃著想過?不想讓他當朕的正妻?戴九鳳冠冕、穿皇後朝服、受命婦朝拜,這些,你與你母妃都不想要麽?”


    那雙帝王鷹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細芒。


    薛晏清不語,這些誅心之話,為何皇父獨獨對他吐露?


    思來想去,恐怕是自己拔掉柳家喉舌的動作太迅疾,惹得他忌憚。


    他突然想起母親臨終時附耳對他說的話。


    “皇帝是個權欲熏心之人。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又被當時無寵的太後撫養長大,這皇位是撿來的,所以抱著就不肯撒開手。


    若是他有朝一日,給了你些許權力的甜頭,切切莫要去撿!”


    否則一旦嚐了甜頭,鬆不開手,他便要出手,把覬覦他權力地位之人打入深淵——”


    眼下,自己不過稍些反擊,他已開始心生警戒、出言試探了麽。


    熙和帝久等不來答案,又生一問:“若你不願回答朕,那便說說,若是你當了皇帝抑或封了王,這正妻與嗣子之位,當如何說?”


    “兒臣自然立皇子妃為正妻。”薛晏清道。


    “哦?若是她名聲不賢呢?”熙和帝手指敲著玉戒,一聲一聲,似乎對這個答案極為不滿。


    “有心之人自會明辨是非。”薛晏清道。


    到熙和帝的位置,不會不知所謂“名聲”皆是柳家挑撥之故。


    熙和帝當然對虞莞有所不滿。此女恬淡喜靜,依他之見,是欠了些國母或宗婦的威儀的。


    隻是看樣子晏清著實喜歡,在自己麵前也樂意回護,再加上太後……罷了……


    他輕輕揮手:“此事到時再議罷,現下說尚早了些,你與元清膝下都未有消息呢。”


    薛晏清一怔,他看出了熙和帝眼中的鬆動。


    為何皇父突然改了態度?


    虞莞生母身份一事,能瞞天過海、連他暗樁也遍尋無痕,做到如此地步之人不過二三之數。他目視著皇帝的雙眼,試圖從中分辨一二。


    他突然有了一個極大膽的猜測。


    ——這事,會否與皇帝有關?


    虞莞早早回了長信宮,左等右等,也不見薛晏清歸來的身影。


    皇帝到底與他聊了什麽?


    自重活以來,除了最初數日外,自她嫁給薛晏清後就皆與前世迥然,許多未發生過之事不好依照從前判斷。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撓心。


    日落之前,薛晏清終於迎著夕陽歸來。


    “怎麽這時才回?”虞莞在湖邊附近踱步等候,見到一個頎長沉穩的身影時,說道。


    話畢,她才發現自己語氣著實急切了些。


    按理說,既然太後表了態要還她一個清白,那麽皇帝多半不會反其道而行之,拂了養母的臉麵。


    但是不知為何,她總是心中不安,拾翠與白茱勸了也是無用。


    薛晏清換了身衣服後,屏退所有近身之人,領著虞莞進了書房,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虞莞心中一個咯噔。


    眼前的男人目視她良久,聲音微沉:“若是我有意那個尊位,夫人當如何?”


    皇父已經按捺不住猜忌於他,薛元清也露出些許野心的獠牙。


    他若一味後退,明哲保身不爭,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若是這件事,虞莞早就心中有數。上輩子虞家站在了薛元清的後麵,尚且被無妻族幫扶的薛晏清屢屢占了上風。這才不得已,主意打到她肚子裏,想了個“皇長孫”的歪招。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對兄弟未來終究會對上。薛晏清既有如此能力,自然配得上其野心。


    而況,縱使她沒有帶著上輩子記憶嫁過來,作為薛晏清的妻子,對這事也隻有支持,沒有反對的說法。


    薛晏清從虞莞那雙堅定發亮的漂亮雙眸中讀懂了他的決心。


    對上那雙眼,一向寡言少語之人也忍不住說更多。


    “奪嫡一事,並非我之本意。”


    不如說,從出生那一刻,就有人推著他在爭。


    “陳貴妃懷胎晚於我母妃半月,而薛元清出生卻比我早了半月。皇父大喜,以‘元’字命名。”


    元字之於皇家,不可謂不貴重。虞莞中有記憶的片影,上輩子薛元清還曾炫耀過他名中“真意”,以此佐證自身正統。


    薛晏清如此講,莫非這其中另有隱情?


    “人人皆道薛元清之早產是個意外,可我母妃曾經清掃宮中,卻在一個宮女屋中角落發現了幾包催產藥。”


    “豈非是陳貴妃派人藏了這催產藥,借以陷害許夫人謀害她腹中兒子?”虞莞察覺其中蛛絲馬跡。


    若是如此,陳貴妃的奸計一旦得逞,不僅薛元清穩占長子名分,許夫人連同腹中胎兒都要遭當時還是皇子的熙和帝厭棄。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正是如此。”薛晏清一向冷淡的臉上也忍不住閃過一絲劇烈情緒。


    虞莞這才明白,原來兄弟不和並非十歲那年的齟齬,而是甫一出生,就奠定了不死不休之局。


    陳貴妃是手段當真不可小覷。


    她曾是自己的婆母,看起來和善得近乎殷勤。孰料知人知麵不知心,這段血腥往事,竟皆是她暗中操盤。


    虞莞又想到另一件事:“現下,我與虞家關係已然僵硬。”何況,她父親是個腹中草莽之人,分管禮部時也不沾手科舉,對薛晏清助力委實不大。


    “無妨。”他並非凡事皆要依仗嶽家之人。


    虞莞心一橫:“若是你今後事成……”


    剩下的話,她再難以張口:她身後勢力既不能為薛晏清助力分毫,卻要薛晏清未來保留她妻子的位置。


    實在是強人所難,她自己都忍不住唾棄。


    ……可是,她不能再賭一次,然後被半途拋棄了。


    薛晏清注視著虞莞躲閃的目光,她拚命遮掩慌亂,又是執著又是羞赧。


    “定會立你為後。”他輕聲說道。


    第19章 齊家


    天尚未亮,柳府的燈已經點起,內院裏裏外外的仆婢都來來回回走動起來。


    柳府的主人柳錦台昨夜歇在了正妻何夫人的院中。


    何氏披了件外衫,迎著一點微弱燭火,正在為柳錦台細細整理衣服上的褶皺。


    她眉心不展,手上動兩下就要幽幽歎一口氣。


    柳錦台道:“夫人莫要歎氣……”他想起被太後罰抄宮規的小女兒,“舒圓與家中這次行事,委實是太毛躁了些。”


    大剌剌地把虞家人夾帶進柳家人群中,縱使離間了那夫婦二人,二殿下也不會把目光從柳家身上移開的。


    柳家太久沒出過皇後,突然有了點苗頭被衝昏了頭腦,草率冒進過頭了。


    何氏心不在焉地“嗯”了聲,顯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作態讓柳錦台也難受起來。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女被宮中貴人責罰,闔家上下卻無能為力,個中滋味,當真難以言說。


    他懷著心事,迎著清晨的薄薄霧氣,踏上了上朝之路。


    柳府坐落在城南,一條街的鄰居不是侯門、便是國公府。


    而柳家是唯一不靠勳爵承襲而立於此處的府邸。


    數十年前,柳氏女於春日宴上一鳴驚人,入了時為皇子的本朝太宗之眼,太宗登基後,她成了鼎鼎大名的柳宸妃。鳳命之澤,蔭蔽後人。


    柳家子因為宸妃的榮光,迅速在官場上立穩腳跟,代代子息綿延,屹立數十年不倒。


    柳錦台來到禦極殿的偏廳中,那處是官員等待上朝之所。


    有幾個早來的官員見到他,起身拱手:“柳詹事、柳大人。”


    事到如今,早已無人拿著柳家的外戚名頭說事。


    柳錦台與諸人一一回禮時,發覺有幾人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之色。他捋了捋胡子,這些人消息還真是靈通,女兒在後宮吃虧之事不過一天就進了耳朵。


    他心下猜度,麵上依舊毫無波瀾。


    忽然,身後傳來一男子的暴喝:“柳太子詹事!”


    幾人紛紛回頭,一個高瘦之人麵帶怒色大步走來,柳錦台看過去,眼神一動。


    是虞振惟。


    幾個耳尖之人聽到“太子”兩字,臉色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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