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強直,口噤不能開,四肢顫抖,骨體疼痛,麵目喁斜,此皆損傷之處中於風邪,故名破傷風1。”荃媽媽在前半哈著豐腴腰身,用這一身繁華去附庸另一身更高貴的繁華,“我的小姐,您從小就養尊處優,怪道沒聽說過這種髒病。就這麽一點兒小口子,邪氣入體後就能要人性命。”


    “看來是果真老天開眼了?”張氏淡然一笑,重新執起勺柄在那一碗稠物裏打轉,“我正想著要除去她,蒼天開眼就白送來這麽一個契機,如此我也少造些孽,全憑她自生自滅吧。隻一樣,別叫大夫給她治好了。你不知我的苦,為我那兒子操碎了一顆心,現放著嬌容這麽個贓證在這裏,哪日叫老爺查出來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禍事,不如她死了,好叫我們安心。”


    她正坐南牆,北牆上正好排著三扇支摘牗,上頭擋住日頭,陽光又從下頭攛進來,正好一束照在那隻藍田玉的小圈足碗上,反射一道盈彩綠光,似有珠簾流響,好不悅耳,連荃媽媽一段溜須廢話也聽得舒心,“小姐還用愁?老爺最是敬愛小姐的,您當初才進門兒便將一副家業都交到您手上,可見對您十足十的放心。這些年我看在眼裏,老爺在外頭也不曾有什麽女人,更不往那煙花柳巷去,在家也是目不斜視,憑她妖精似的丫頭,他也從不多看一眼呢!”


    張氏舒開眉頭,隨手指了一方黑檀玫瑰折背椅,“你坐。”待荃媽媽退了兩步,入股二分坐下後,她軟仄仄一笑,“你們國公爺就是這點兒好,不愛沾花惹草的,偏我那兒子不知是像誰,也不管是陰溝爛巷的貨色他都要嚐一嚐,常常遭他父親訓斥也不聽。娶了一個如花美眷進來還不足惜,沒有一刻不叫我操心的!這些時日,你可曾見老爺常常在府裏待著不?有時三五天不回來,我過問一句,他隻說是朝中有事要忙,我那表兄都沒他忙呢,故而我憂心,是不是他對我起了疑,厭煩了我才故意躲出去的。”


    “這才是小姐多心,”荃媽媽搭著一張絹子在膝前,諂媚笑著,兩隻眼睛皺起半身風塵,頭上鎏金釵穩穩紮在發間,嘴皮爭相噞喁,“近日朝中不是在議儲?咱們國公爺身份舉足輕重,想必是為了這事兒將他留在宮中。他和您夫妻多年,就算察覺些什麽,未必會因為那個卑賤的兒子就跟您生分了?到底您才是他心尖兒上的人,何必慮這些無關緊要的?”


    一番話將張氏半提的心仍舊擱回肚子裏去,她左思右想,終歸是沒露出什麽把柄,況且正如荃媽媽所說,老爺未必會因為一個賤種就跟自己置氣,適才也有好心情了,捧起那碗燕窩粥淺啜兩口。恍眼一見荃媽媽,便朝漏心月洞門邊站著的丫鬟叱責一聲,“你眼睛是瞎的?眼瞧你荃媽媽在這裏幹坐著,還不快去倒盞熱茶來!”


    荃媽媽聞言趕忙起身,搭著帕子行禮,“小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先告退了,還有那慧芳的板子還沒打呢。”


    這廂辭出去,外頭日頭正毒,竟有些烈烈炎夏的意思,照得人心裏也跟著發燙。


    ————————


    1宋 《太平聖惠方》


    21.  望雲   等待一場暴雨。


    毒日頭底下,照明一條鵝卵石鋪陳的曲蜒道路,周遭縱橫交錯一片繡球,大朵大朵夾雜怒放,紫白相見、紅藍交錯,最奇的是一朵上有兩種顏色,仿佛是哪家的姑娘芳心錯許,成就一段雖誤卻美的故事。


    那路上拖拽一抹枯黃裙擺,可不就是荃媽媽?她老人家一手擎天,搭著牙白玉蘭繡帕在額前,企圖擋這烈日之毒。或是怕熱,又或是這日太明,唯恐照見她已辨是非卻仄斜暗潮的心。


    行過這一片繡球院,躲至某處院牆下的陰涼處,一拐角,迎麵撞上另一位瘦癟婆子,那婆子一見她,乍驚乍喜,忙拉住她的手問:“我的好姐姐,找你半晌了,原來你在這兒!我昨兒說的話兒你可放在心上沒有?別麵上應著轉頭就給忘了,我那姑娘嬌嬌弱弱的,可經不住你下死手的板子啊!”


    “你放心,”荃媽媽斜她一眼,似輕似賤,“我既收了你的銀子,自然將你的事兒放在心上,不過你這銀子也不算白使,我也盡心出力了。頭先在太夫人屋裏回話兒,她聽了這事兒生氣,隻說要將你女兒打出去,虧得我說了許多好話兒,這才將她留下。回頭不過虛晃兩下子,好叫大家麵上過得去,回去你可仔細說說她,爭風吃醋常有的事兒,哪有平白無語就往人臉上下刀子的?”


    “我曉得我曉得,自然好好教訓她!”這婆子彎下腰,自腋下長襟裏牽出一條帕子,替她裙擺上拍了拍灰,“多謝姐姐照拂我女兒,回頭若那丫頭能飛上枝頭,定然不忘您老的提攜!”


    “罷了罷了,空口白牙說這些話兒,我也懶得聽,你先去了。”言畢,荃媽媽揮揮手帕自往前路。


    那慧芳在一間偏僻屋子裏關了一夜,自睡了一夜。她倒是不憂慮,坦然吃喝,照常以待。想來全憑是家身子的緣由,在這府裏不獨不孤,這邊犯事兒,那邊自有父母替她彌補,連這通房丫鬟的身份,不也是靠著他們鋪出來的?


    眼下聽見門扇嗦響,想必是要迎來審判,隻等該罰的板子一罰,她仍舊是無罪之身,還回到宋知書身邊去,嬌滴滴地在耳邊嚷嚷疼、訴訴苦,這篇就能揭過去了。


    果真是荃媽媽帶著人來走一走過場,兩個執法小廝捭棁棍棒,虛虛一晃,皮不癢肉不痛的,那小廝笑了,伏在她耳邊逗趣,“我的姐姐,您好歹也叫一聲兒啊,叫人聽見也算麵上過得去。”


    下一板子挨下來時,慧芳扯起嗓子假意嚷了一聲兒,“啊……!”


    這聲音慘痛夾帶嬌嗲,軟迭迭的送出去,使日頭驟然倒轉至一個風情晃蕩的夜,貼耳在某扇透著幽光的門窗裏盜聽的一聲跌宕欲/浪。


    兩個小廝麵麵相覷,猝然淫/笑起來,還是那個,又俯首在下,貼在慧芳耳邊,用粗糙砂礫的嗓子蠱惑,“好姐姐,再叫一聲兒來聽聽?”


    慧芳遽然反應過來,扭頭惡狠狠瞪他一眼,“滾!你是什麽東西?看我告訴二少爺,皮不剝了你的!”


    在這龐大國公府的角角落落,有日頭也掩不下的遭汙,從縫隙湧出來的濃,擦不盡,擠不完。


    卻也染不髒那一朵朵豔麗芳菲的花兒,隻因它們是從堆滿腐爛草葉的泥土裏長出來的,它們習慣、且將這些潰爛當做養分,放肆生長。


    或許宋知濯就是這些草木堆裏的其中一枝芝蘭玉樹,在一片腐敗黃土裏,偶見簇簇花團錦繡裏的另一朵,它不敗不爛、不死不休。


    它有庸俗又璀璨的名字——明珠。


    隔了兩日,天又將雨,一片烏雲悶沉沉的壓下來,勢有一場驚雷暴雨的兆頭。


    太陽毒了這些日子,也該潤潤這枯燥土地。明珠對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有隱約一點樂禍心緒,支著腦袋夠到窗戶外頭望天,臉上抑著隱隱淡淡的期待,她接一片桂葉,攤著掌心呈給宋知濯看,“你瞧,這樹該施肥了。”


    淅淅有風刮過來,桂樹又大方散下幾片葉,宋知濯坐在木椅上,就著她伸出的手拉一把,壓著聲音,“關窗吧,一會兒要刮大風的,仔細著涼。”


    話音甫落,就聞晚風呼嘯,桂樹搖曳,滿園花枝亂顫,淩虐這一場尾春之景,是一種殘酷無情的美感。明珠迷離其中,彎著眼角,“涼不了,這天兒多熱啊!等下過這場雨就能涼快些。噯,你最近發汗見多,可得當心,別早上忙慌的叫人察覺。”


    她竟比自己還謹慎小心些,宋知濯發笑,“你別總勾著我說話兒就不會有人察覺。我倒是奇了怪了,你這小尼姑話怎麽如此多?你從前在廟裏時也這麽多話兒?”


    眼看明珠轉過來,懶懶背靠著窗戶,滿頭烏發被狂風撩起,肆虐飛揚,偶有青絲掠過她蜜桃一般的小臉,婆娑姽嫿。宋知濯心裏“咯噔”猛跳一下,又是一場驟見山河日月的別樣心動。


    窗外風聲乍緊,嗚咽席卷,屋裏還橫垂寶幄同心結,半拂瓊筵蘇合香1,烏泱泱的一切似乎都不忍打擾這段流金時光,隻在外頭作亂,不曾踏入房中。


    他見明珠是青山,明珠看他亦是朗月。他今兒穿的牙白圓領袍,領口裏露出中衣的一方小立領,層疊交錯,袍子裏層有淺淡綠竹,被外層的細紗一罩,隱約玉樹,她見過他站起來的樣子,如青鬆挺拔。


    驀然間,有股溫熱從脖子上湧,燒紅了她的臉頰,她垂眸轉身,仍舊凝視窗外,“從前在廟裏倒是沒人跟我說話兒,大家有話隻對菩薩說,碰麵也隻是吵嘴。廟裏女人多,你吵一句我吵一句的,比你家也清淨不了多少。你要是不想聽那我可不說了!”


    “說說說,怎麽不想聽?”宋知濯探起半個身子,想瞧她背過去的臉,“恨不得多長一對窗籠呢!這兩年倒是鮮少有人跟我說話,我自己也不說,有時安靜得像是在另一方虛空天地,你正好給我解悶兒,原是我錯了,你別氣。”


    明珠背著他含笑,卻不回首予他看,使著壞心眼兒就是讓他幹著急。後頭那個隻差要站起來了,身子歪斜半邊扯她的縐紗衣袖,“你不是菩薩心腸?怎地還跟我這半身不遂之人計較?”


    二人在窗戶底下拉拉扯扯,正是春閨豔景,卻輾轉被外院的推門聲打破。明珠眼急,翹起半片月華裙,繡鞋尖兒蹭蹭身後那人,示意他噤聲。


    進院來的是青蓮,攜著手帕往亭子裏去,錯眼見窗戶上的明珠便止住步子,擰著眉埋怨,“我的大奶奶,這麽大的風你怎麽還立在窗戶底下?上回落水才好多久,怎麽就沒有個記性?”


    青蓮待她自有一種莫名熱絡,明珠早覺出來了,看她也與別個著實不同,她將手腕托腮,撐在窗戶上,半掩於四扇檻窗扉間,憨憨笑著,“我哪裏有這樣嬌弱?屋裏怪悶的,開著窗戶透氣,怎麽姐姐這時候過來?”


    “我早上來過,你往廚房裏去了。”青蓮往那叢月季中間一尺寬的石子兒路背風繞過來,風狂卷百迭裙邊兒,將那皺褶一一撫平,牽出裙上一副曼妙畫卷,她繞到窗戶跟前兒,朝裏頭往一眼,見明珠身後木椅上半死不活的宋知濯,立即挪了眼,隻朝她笑,“我來替嬌容當值,她不是傷著了嗎?且得養著呢。恐怕一會兒要下暴雨,我招呼小丫頭子們將院兒內雜物都收一收,東西廂雖常年不住人,也要查查門窗,別明兒將屋子淹了……”


    ————————


    1唐李白《搗衣篇》


    22.  布陣   攪風弄雲,以除暗釘。……


    明珠與她隔窗說笑,見她皓白的牙根兒在陰沉的烏雲底下裸出來,使她猛一下憶起宋知濯先前說的話兒,要同青蓮多走動走動……


    隻是她慣不會同這些好鼻子好眼兒生了七竅玲瓏的心的人親近相交,要說走動,實在沒有別的法子,隻將幾個軟指朝裏頭招招,“來,青蓮姐姐進來坐,讓她們去收拾就成了,外頭風大,我們在外間兒說話,我正有事兒想請教你呢。”


    兩人各轉一方,於外間相會,隻見明珠連炭爐子也搬了出去,上頭墩一個鎦金銅壺,她招呼青蓮落座,自己則鼓著腮幫子衝爐子吹氣,沒一會兒那幾枚銀骨炭便黃橙橙亮起來,“我烹點兒茶,平時姐姐進來是我失禮,連茶也沒讓姐姐喝一盞。”


    “嗨,你跟我客氣什麽?”青蓮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側坐下,斜斜壓過身子在小案幾上,那上頭有本攤開的書,她隻用鵝黃綠壓邊的袖子一拂,隨意拂至一邊兒,“我一眼見你就喜歡,說句犯上的話,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說話直,你別惱,我從前有個妹子,跟你一般大,兩個眼睛和你一模一樣!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著伶俐,實則憨傻,半點心眼兒俱無隻顧傻玩兒!”


    她隻顧自己鳳眼單瞧,卻不知人心隔著肚皮,哪裏一雙眼睛就能將裏子看透的?明珠心內慚愧,恰時銅壺裏的水“噗嗤”滾了出來,溢到底下炭裏,滾出濃煙。她一麵煎茶,一麵閑話兒,“那姐姐的妹子呢?也曾在這府裏不,還是單在外頭?”


    此話一出,瞬息不聞動靜,她疑惑著望過去,唯見青蓮臉上的笑意消弭,隻餘鳳眼下寥落之相,那對直肩轟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見其身後殘垣的磚瓦碎礫,“她死了,兩年前的事兒。”


    不妨觸及傷情,明珠暗惱,訕訕笑著將那鬥綠盞呈到她案邊,收手時,驀然瞥見被她拂到一旁的書上零星幾個字:染於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


    這幾個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紮進明珠眼裏,轟然一聲,外頭有道閃電在暗沉沉的天裏劃破,這閃電似乎將她榆木腦袋劈開,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為何要叫她與青蓮多走動,或許其中有何隱情,他要用一用青蓮……


    如此,她便於側坐下,將一抹孔雀藍參銀線的縐紗盈袖閑閑擱在案上,一麵輕敲案桌,一麵歎惋,“怎的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難道是生了什麽病不成?姐姐千萬節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認了我這個妹妹去,我也拿你當親姐姐一樣孝敬。”


    青蓮一雙眼睛隻落在她臉上,半點不偏,眼中飽含一種失而複得的悵然,緩緩一笑,“她去井邊打水,不留神墜下去,等被人撈上來時早就透涼了……嗨,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兒做什麽?你是大奶奶,我原當不得,可說到底,你在這府裏終究身份低微,也沒人拿你正經當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顧犯上了,也不拿你當大奶奶敬,隻拿你當妹妹照看!你在這院兒裏若有什麽不如意的就來同我說,橫豎嬌容這一病倒,我也說能上兩句話兒。”


    看似情真意切一籮筐話,也叫明珠難辨真假,這裏的人都生了十二個心眼兒,她倒也要多留著個心眼兒。萬人都道人心難測,她的赤誠之心有一半都敬獻給了菩薩,剩一半,係在了那可憐兮兮的假癱子身上,倒叫她騰不出空餘了,隻也朝青蓮坦然一笑,可掬模樣,“姐姐不嫌棄我就成,從此我早晚念佛,也替姐姐求上一求,隻求姐姐多福多壽,將來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隻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蓮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勢假意一躲,便“不慎”將一盞茶水倒灑在案,“噯!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鬥盞,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繞一通,才往那書上去,“這書也弄濕了,不知道字跡會不會糊了?”


    青蓮方才望過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裏行間看來,原是本講藥理的書,此頁上所著,五鳳草乳汁觸及人身、染於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輕輕鬆鬆一條性命就活不成了。


    外頭猝然一陣雷聲,緊接有雨點急促又狠毒地砸下來,砸碎了明珠心裏雕刻的莊嚴寶相,一座座菩薩在雨裏溶解,垮成爛泥,疊疊往下掉,最終與地上的黃土融為一體。


    此刻,她凝望正在細看書頁的青蓮,隔岸注視她泥足進腥臭暗沼,將半身所學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俱拋腦後。她知道,這雨一定也劈頭蓋臉砸到了青蓮身上,雖不懂裏頭的前因,但經她推波助瀾,後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細後,明珠方湊過腦袋去,也朝那書上看,“怎麽樣?字跡沒糊吧?這裏的一針一線都是精貴,這書也不知是什麽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過了!”


    “沒糊,”青蓮回神抬首,怔忪片刻,方拉長鳳眼朝她笑起來,“即便是真糊了誰還會怪你不曾?噯,瞧坐了這半晌,想必小丫頭們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飯,你也該燒飯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裏頭那個想必已餓得呱呱叫喚了,虧得他不會說話兒,不然還不知怎麽罵我呢。姐姐在這裏撐把傘去,留神別濕了鞋襪。”


    “你別光囑咐我,自己也當心些!”


    嗔她一眼後,青蓮撿了把傘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傘布上,劈裏啪啦似乎驟起一段前塵恩怨,落進她的心裏,又似兩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烏雲壓在這方小院兒頂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簾竹箔,穿透過去便是明珠倚在門邊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蓮,又聆聽一會子珍珠落盤,方曼步進去。


    怎料一拐進去,便聽見宋知濯含笑問罪,“我何時罵過你了?你就在外人麵前這麽編排我來著,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


    斜過去,見他還坐在窗戶底下半尺遠,方才忘了關檻窗,雨滴早已濺了一地,連帶他也濕了半身,明珠頓時自責起來,一麵趕去推他,一麵咋舌,“我的老天爺,瞧這一身雨水!我是忘了,你卻未免也太謹慎了些,我們在外頭說話兒又看不見,你怎麽也不自己挪挪位置?”


    “我當你能想起我來呢,”宋知濯從椅上下來,跨著步子要往床上去,“誰知你一說起話兒來,是父母也忘了,丈夫也忘了,哪裏還惦記得起這些雜事?”


    他自幽幽歎歎,說話兒就要一屁股往床上坐下去,明珠眼急手快,忙跑上去扯他一把,“你這是往哪兒坐呢!晚上還睡不睡了?先換了衣裳去,我昨兒才新換的被褥。”


    她撅著嘴抱怨,腮幫子些微臌脹,那唇上的顏色鮮活如山楂,看得宋知濯兩腮似有唾液淌出,他暗自咽下,從櫃子裏取了兩件衣裳來換。看她這會兒倒是謹遵禮教起來,盤腿坐在被褥間,留一抹藍幽幽的背影。


    那影上的烏黑長發像孔雀綻開的尾巴,宋知濯在床下脫了衣裳,就此不想再穿上,隻想爬上這方暖洋洋的天地,將這隻藍孔雀撲到在側,一同陷入軟綿綿暖洋洋的雲端裏。


    自然了,明珠不知他這些臆想,挺著小腰望向帳壁上幾枚香袋兒,與他碎語,“那案幾上的書是你故意放的吧?你是不是拿我當槍使?你也明白聽見了,我穩穩妥妥給你打著輔翼佐助。但你得跟我說清楚,為何要給青蓮設下這陣?她能做什麽?你又是要做什麽?”


    23.  複仇   小女子報仇,兩年不晚。


    身後一陣衣裳錦緞摩挲的聲響,宋知濯正將另一條腿提著往那紈絝裏伸,猝然聞聽著一段問辠,似“嚇”得他失了衡,連連跳了兩步,才有驚無險將那腰帶係上,裸著上半身就挨過去坐下。


    原想扒她的肩,略一想,最終又收回那隻懸了一半的手,“你冤枉我了,我原本就沒想瞞你。這院兒裏現剩的這些丫鬟,唯有青蓮是打小伺候我的,主仆多年,自小一處長大,原應該是親信,誰料生了點兒嫌隙,她眼下見不慣我,我自然也就不敢輕信她。”


    “什麽嫌隙?”明珠禁不住好奇驅使,一時忘了他還在換衣裳,竟瞪著杏眼轉過身來,這一轉,便驟見他□□半身,貼得很近,近得連呼吸都能追尋,她立時有些尷尬,忙推他一把別過眼去,“什麽嫌隙至於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都不顧了?難不成是你又負了她的心?”


    堂堂小公爺,和個貼身丫鬟有點子拉扯掛礙原是尋常,她話雖在上頭,心裏眼裏卻是方才見到的一雙寬闊胸膛,從前見過,但從前和現在不大一樣,那時不過是個羸弱幹癟的“男孩兒”,現下仿佛一夜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


    她心裏墜墜的往下沉,直觸到底,血紅軟肉裏有個聲音在囁喏說道“你的男人”,被這聲音一點,她驀然紅了臉,霎時又有個金尊佛像從邊上懸來,淡淡叱責一句“色即是空”。


    血氣上湧間,明珠連眼也不敢再斜了,隻正襟危坐,朝邊上喁囔,“快將衣裳穿上!一會兒著涼了又得費我多少事兒?”


    自側麵瞥她,隻見耳尖一抹嫣紅,連脖子都渡了粉,宋知濯暗自樂了,淅索將中衣套上,嘴裏回,“你想哪兒去了?我與她清白得很。不過是因為她妹妹青嵐,那丫頭原先也在這院兒裏伺候,那年我從馬上摔下來暈了過去,嬌容受了我那繼母的指使,趁機往我藥裏下毒,沒想到被那丫頭瞧見了,一夥人便將她丟到井裏滅了口,從此青蓮便因為這事兒怨上了我。”


    “這雖與你相幹,但你當時也不知情,也喝了那藥,她如何要怨你?”明珠扭腰回去,兩條腿別於孔雀藍寶裙中。


    宋知濯見她嫋嫋婀娜的身姿,直活別到他心裏去,他一時也解不開這癆腸寡肚的欲/念,隻將眼睛挑正凝望窗外暴雨,“我在這府裏,向來是富貴有餘卻處處不受待見,她們姐妹跟了我,憑白也遭了許多白眼,眼見她妹妹因我而死我卻無能為力,她自當怨我。我知道她心裏有恨,得了機會就要替她妹妹報仇,故而將那書擺在那裏,一來讓她大仇得消,二來也好替我除去嬌容這個釘子。不過有一點你想錯了,我可不是拿你當槍使,你在這裏也是寸步難行,我想叫你和她做個伴兒,要是一時有什麽閃失我顧不到你,她或許能解你的難。”


    外頭大雨飛濺,打在窗扉上“啪啪”亂響,猶如戰鼓喧天,拉響一場戰火紛飛,他們都即要被迫或主動走上這硝煙無聲的陣地。


    明珠倏然覺得有陣陣寒意從那窗縫裏偷襲進來,與她心底的寒意匯合,勾起她記憶中血光漫天的一夜。她籠著兩臂,朝宋知濯靠近半寸,借這方圓半寸的餘溫來驅散自己的冷。


    宋知濯感到她的靠近,半明半暗中側臉垂眸望她片刻,乍然沒頭沒腦的說一句:“小尼姑,你不該修佛。”


    “這話兒怎麽講?”明珠端正回去,一隻手撐在被褥上,撅著個嘴翻他一眼,“是法平等,我憑什麽就修不得?再說飯都吃不起了還挑什麽佛啊道的?自然是先吃飽再說,況且我師父曾說我有佛緣呢。”


    “是是是,你最有慧根。”宋知濯似手捧蓮花一樣恭維,隻願她能得片刻安穩舒心,“我不過白說一句,並不是看不起你。就說我聽過多少人誦經,唯獨你誦得最好聽,比那些比丘尼強多了!”


    眼下又見她彎著眼笑了,他注視這個笑容,不知底下藏著多少暗湧,叫人想揭開她的純真瞧一瞧裏頭,或是悲苦,或是汙穢,都無所謂,他隻想見識完整青山,哪怕陽光照不到的背後是一片焦土呢,那也是這青山割不去的一部分。


    這場雨似一個缺口潰瘍的膿血,隻下個不停。有人餘生有伴,能將這場暴雨當做淒婉的褚宮調,有人卻心緒躁動,將砸下來的雨點聽成激勵的鼓掌。


    兩牆之隔處,是青蓮被燭火映照在牆上焦急的踱步倩影,此刻她心裏唯有恩仇快意,兩年了,她終於從隔岸觀火中等來契機。在捺不住的痛快中一不留神,她泄出一個笑來,夾著幾絲陰厲,似有毒的水母虛妄蜇一下深海。


    她等得無事可做,便提了把剪刀剪燭,萎靡的昏黃被輕輕一剪,先是抑到更昏的光線,又卒然跳躍起更強的光明,她手枕著趴到漆亮的桌麵上去,躲在其中得意的笑著。


    直到外頭不見天光雨漸細,才有人扣響她的房門,她跳起來去看,將外頭撐傘的小丫鬟急拉進來,“怎麽樣,可找著了?”


    小丫鬟收傘進屋,將一方手帕從懷中掏出來,在案上攤開,“找著了,在府裏轉了大半天才在二門外頭看見,呐,姐姐找這草做什麽?”


    青蓮急不可耐,滿眼貪婪盯著那幾株五鳳草,抽空敷衍道:“治病,這是草藥,能治跑肚,我這兩天不知吃壞了什麽竟跑了好幾天的肚。你且去,明兒我把我那簪子找來送你。”


    “真的?”那小丫鬟巧笑著,殷殷切切,“那我先謝過姐姐了,我回去了,姐姐早點兒歇著。”


    隻等這丫鬟一走,青蓮便將早磨好的珍珠粉拿出來,搗碎幾株五鳳草,濾了汁與那珍珠粉和勻成膏子,盛於一個小小定窯白瓷罐中。隻等雨住,她便攜了這罐子踩濕一雙丁香色繡鞋往嬌容的正屋裏去。


    短短的路,她絞著鬼步,卻似通往光明之道,射向的是她積恨一身的靶子,後頭雖有如在擎天的主使,也不妨礙她這先驅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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