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自己的半生與這嫋嫋淡煙一齊擴散給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許也有曲徑不同、坎坷不同,卻殊途同歸、共悲共哀。


    流香回轉中,宋知濯靜靜凝望她,仿佛對影自照,他將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不該有的自憐自恨盡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誰料峰回路轉,明珠隔著煙霧,隔著崔嵬,在對岸懸崖璀璨笑起來,“可是頭一天見你,宋知濯,頭一遭見到你,我就覺著要對你好,並不是因為菩薩提點,隻是我心裏在告訴自個兒要對你好。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見你,‘事不關己’就變成‘事事關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見愁緒,那笑千回百轉,在眼中凝成點點水花。幸而他還記得男兒有淚不輕彈,更別提是在心儀女子麵前。他抬手過去,摘下明珠鬢上姹紫的花丟在桌上,“既然‘事事關己’,那我也得照實說,你戴這花兒真不好看,其實你戴什麽花兒都不好看,你本來就是顆明珠,這些玩意兒會傷了你的風華。”


    怔忪半刻,明珠還是給他繞了個糊塗,將淩厲的眼瞪過去,警惕發問:“你這是誇我還是貶我?”


    “自然是誇你了!”他欺身過去,湊對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曖昧,“你這人,怎麽好賴話兒都聽不出來?”


    他那對濃眉大眼驟然對到眼前,連帶裹挾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遊離、頭腦發昏,轉眼將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著雙眼與他莫名對視,見他眼裏似乎萬物皆空,隻餘自己,又倏然聽得自個兒促狹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將那顆重門擊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轉中天、薄靄旖旎,月桂投影下隻見璧人成雙,蟬鳴聲聲乍喜、鬧雀句句唱歡。須臾間,她將一切遲疑都拋諸腦後,正欲隨心而去貼上那張淺薄的唇……


    “咣當”一聲!


    那還差分毫的四片唇驀然拉開一寸,二人臉上俱漲了個通紅,紛紛錯眼,一時羞赧難堪。明珠慌不擇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將按上的香箸碰了下來,又是“叮咣”一聲,似在兩人心中敲響晨鍾。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煙兒,明珠紅著臉跑了,留下一個同樣紅著臉的宋知濯。


    隻見他臉色風雲轉換,一會兒霞彩浮動,一會兒又似烏雲壓傾。終歸也無可奈何,不過是耐著性子再等等罷了。


    這廂明珠出去,瞧得外間門口漆黑烏木三彎腿香幾上頭的海棠紅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滿地燦如彩霞的瓷片。還不及她反應,又見門後忽然閃出一個人影,定睛細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紅印紋輕紗長褙,下著一條幽藍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內“咯噔”一下,嚇一大跳。雖是背光,那張臉上卻清晰可看半片腐肉——不是嬌容是誰?


    “大奶奶!”那嬌容執一枚長柄圓鏡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蕩過來,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說並頭湊過去,舉著鏡子朝裏頭看。鏡麵裏頭,是她烏黑流膿的半張臉,蹭著明珠鵝蛋俏麗的另半張,“大奶奶,你快給我瞧瞧,是不是更壞一些了?問她們都說是見好了,許大夫說見好,青蓮說見好,小月也說見好,滿院兒的丫頭都這樣說,我怎麽反倒覺著更壞了呢?”


    她要掉出來一雙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鏡中來回梭巡,不時,便垂下手扭頭對眼過來,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牽出一縷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這府裏最會說實話兒的,你告訴我,我這臉到底是更壞還是更好了?”說著,她將臉又湊近半分,“你仔細給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發黑爛肉,嚇得明珠心驚肉跳,然她到底是經過事兒的,著眼將她細細打量,瞧她鬆鬢垂髻、青絲亂褸、眼神渙散,似有瘋癲之相。她便將神色頃刻間緩和過來,托起她執鏡之手,再引她朝裏頭望,“我瞧著是好了啊,你仔細瞧瞧,已經不見鮮血了,就是說傷口快愈合了。雖有腐肉,不過是你原先的傷口在結痂,等痂一掉,就是水靈靈的白皙皮肉,隻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說見好自然就是見好的,嬌容姐姐不必多慮,隻將心擱回肚子裏去等著便是……。”


    31.  眾騙   誰都是哄她的。


    這話兒實在是哄鬼, 但凡沒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嬌容已是走投無路。


    起初,不過是傷口有些發癢, 她心急難耐, 日日捧著那麵鏡子在手, 隻見邊緣有些淤血。問許大夫,他隻說:“姑娘傷口凝結, 原先堵在裏頭的血結在裏頭,自然是有些發黑,過些時日自家就會散的, 倒不必憂心。”


    誰曾想, 心內烹油似的一日挨過一日, 卻仿佛還是不見好,又覺得骨頭縫偶時有些抽著疼,恰逢青蓮來送珍珠膏子,她逮著人問,青蓮卻道:“時下雖是炎夏, 夜裏卻還是有些涼的, 你夜裏不好生蓋被子,骨頭著了涼才疼的。又或是你自個兒疑心, 不過是被剪子劃傷, 哪裏還能疼到骨頭上去?平日咱們做針線劃條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兒?你寬心養著吧, 啊, 不多時便能好的。”


    她便隻好再等, 一麵吃著許大夫開的藥,一麵勻著青蓮製的珍珠膏,如此複過半月, 骨頭縫裏的疼愈發明顯,發作起來便似百十來根針使著力往縫隙裏紮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時禁不住唾液就淌出個零星半點。可這還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處莫過於一張豔麗卓絕的臉日漸腐敗,如一塊夏日裏吃不完的豬肉,泛著腥臭、潰出濃水、或許不多時,還會蠕動蛆蟲!


    這些日子,她也打發小丫頭子去給宋知書報過信兒,可那個冤家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偶時她想,不來也罷,免得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捺不住心頭念想結鬱、相思成災,憋不住前些日子換了一身兒衣裙籠一片海棠色暗花紗帕子遮麵,乜乜些些莫到宋知書院兒裏去。


    不巧,適逢宋知書與楚含丹那兩日鬧起來,他心頭不痛快,便躲到外頭秦樓楚館去尋歡作樂。嬌容尋了個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蓮池邊上喂魚的楚含丹瞧見,便喊她一聲兒,“嬌容!你來找二少爺的?”


    “噯,”她本不欲與這位嫻雅妍麗的二奶奶此刻碰麵,於禮卻不得退步抽身,隻好麵罩輕紗,款款過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來找少爺問點事兒。”


    ‘問事兒’不過是給大家存體麵,彼此其實心知肚明。楚含丹懶懶一笑,將魚食慵慵擱到太湖石上頭,曳著回紋綺百迭裙朝她貼近兩步,頭上兩隻並頭孔雀毛攢的橢搔頭被太陽照得炙燙,她錯眼細看她輕紗後頭半遮的麵,“你這傷,我聽說是上回慧芳給弄的?你也別氣了,荃媽媽已經罰過她了,又讓她閉門思過好些日子,也該是替你出了氣。隻是,二少爺沒去瞧你?怎麽反倒還要你找過來?”


    她自含笑酬酢,實則明知故問,見她麵紗也掩不住的命敗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這顆“石子”也的確實打實的在嬌容心頭震動,她隻想,原來他知道……,卻遲遲不來探望!


    眼底有萬丈高的海嘯撲過來,匯成一股股暗湧,縱橫在嬌容臉上,融進傷口,又撕裂似的疼起來,她在輕紗底下咬唇,行禮告退,“既然二少爺不在,我改天再來問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說罷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過殘敗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繡釘,含笑自後頭冷冷看著,幸災樂禍之心以對花開花敗,霎時覺得心裏頭有仇者快。身後有貼身丫鬟捧來一把芭蕉葉型的流螢紈扇,也夠著腦袋跟著她遙望那一闕背影,“小姐,我仿佛聽一幫小丫頭子說,嬌容這臉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們姑爺看了,還會不會愛她?”


    “管他愛不愛呢,”她接過紈扇,輕輕搖起來,隻聞撲鼻暗香,神清舒爽,“沒了這個,他還有那個,這天下到處是女人,是他用不盡的。夜合,把那魚食給我拿來。”


    驟然起風,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觀之閑散之態,也有些懵懂起來,從太湖石上端了那隻芙蓉色汝窯碗遞過去,“那小姐當初幹嘛還費這個唇舌呢?隨她去不就得了?不過三朝五夕的姑爺就將她忘了。”


    “我哪裏是為宋知書?”楚含丹捏起點點魚食,歪著腰朝池裏揮灑,霎時便有十來條紅豔豔的鯉魚簇過來搶奪,見狀,她臉上蕩起一抹比這錦鯉顏色還明豔的笑,再撒幾顆,“說是為他,也不為他,我隻是見不慣,你說我過得這樣,她們憑什麽卻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陽底下一見她,我就沒緣由的恨,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


    小池水綠風炙暖,吹皺這些道不明的情緒堆疊心頭,找不到出口,似乎隻有擺弄幾條人命才得緩解。夜合自小跟著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勸,隻想寬她憂煩之思,“怪隻怪咱們姑爺心太貪,哪個山頭的果子都想去采下來,要我說,那慧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將她一並打發了才好。”


    楚含丹將碗遞回去,執了紈扇輕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她大小也算有半個名分的人,咱們不好出麵擺布的事兒,倒還隻有讓她去,且隨她去吧。”


    二人立在太陽底下閑話兒,隻當是曬曬浮塵,輕一身幹淨。可這陽光有限,除不盡那腥臭腐穢,尤其是嬌容那張臉,越在日頭底下,越顯得麵目可憎。


    她這頭抱恨而歸,撲倒在軟滑緞被上,淅淅瀝瀝哭起來,那哭聲先是克製隱忍,生怕被旁人聽去了笑話,後漸漸止不住嚎啕起來。楔了門窗,隻有一束束光影撲朔煙塵,她獨在裏頭,外頭卻是零星閃過的人影和嬉鬧之聲。


    這屋子霎變成一座肮髒陰晦的監獄,裏頭關著淩遲重型的死囚,臉上的疼往骨頭縫裏鑽,與裏頭的疼匯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塊皮肉,隻等她活活疼死過去,無人問津。


    漸漸的,嬌容便落下這個病根兒,每日見著人就要問問“你瞧我臉上的傷可要好了沒有?”


    人人都複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時隻不信,這不,便尋到了明珠這裏來。不料明珠隻是春風任花落,半點不堪憐,說那一筐利喙贍辭來哄她。


    再執小鏡,裏頭是一張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臉,迷茫重複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麽呢?”二人立在轉角陰處,背光就陰,明珠臉上半明半昧一抹淺笑,心裏頭卻有鑼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話兒就要將一位韶華大好、風華正茂的女子誘拐進窮巷,但她仍舊執起那雙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淵的手,擺一桌肴饌,“嬌容姐姐隻回去等著,按時按方吃藥,再有青蓮姐姐製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從前!我這裏自會早晚替你祈福,你盡管放心。”


    一番話哄得那嬌容癡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將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過亂紅飛花、翠鳴遏雲,卻難抵明珠心內暗沉沉壓下來的罪惡感,然而這罪惡感卻不似從前,隻不過薄淺,當中還有暗暗舒一口氣的輕鬆。想來人做壞事兒也是日積月累的,日行一壞,最終行成經年惡鬼。


    32.  表白   衷腸互訴,魂歸九天。


    紅路金烯, 香爐起瑞煙,燃過蟬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 臂搭扶檻, 似鮫人臨岸。手裏一把黑檀木鑲骨雕扇柄, 扇麵是寶藍蠶絲雙麵蝶戲石榴花,宋錦延邊。一扇, 便有千萬隻流螢攜飛。


    那亭子臨水,掛四麵八片月白輕紗,晚風拂過, 數不盡的風流媚態。她心裏不知想著什麽, 停扇片刻, 倏然掩麵輕笑起來。


    邊上紫檀長案上有夜合煎茶,聽見她笑,回望一眼,手裏丟幾片寒翠進砂壺,“小姐在想什麽開心事兒呢?打進這國公府幾個月, 倒是好久不見小姐這樣自在笑一笑了, 如今這一笑,還像在家裏似的。”


    她奉茶過去, 擱在扶檻上, 替她輕理玲瓏裙, 又聽她低著聲兒, 似將開不開的玉麵芙蓉般羞赧, “沒什麽,不過是見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裏高興。這話兒你隻放在各人心裏,可別去外頭亂說, 我打量這府裏頭的人都見不慣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緘其口後,還是略勸一勸,“隻是小姐也別在姑爺麵前提起,他嘴上雖不說什麽,可哪有男兒家不在意這些事兒的?我瞧他從您嫁過來心裏就憋著一口氣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時,又從檀色剋絲繡口中掏出一枚綠鬆石如意犀比,一手撲扇,另一手在上頭細細摩挲,軟帶遊走,輕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見,前一步勸誡,“這東西不是擱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壓著嗎,怎麽小姐又翻出來了?還是收起來吧,讓姑爺瞧見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滿綠,芳華萋萋,她隻將丫鬟的話置若罔聞,鳳仙花染過的嫩紅指甲細細撥過犀比的每一條紋路,如意起伏的曲線似一段過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顛簸流離。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鯉魚,一吐一合,勾著她娓娓想起來……


    那一年還在家時,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聽說她傳聞中的未婚夫——宋知濯來送節禮。少女芳心好奇,繞到廳外的池子邊,借一棵榕樹遮身,偷偷往裏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夠著腦袋往裏瞅,不妨腳下一滑,蹠撲進水。


    後來不過是英雄救美,她在水頭一陣亂撲,不留神鉤下人家一枚犀比,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一支紅寶石鈿瓔不知是落到了他手裏,還是孤零零落了水底。爾後相熟,一個犀比,一支鈿瓔,如一闕婉轉浮動的小庭花,誰都沒有主動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過是久而不見,拿出來看看。噯,你說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說,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結同心了?”


    夜合觀她癡態難改,心內慨歎,麵上卻要梳她煩憂,“哪裏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廟裏出來的,同大少爺有什麽好說的?難不成談佛偈心得?”


    看來她心裏也是如此想,聽了此話,寬鬆一笑,將犀比收起來,緩緩搖首,眺望一片花草豔濃。


    此間華燈初點,映照一片紅澄澄的殘陽。沒多時,便見宋知書從院門外打扇甫歸,不知又是才往哪個溫柔鄉裏撤身回來。他那邊銀河影轉,攜一身濃脂豔粉踱步過來,恍一瞧亭子裏鶯慵蝶懶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麽二奶奶還在這裏坐著呢?”


    言辭之間,像是將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隻掩著一副潑皮無賴相彎進亭子裏,也搭著扶檻對坐下來,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閑情,抱影向晚、對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麵江山風雨圖,於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園中花色,口中卻有絲絲悵然若失,“怎麽就不肯將這閑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搖手觸禁,”楚含丹截了話兒去,與他對笑,眼裏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陣東風,“我不是說過嗎,我這一顆心,半點兒不給你,二少爺轉眼就將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麽連這話兒也沒記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個暗癟,宋知書卻也不惱,露一顆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調,“走了,二奶奶自樂吧……!”倏而,他扭轉頭來,眼露淫/邪,“我今夜還歇在你這裏,外頭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這素菜方可解膩。”


    驟然間,那對狐狸眼像有千萬條蟲爬出來,將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隻剩森森白骨,篩糠打抖的心內,想起無數個被他咬盡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處,觸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膚之痛,更甚的是她身為高傲女子被踐踏、摧毀的尊嚴。


    她手藏袖中籠著那枚犀比,拔高音調喊他一聲兒,“二少爺,”待他回頭,她便如一株帶刺的珍珠梅笑起來,“二少爺,嬌容來找過你,不去瞧瞧她嗎?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緣在裏頭,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負她的情。”


    她語裏夾著幸災樂禍之意,誰料這一個心裏並無半點悲痛,麵上卻做乍驚乍哀之色,捏著扇尖搖一個圈兒,“噯?不過是傷了臉,怎麽就被二奶奶說成垂危之險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風急暮蟬、有葉障目,楚含丹還是輸他一籌,觀他哀容,便真當他心內發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懶得計較,自己心頭倒雀躍起來,自然不是見他“終身抱憾”,不過宛如摔碎他一隻墨翠玉寶瓶,他零星半點的不開懷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頭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這場言談,似乎還是宋知書占了上風,背著她絲恨消減的眼,他刻意再將雙肩耷拉些許,作出一副愁緒萬千的模樣跨步出去。若這是一場藏鉤,那他願意將一條人命當做金鉤,捏在掌心隨她去猜。


    這夜,似一張繁織複結的網撒下來,濃雲淡霧、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嬌容這張臉,一半風華一半殘。


    蠟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邊就是那枚圓鏡,心內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張爭相豔吐的兩片唇一開一合,似在說些什麽,傾耳過去,仿佛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沒一會兒,那顰蹙峨眉又展開來,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張臉在軟臂上繾綣輕蹭,似蹭在情郎寬闊胸膛,“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宋知書了,隻是話兒不知是告慰漆黑牆角暗藏的鬼蜮還在寬解自己結鬱難消的一顆心。


    “你胡說!”


    燭火乍然一顫,隻見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猙獰麵上湧現一股怒意,手指對麵一片虛妄庸昏,“你胡說,他才不會拋下我不管呢!”轉眼間,另半張豔麗的臉露出女兒羞態,聲音亦緩成纏綿,“你不知道,他從前同我說他心裏隻有我一個,那些妖精似的丫頭片子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他還要迎我做姨娘呢,隻等大少爺咽氣兒他就將花轎抬來,可大少爺怎麽還不咽氣兒啊……,怎麽還不咽氣兒……?”


    她獨對空氣自言自語一番,眉心驟鎖驟散,哪裏還有一副常人樣子?


    “篤篤篤。”驀然聽得有扣門之響,她隻當是哪個鬼來捉她,又當是哪個丫鬟來笑話她,嚇得不敢開門,抖著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後頭,掩身進微弱燭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門外宋知書隻敲了兩次門便耐心盡失,掛著臉握扇將兩扇門吱呀推開又轉身合攏,隻見裏頭一盞冷燭,四方環顧,不見主人。他也懶得管人在沒在,抬腿便要走,猝然聽見黑暗中有一幽幽繾綣的女聲,似一條朝梁上拋撒的白綾,“你來啦……?”


    回轉過去,嬌容自暗淡漆黑處款款走出來,是唱褚宮調的戲子登台謝幕般鄭重婀娜,眼裏絞這世上最濃稠不化的情、最積厚不散的怨,牽動四方邪靈,浮在臉上一抹詭異媚旖的笑意。


    迎著顫顫燭火,宋知書瞧見她爛肉一片的半張臉,立時擰起兩道眉,胃裏頭騰起一股惡心,想嘔嘔不出,隻將眼偏開一寸,“我來了,你有什麽話兒要和我說?”


    “你來啦……,”嬌容抿一絲笑,還是重複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這陣光景有了回應,她捉一片紅豔豔的羅裙幽魂一般蕩過去,眼中兜一闕瀑布將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腸欲斷,隻當你再不來瞧我了呢。”


    “你有什麽話兒就快說,”見她湊過來,他下午飲的幾盞玉醑又在胃中奔騰,忍了又忍,“唰”一下打開紙扇,用一副江山圖橫在中間,橫開人與人、生與死的分寸距離,“我院兒裏還有事兒,沒功夫耗在這裏。”


    夜,又猝然似兜下來的一根棍棒,撳著嬌容的頭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闕瀑布終是奔流直下,染上傷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掙紮,抓著他的衣袖嗚咽,“你難道沒有話兒同我說?你問問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張腐肉翻飛的臉一眼,宋知書就止不住地倒胃。於是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轉半身,口裏的話似一把鋒利彎刀,“你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哪裏還有半點容顏俊俏?我還怎麽抱得下去?”驀然,他笑出兩個虎牙,像兩枚帶毒繡針,“別說笑話兒了,眼下,隻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著幹淨些,你還是好生養病吧,等好了咱們再說。”


    言談間,輕鬆便將嬌容的身軀捅得個稀巴爛,她驟覺一對往日被他撫弄的豐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裏頭一顆真心,輕賤得不止一文錢。隻是心痛不抵貪生,她仍舊不願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隻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別拋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這裏陪我吧,啊?明兒你一睜眼我就好了。”


    宋知書原不過是同楚含丹拌嘴才來這一遭,時下見她神色癡迷,說話兒也顛三倒四,分明是神誌不清,他哪還有閑功夫再與她糾纏?猛然將手抽回,拉開門就要走。


    須臾間,夏轉凜冬,嬌容頓覺自己身首異處,一隻胳膊在冰天雪地裏,一條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懸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漲。她在他瀟灑臨風的背影後頭無聲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為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後一眼,也因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劊子手,並無多餘的憐憫之心,即也從不回望被自己斬下的人頭。


    那一顆人頭懸在門檻上,身下拖著華麗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門檻兒,此刻,骨頭上的疼有適逢發作,痛似抽腸、亦似剜心。嬌容跌在那門檻兒上,進又進不得,退又退不去。鬧一場動靜,卻還是無人問津,睃遍東西,間間門窗上都有燭火縈閃。小丫頭子們隻裝作聽不見,不欲撞破少爺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舊佛爺一般雷打不動納她鞋底兒,而青蓮,她在豎起耳朵捕捉嬌容微弱的喘息,心裏敲著鼓點期盼她的離場。


    足足小半個時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盡,嬌容也似回光返照,難得清醒過來,頂一腦門兒汗退回屋子,將那兩扇門輕輕又吱呀闔籠,也將自己隔於人世。


    半夜,嬌容總算將垂幄撤下來一片,用剪刀裁成長條,一條結上一條,足有六七尺長。這樣一把半月剪刀,先毀了她風華正茂,現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殘喘。舉著它,嬌容笑了,寒涔涔地對著燭火,最後一次綻放她豔絕的容貌。她從櫃子裏掏出紙筆,連墨都研開了,卻不知道要寫給誰,父母?可哪來的父母呢?想來想去,還是隻有寫給宋知書,轉眼又想,他恐怕連眼也懶得抬。最終,她沒人可以告別,懸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間隻言片語……


    月華落影,風吹菡萏,水中的月皺起層疊波瀾,暈開倒映中每一片青磚綠瓦。其中的一片屋簷下頭,還流溢著屢屢梅香,薄霧青煙飄入雙重帷,竊聽裏頭底底的暗語。


    這日晚飯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裏又是掃榻又是擦灰,將那些寶瓶爐鼎都清了一遍才覺著好些,這才躺回床上去。


    仍舊是一人一個被窩,隔兩層輕絨被辱,亦能感受邊上的體溫。一時還無睡意,明珠便將身軟側,臂托烏發,啞然一笑,“噯,我來這些日子,怎麽從不曾見過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聖,連個門兒也不出的?偶聽丫鬟們說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樣子。”


    這笑要如何說呢?宋知濯難以遣詞,不過是鶯聲婉囀、蝶翅翩躚,為這細長青霄平添顏色。他亦抬手後枕,偏頭一笑,“你這是替菩薩探聽的呢,還是你自己嚼舌根兒呢?若是替菩薩探聽嘛,我自然是知無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聽,那我得想想該不該說了……。”


    “噯!你要死啊?又拿話兒堵我!”


    伴她嬌滴滴凶巴巴的一聲兒“噯”落下的,是她另一個軟軟的拳頭,如一隻豔絨簪花兒砸進他棉花一樣的心頭,彈動兩下,終於綿綿墜下去。他似被貓挑撓一下子酥癢,麵上卻端得正經,一根指頭朝她鼻前一指,“噯,你不是說不能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兒嗎,怎麽自己失了言?你說說,該如何自罰?”


    驟然叫他拿住錯處,明珠羞愧起來,堪堪扯住他的被邊兒搖了兩下,“是我錯了,小公爺,您大人大量可別往心頭去,呸呸呸!就當我沒說過,饒了我吧,啊?”


    “你往哪兒呸呢?”君子當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宋知濯不過端的是偽君子做派,內裏藏奸,隻板著臉唬她,“將來等我承襲爵位,就是正兒八經的國公爺,你一個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實在以下犯上,我說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攪動梅香,透過幽明的夜遞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穩入睡,餘他二人互對青春,與花沉醉。明珠隻覺自己的心軟作一池溫水,能使萬物複蘇的一汪山泉,她把手從被邊兒上移,在他膀子上輕擰一把,“你真的沒良心,還想打我板子!我問你正事兒呢,你那三弟到底是個什麽樣兒的?以後萬一碰著了,我也好知道怎麽應對啊。”


    “你這麽聰明,還看不透人?”擱著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覺她軟軟的指尖,傳過一陣酥麻痛癢,真叫人百爪撓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親去世後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個。從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時還不知這太夫人安的什麽心,每日隻知道讀書玩樂,得閑時也照管他一些,後來我病了,他也就無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們勢利眼,不把他放在眼裏,每日不過是敷衍著打發他。”


    明珠掬一抹驚歎,兩個圓圓的杏眼在黑暗裏如星辰閃爍,“那他怎麽也不來瞧你?”


    梅香漸冷,帷幔中的空氣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側頭看她,嘴角殘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漸冷,“從前他來,後來我知道太夫人的詭計後便不讓他來了,我不過是泥菩薩過河,倒別再連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來哨探我的情況,索性我也裝聾作啞,隻叫她以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將事情理一理,順一順。”


    “理什麽?”


    她自是求賢若渴,宋知濯卻不想將太沉重的險惡再壓一層到她身上去,潷一層腐爛的渣,匆匆一筆帶過,“沒什麽,不過是些家裏的瑣事兒,想想我這繼母是從何時開始算計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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