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聞“吧唧”一聲,明珠撐起半個身子撩開帳子一角往外瞧,原來是一隻白得叫人惡心的大蛾子撲到了檻窗上,翅膀折在木頭縫裏,怎麽也扇不開。她又躺下來,扯著被子追問,"她是繼母,為了自個兒親兒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隻是國公爺是你親爹,怎麽對你也是不聞不問的?我來這些日,也沒見他來瞧你,他不來就算了,如何連個人也沒打發來。"


    宋知濯一麵笑,一麵替她理著被子,“蓋好了,別貪涼快,明兒起來仔細頭疼。他朝中有事兒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單單是顧不上我。況且,這世上男兒皆是薄情寡義的,他們的愛,都是有條件的。”


    乾坤輪轉,這厄顛顛的情緒又落到明珠這一頭,她遭遇的不是一個男人的“薄情寡義”,而是比這更慘烈的惡。突然骨頭一抖,抖出個冷顫,她怕他察覺後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雖然他從不曾想要挖幹淨自己的過去。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她的心裏對這個男人,有一種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這種情愫令她心虛,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過去。


    於是,這個本應“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縮一縮,隻露一雙可憐兮兮似有閃躲的眼,“你也是男兒,難不成也是薄情寡義的?”


    望過去,幽幽一縷清光中即見她縮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個嬰兒,以僵硬地姿態保護自己。宋知濯天生聰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麽,又不能騙她,隻將低啞的嗓音譜成一段堅毅的旋律,“長這麽大,我隻從詩書上讀到過‘情深義重’,而我眼前所見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沒辦法現在跟你保證我會永不負你之類的話。即便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連我自個兒都會懷疑……”


    一時呼吸凝滯,乍現滿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寶頂是桃紅、是水綠,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動,托起一片瀲灩的花瓣,“明珠,”喉結一滾,便滾出這碌碌塵世於他最緊要的二字來,似千金壓頂,又似朝霞浮空,“我隻知道,你來的那天下午,壺有清露、天有日暖,對我來說,你比春天來得更早一步。從前那些不肯死、不認輸、攻於算計、權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過是因我的體麵、我的自尊,而你卻是令我的心再活了過來。”


    這囉囉嗦嗦一番話,使原本在曠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見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處,她疲憊的身軀忽然湧出無窮力量朝一枚火種奔跑。她抖著一顆心,似要流盡一生的眼淚,一麵哭一麵笑,語裏還有嗔責,“你這算什麽啊?平白的說這一筐沒頭腦的話兒……”


    “倒不是平白無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見他眼裏迸出的星光,“是你要問,我就要答。倒是你,哄著我說出這一番肺腑,自己卻沒事兒人一樣。”


    “又不是我要你說的。”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自己一汪一汪的淚水,像是怕他瞧見,明珠輕輕翻一個身對著帳璧。後邊兒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是在等什麽,這場等待無聲催跳著她的心,一聲聲似要衝破自己的嘴去回應他,明珠不好意思起來,梨花帶雨的臉上翻了滿麵桃紅,“……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樣的,隻覺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螢火,我,”


    “我”什麽?她說不明白,還不及深思,眼淚打浪一般又撲出來,聲音幾度哽咽,她捏著素紗寢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頭的話兒先說出來,別叫他再苦等。


    身後是宋知濯慌亂的眼,她抽咽的聲音、輕輕顫動的薄肩,都叫他一時手足無措起來,連聲音都有些結巴,“你你你,你別哭啊,是我說錯什麽了,怎麽倒招出你這些眼淚?或是你想說什麽,別急,慢慢兒說,我等得起。”


    他撐著半身,隔著黑暗想將她看清,誰料明珠猛然翻了個身撲進他懷裏,又猝不及防他壓倒回去。她縮在他懷裏,漸漸將哭聲止住,“我是高興才哭的,你何時見我難過哭過?我是想同你說,……我犯戒了,我,我怎麽動起兒女私情來?還真想做你的妻子……”


    “嗬,我當是什麽,”摟她在懷,宋知濯揪著的一顆心緩緩放下,仍在他胸膛溫柔有力的跳動,“我難不成就差到哪裏去?你對我動心難道不該?你且寬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愛意,佛祖會寬恕你的。快別哭了,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鬥轉星移,這夜,再如蓮葉玉盤,兜住凝結的露珠,托起一對方結同心對明月。


    嚴格說來,明珠也不過待年,正是紅了櫻桃的五月、風拂菡萏的六月,是一個女子最崢嶸的年華。淒淒貧貧伴青燈古佛這些年,本應結一顆無欲無求的心,但輾轉至此,這顆心又再生愛恨。猶如嚐一顆杏,縱然愛恨成癡,也算有了滋味兒。


    她饜足地伏在宋知濯懷中,哭後又笑、笑過又哭,將半身蓮台所積的埃塵俱抖落在他身上,連睡過去時亦是嘴如倒柳,腮邊掛淚。不過苦了宋知濯,挺著身子半點不敢挪動,濃欲高漲得似這化不開的永夜,話兒是說破了,可她盤桓心底,烙在骨子裏的恐懼該如何緩解呢?


    不過是陰晴圓缺,再死等春秋罷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結淺淺暗香,不同於這間屋子的清輝朱戶,院牆之隔外,彌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華1。


    一滴滴流逝的是嬌容正值青春的年華,隻見她懸於頂上,是一隻寂寞畫堂梁上燕,為是玉郎長不見2,一雙牡丹緊簇的繡鞋墜於空中前後輕晃,下頭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圓凳,她在難得清醒時踩這一塊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後悔的抉擇。


    天一亮,不知是哪個小丫鬟給她送飯來,扣門半天,不聞動靜,便叫來兩三人齊力將門撞開,赫然即見梁上懸著的屍首,便長“啊……!”一聲,嚇得幾個小女孩子丟開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湯水在門前。


    一聲驚叫,喚醒四方,頭一個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測出是什麽事兒了,緩過神偏頭過去,即見頸邊的明珠扯著被褥邊兒遮了口鼻,一對杏眼滴溜溜亂轉。


    “沒事兒,”他擁過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輕撫,透過素紗衣裳,能清晰感觸到她溫熱的體溫,是在他的被子裏捂了一夜,還有她橫穿兩側肚兜帶子係的活結,若她的長發挽著的是他的心,那這個結,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輕咽唾液後,他目不斜視地隻注視她的眼,“大概是嬌容出事兒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這兩日。我動不得,你換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聽嬌容出事兒,明珠心頭“咯噔”墜一下,她腦子裏轉一圈兒,也想不通是了結了一樁冤案還是築成一樁冤案。隻得撐著床鋪爬起來,急急在帳外換了衣裳出去。


    或許是即將直麵生死,臨行時,她竟生出一絲離別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別亂動,且等我回來了再去給你做早飯啊,”


    這一回頭,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難收,趁人不備他便將人橫扯一把拉近些許,架著眼睛看她錯愕一瞬,最終還是將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還是怕的,擔心自己的魯莽唐突驚了她,“快去快回,別在外頭耽擱了。”


    明珠錯愕的臉變為彩霞,翩躚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風動。


    這日是個霧蒙蒙的天,低低壓下來,瞧著不過多時得有一場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這般莫測,極晴極雨,正像嬌容身為奴仆婢子的一生,極勝極衰。明珠她頭還不及梳,趕著繞過院門兒到那邊,隻見院內已擁了好些人,亂糟糟一團,鸚鵡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與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兒去給她送飯,叫不開門,撞進去才發現人都涼了,就懸在梁上,我的娘,好長的舌頭,把燕兒嚇得個半死!”


    “真是可憐,要說嬌容在你們院兒裏當屬拔尖,怎麽無端端的尋了短見?”


    “哪裏是無端端?你沒瞧見她那臉?她平日裏總仗著自己幾分姿色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反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將小丫鬟們使喚來使喚去,誰不是麵服心不服?”


    “唉,人都死了,還計較些什麽?”


    ————————


    1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華》


    2宋 魏承班《玉樓春·寂寞畫堂梁上燕》


    33.  妝台   在心頭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後頭聽了個七七八八, 明珠的心跟著一寸一寸漸冷下來。她餳著眼掃一圈兒,右邊的人堆後頭一塊太湖石上是斜斜倚著的小月,麵色如常, 手裏有一針沒一針的拉著線, 細望過去, 還是一雙男人的緞麵千層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與她隔得不遠的是青蓮, 那背影蕭瑟、耷拉著雙肩,將一身兒胭脂紅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掃落葉的局麵。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著贖罪之心, 兩手後攏著長發朝青蓮碎走過去, 往她肩上輕輕一拍, “青蓮姐姐,我聽她們說是嬌容姐姐死了?”


    青蓮驚了一跳,兩個膀子抖一瞬才轉過來,麵上竟然不見開懷,反而隱著灰敗, “你怎麽過來了?這裏才死了人不吉利, 你快出去!”邊言邊捏著一張細柳葉繡邊兒的絹子將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來湊什麽熱鬧?嚇人得很, 回頭嚇得你睡不著!”


    一路推到院門兒外頭才罷, 她兜兜彩緞錦花兒裙, 朝裏頭瞥一眼, “人死了, 是昨兒夜裏吊死的。噯,我一萬個沒想到,她這麽個要強的人, 會自個兒尋短見……”


    這聲嗟歎,未道不是真心,可見她麵色蒼白,眼眶兜淚,將落不落的是她的恨與愧。明珠亦然有愧,對她對嬌容都是一樣,隻是眼下她不得漏風,執起她的手低聲勸慰,“我知道姐姐與她相處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麽。”


    頭上頂一片陰沉,壓得她將還要說的話兒掛在嘴邊,終究又抑回去,化作兩對愁眼相互看著。恰巧這時裏頭抬人出來,一個藤條單板子咯吱咯吱韻律齊然晃著,上頭搭著白絹子,掩著嬌容曾經韶華。


    四個小廝猶如擔一根羽毛,麵容輕鬆,還有空兒與圍看的姑娘們說笑,“姐姐躲遠些,嚇人得很!”


    小丫鬟裏有人輕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麽場麵沒見過?還怕一具屍首?”


    眾人聞之一笑,扶鬢的扶鬢,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辭間便將一條鮮活生命輕鬆漠視過去。比這更輕鬆的,是行在最後頭的荃媽媽,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條跌宕綿延秋香色鳳尾裙掩在其中,手裏的帕子在鼻前輕輕扇一扇,將屋裏帶出來的腥味兒扇了個幹淨,冷冷掃一眼眾人,“嬌容年紀輕輕想不開,你們可別學她。回頭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將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噯,”這一叫,才將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雲端,隻見她嫋娜拖群,納著針線走到前頭,有禮有節行個萬福,“媽媽有什麽吩咐?”


    荃媽媽翹著蘭指輕撫雲鬢,兩隻並頭白玉簪如冰似雪閃著粼粼冷光,“往後,你就住到嬌容屋裏去,將你的屋子讓與小丫頭子們住。想來這屋裏死過人你不敢,甭擔心,明兒我往廟裏請兩個尼姑來超度超度,再做個道場。”


    她站在台階高處,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態,乜眼瞧下頭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過來,嘴角浮輕笑,腰肢迎遠風,以一株玉蘭花之態,在她的一絲輕蔑與淡淡挑釁中站成永恒。她不見卑亢,將拖著鞋底子的手輕巧垂下,“我雖是個小女子,也不怕什麽鬼啊怪啊的,媽媽隻管放心,後兒我就將衣裳被褥一應搬過來,叫我住正屋,這才是對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煙擴散至明珠周遭,爛泥裏破爬滾打的遭遇使她長成了一顆敏銳警覺的心,她已隱約感覺到遠處二人不尋常的交鋒。拉回神思閃身一側,便避開了抬著嬌容的藤條單凳。她注視著那匹白絹,透過它,仿佛能見嬌容腐爛的臉及鳴冤呐喊的長舌。


    她身側的青蓮卻難及從容,夠著胳膊便要將那白絹掀開,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著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來,“青蓮姐姐,大庭廣眾的這麽多人看著呢,別人都沒要瞧,你瞧什麽?”


    望著那四人遠去後,青蓮方醒神兒過來,再瞧她臉上那明燦燦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媽媽過來,二人閃身退避,待人走遠後,明珠又捺著聲兒說:“青蓮姐姐,你那日說要把我當妹妹看,其實我沒當真,實在是這府裏每個人都披一層皮,叫我不敢輕信。但今日見姐姐對嬌容,我願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麽煩難心結,就到院兒裏和我說說話兒,我雖微薄,但或許也能為你開解優思。”


    話音甫落,二人皆為沉默,青蓮拿令眼瞧她,恍惚見她這一層嬌桃似的皮頭後是脆生生的果肉與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話兒仍能撼動她一顆即將分崩離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裏那一個就夠你操心的了,何苦來這裏瞧這些麻煩?你去吧,啊,晚會子我當差時再去找你。”


    正說話兒,就有軟軟細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烏雲罩頂,幾欲傾盆,青蓮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會兒淋濕了可怎麽好?去吧,我沒事兒,冤仇得銷本來我該高興的,不過是一時有些彷徨,晚點兒我再與你細說。”


    她悵然中還能騰出空囑咐明珠,也叫明珠為之動容,戀戀一眼退步轉身,散一頭烏發轉幾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樹上有寒蟬淒切,下頭,有良人如玉。從陰雨裏跋涉而來,轉頭又乍見春光,明珠拋開一切煩緒粲然笑來。但落在宋知濯眼裏,還是有抽離不及的一絲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剛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覽無餘,“嬌容死了,你心裏過不去是嗎?”


    明珠伏在他膝上,滿頭青絲鋪成一闕瀑布,繞起千絲萬縷的愛裹挾他曾經沒有知覺的雙腿。少頃,她起小臉坦白擺出煩難,“倒也不是過不去,隻是見青蓮比我還不好受,我心裏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閉眼皺作一堆,似一朵紮絹花兒,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縷發絲纏繞到指上,“你可知道她為何不好受?我告訴你,說是為了嬌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縱然累到死,可山頂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頭一望,山頂不見了,那她再拿什麽挺著往上爬呢?她在這府裏原是同她妹妹相依為命,妹妹死了,她便隻能靠複仇這個信念支撐著,如今心願達成,她自然會覺著悵然若失。往後拿什麽支撐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這個信念吧,你也能有個心腹在身邊,豈不是兩全其美?”


    “合著,都是你算計好的?”明珠斂了煩難,朝他腿上一拍,嗔怪著睇一眼。


    那一眼卻遮不住赤/條/條的愛意,宋知濯頓覺天旋地轉,跌入一隻甜滋滋的蜜罐裏,“怎麽能是算計呢?我這是為你打算,原先我就說了,你是女兒家,恐怕有許多話兒不方便同我說,況且我眼下還不方便外出走動,得個心腹,以後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兩眼眯成細細一條縫,由下至上瞧他,“說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兒早課還沒念呢!”


    方才還脈脈流情,眼下又驟然一驚一乍,將宋知濯的一顆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來,“你真是我的觀世音,你都足有好幾日沒念了,今兒才想起來?算了吧,不是還要替我做早飯?我可是餓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擱半個時辰了。”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1,那一場暴雨中途折返,最終還是沒落下來,烏雲亦隨之漸散,露出日頭賊兮兮一角,撒一層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撥過烏發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總讓我梳了頭再去。”


    那案上對排著兩把桃木鴛鴦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兩條草綠色綃帶,她將其撿起來,反手挽起半簾青絲,纏成一個慵懶發髻,餘下半簾,兜著那條帶子纏了又纏、繞了又繞、辮成兩條相錯曲折的辮子擱在胸前。


    空隙時側望過去,見他已將木椅調了方向,正對自己。眼中是打自己進來時就點燃的一個火把,經久不滅。她驟然感覺纏繞起來的不隻是兩捧頭發,還有兩顆心,一如在這清晨完成一個鄭重儀式。


    相視一笑間,便有盈彩綻光,宋知濯低頭半刻,再抬起時,掬一捧世間最至誠至信的誓言,“說起來,咱們同床共枕這些日,倒是連個像樣的天地都沒拜過。”


    明珠神思遊遠,兩片嘴嘟成豐腴飽滿的花瓣,“好像還真沒拜過,方丈說進洞房前不能說話兒,你們府上連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靜悄悄的過來,捱了我半日,那天我頭一句話兒就是同你講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啞笑著,轉著兩邊木輪滾到她身邊兒,貼過去在她耳邊而噴一縷溫熱的氣,她以為他要如昨夜,說些動人心魄的話兒出來,便先應時應景兒的紅了臉,誰知他蜜意的嗓音說出來的是,“你平日裏跟燒了半熱的銅壺一樣,卻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裏實在愧疚啊……。”


    一時不備,明珠怔忪半瞬,反應下來後往他膀子上重重擰一把,“你說誰話兒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裏慣會給你好臉了!”


    ——————————


    1宋 柳永《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


    34.  困夏   昏庸下午各自安心。


    這裏隻在心頭重拜一番天地, 轉頭飯還是要燒的,一切不過是照條照理,如每一個日升月落, 自有規矩。


    死一個嬌容不值什麽, 會再有新的人頂上來, 例如她的屋子,即將被小月占了去, 頭麵首飾,不過分散給眾人。一刷一洗,不過幾日, 這裏將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氣息, 所有她存在過的證據都將隨西風泯滅, 這座吞噬她青春與生命的府邸,也會將她漸漸淡忘,猶如淡忘每一場春花秋月。


    有人當這是一件功德,急急趕著去討賞。悶沉沉將豔不豔的太陽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媽媽行一處歇一處, 閑時將帕子橫在麵前軟軟扇一下, 卻抵不住這憋悶的燥熱。


    繞過門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張氏的院子, 荃媽媽拖裙而入, 轉到裏間, 望見張氏在北麵榻上盤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筆直, 眼皮似有微顫, 荃媽媽不敢上前驚擾,退到一邊駝著腰等了一會兒,才見張氏懶懶撩起眼皮, “敢是出什麽事兒了?我才聽見丫鬟們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兒呢小姐,”睇見她神思慵懶,正是能討著好的時候,荃媽媽扭身至前,將肅聲轉為低囀,“是那嬌容吊死了!我原想著她那‘破傷風’還能熬些日子,不成想這丫頭自己頂不住尋了短見。她沒什麽家人,我隻叫人抬出去,隨處找個地方埋了。”


    黑檀軟塌上頭,張氏那慵昏的神思變得淩厲起來,眼裏難掩歡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鬢,“好得很,你不知道,這些時日老爺按點兒上朝回府,偶時還過問起那賤種的病來,我心裏時時吊著,生怕他察覺些什麽。死了好!倒不必我費心了。”


    這“好”若能換成現銀,才是兩廂齊美呢,荃媽媽暗垂一眼,裙裏的繡鞋向前輕挪半步,執起老紅木小案上的一把花邊形宮扇替她殷勤打起來,“理兒雖是這個理兒,但要我說,還是小姐多心。想來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爺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這難道不好?倒招出小姐這些疑心。”


    那屋子中間有個鎏金銅麵盆,裏頭盛著碗口大的十來塊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風竟是透著絲絲涼意,似乎晚秋早來,張氏輕歎一口氣,“你老爺你是知道的,從前你在我麵前伺候的時候,可見他是彬彬有禮芝蘭玉樹,待我也是難得的體貼。我自然也要小心謹慎些,沒得鬧個紅臉。”


    “說起這事兒……”荃媽媽手上驟停,再欺身一寸,越發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請個罪,是我自作主張,今兒去那邊兒收拾屍首時,將嬌容的房間給了小月住,就當嚇唬嚇唬她!這些年,她雖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裏就不痛快,哪裏來的賤貨?居然也敢癡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氣不過!”


    聞聽“小月”二字,張氏一雙柳葉眉拉平,眉間皺起風雲,斜一眼她,“你說的這個小月難不成就是當年那賤婢的女兒?……沒成想她還生了個女兒,哦,我想起來,你從前跟我說過一嘴,倒是那時候心頭壓著那賤種的事兒我給忘了,也罷,給她個警醒也好。”


    話音將落,抬眼便是荃媽媽殷切的笑,張氏倒眼一轉,叫了欞心月洞門外垂著的丫鬟一聲兒,“去,將我箱子裏擱著不戴的一個琥珀墜子拿來。”


    那丫鬟一聽吩咐,半刻便將東西找了來,張氏慵慵接過,遞予滿目貪笑的荃媽媽,“你拿著,在府裏這些年,還多虧你替我四處留心,你們原跟我來的幾個,嫁的嫁死的死,隻有你還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麽煩難盡管來跟我說,咱們主仆多年,我自然會幫扶你的。像這些小事兒,我掛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媽媽自然是高興,將累贅的腰又下壓半分,扇子打起來,“瞧小姐說得,為您分憂是我分內的事兒!”


    早上下的一點兒雨,荷上還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滌蕩起細細的漣漪。空氣裏彌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兒,正好掩埋一襲死亡的腥氣。嬌容的死不過是碎石落井,隻有“噗通”一聲啞沉沉的回響,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靜下來,驚不起任何人心頭的水花兒。


    自然了,在宋知書心裏,不過是一片秋葉凋零、一叢衰草枯揚,他有太多的花兒了,這邊凋零那邊開,四季不停,總有顏色。這不,慧芳正從家裏進府來,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減,一柳水蛇腰擺得比頭先還婀娜幾分,想是宿敵已死,唯見容光煥發。


    這進來的第一件事兒,自當是先去找宋知書。她穿一件石榴紅霞紗半壁小褂衫,裏寸銀紅小廣袖,一條觸地羅紗水裙幽藍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單螺髻,露半截弱柳纖頸。


    才進那屋,四掃一圈兒,隻瞅見宋知書支著腿在榻上看書。她臉上笑靨闊開,擺腰迎上,趁其不備抽掉他手裏的書,自己軟軟坐到他腿上,“真是沒良心的,我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問問我,虧得我一日三餐茶飯不思惦記你!”她將腰一轉,背過去作一副生氣的樣兒來,“哪裏想到,人家在這裏閑吃閑喝,還有心思看書,噯,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見,聞見她身上一股頭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書頓時咧出笑,兩個虎牙露出來,一臂往她腰上攬,摟一個香玉滿懷,鼻翼嗅在她頸肩,連噴的氣兒都帶著灼人溫度,“哪裏知道你回來了?我頭先忙一時顧不上。心肝兒,你可想死我了!”


    一麵囫圇說,一麵絞起她鬢邊一縷碎發繞指。慧芳卻堪堪讓開幾分,幾個軟指抵在他唇邊翻個眼皮兒,“你少來,我還不知道你?沒有我,自然還有別人,再不濟,往那煙花地裏滾一圈兒,自有那些騷/貨/爛/貨貼上來!我算哪個名分上的人呢?不過是一挑一籮筐的丫鬟罷了……”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話兒將他的笑澆滅半寸,凝在嘴邊半闕尷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蓮葉的黑檀榻壁上懶懶靠過去,“又這樣小肚雞腸計較起來,得,我自往我的煙花地裏去,不勞煩你。”說罷,那腿上輕輕一顛,將慧芳顛一個小荷露尖,“噯,煩你起來讓讓,我你這麽坐著我如何走?我躲開你還不成?”


    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過這些孤零零的罰處日子,哪裏真舍得讓他去?隻將半身橫轉,撿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裏一顆鮮荔枝,剝了殼兒,含在自個兒唇間,巧笑著湊過去。待他崩著臉從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軟軟靠到他懷裏,“不過說你幾句,你就跟我擺臉子,難不成二奶奶說你你也是這樣兒?”


    “提她做什麽?”


    宋知書露一顆虎牙歪笑一瞬,立時攬起人纏風弄月起來。就在這榻上,燥熱的風隨一顆晶瑩荔枝流轉,灑進來的滿室薄光也在須臾中調轉方向,錯過那方銷魂蝕骨的床帳。


    同這極至濃烈的情一起到來的,是極至熱烈的夏。園中有數不盡的玉樹瓊枝、屈曲回廊,另一條廊的盡頭,亦有鴛鴦繡被、熏爐溫帳,這是宋知濯十九載的夏,時隔兩年兜轉回來的炎熱。


    見他掛一腦門兒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著他坐在另一張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著一張纏金絲翠雀花鳥圖繡帕一點一滴替他蘸著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話卻是牢騷爭喁,“早上才下的雨,怎麽到下午卻這麽熱?你也是,汗流個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單薄,否則我這雙手都要在水裏泡皺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夠到案上拿起一把紈扇替他扇風,那扇麵繡的是江南煙雨橋,兩岸臨居一排瓦房,水中還有單舟一葉,繡工精細,倒像是身臨其境,她收到麵前看了一會兒,低低笑起來,“這畫兒上畫的是揚州吧?我依稀見過這景兒。”


    “什麽?”聽她說起故裏,宋知濯也鄭重起來,湊過腦袋瞧一眼,頭上油綠笄偏進陽光裏,驀然縈閃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揚州,你想家了?”


    說起家,明珠的思緒蕩開一霎,那條細長小巷中的三間瓦房內,記憶中酒氣熏天的男人和一個形容枯黃的女人、以及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撲朔到眼前來,他們半撩著眼皮,還是蓋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裏打個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廟裏這些年,就算擔水擔到肩膀脫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沒想過家。”說罷,她用扇遮麵,眉眼彎出個靦腆的笑,“你別笑話兒我啊,自打來了你家,都不用做什麽體力活,我還暗自開心過。噯,改明兒等你真做了國公爺,照你說的,我就是這府裏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來伺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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