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宋知遠將銀箸停於擱上,眉眼間如旭陽東升,“按時吃著呢,謝母親關懷,我院內的下人都很好,書也在念著,隻是不及大哥二哥,給家裏拖了後腿了。”


    言罷,臉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後腦上閑撓了兩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著臉叱責,“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當更加刻苦,別人用一個時辰,你就用兩個時辰,總不見得你比他們笨些,還是不夠勤奮的緣故。”


    “哎呀老爺,”邊上張氏軟軟做著和事佬,自有一場調和周到,“大節下的,何必板著臉嚇唬孩子們,遠兒還小嘛,回頭好好教導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讓他吃飯,沒得嚇得他丟了魂兒似的,吃不好飯又要胃疼。”


    這一停箸,便不再撿起,他朝下方橫掃一圈兒,歎一聲,“也罷,你們陪著太夫人用飯,”眼睛最終落到張氏身上,生出奈何無限,“夫人,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先回書房去,用過飯後你且回去歇著,操勞一天,真是難為你了。”


    在眾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離席。已近黃昏,他的一場戲落幕,餘下之人的虛偽酬酢再與他無關。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廈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鎮水,水中有幾株睡蓮含苞欲放。澄黃之光籠罩這裏,還籠著一抹暗紫挺拔身軀。宋追惗舍家棄國,獨自而歸,親人骨血、夫妻伉儷擱在他心頭一杆秤上,而更為沉重的一方挑著前程仕途、權利至上。


    推門而入,滿室煙塵在斜陽中飄散,他踱到書案前,隨意撿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後,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後江帆樓閣圖的台屏後頭繞出來,腳步輕盈、睡蓮欲開,原來是早出的彎月,這輪明月落在他背後,絞著十指青蔥覆上他的雙眼,“猜猜我的誰?”


    “嗬…,”軟指下頭綻放宋追惗一抹淺笑,或許是因卸盡酬酢一場的輕鬆,他竟也難道開起玩笑來,“我猜猜……,難道是天上的嫦娥?隻是嫦娥合該中秋之夜下凡,怎麽提早了一個月?”


    玩笑間,小月的心似墜落在才過去的涼夏永夜,她鬥膽,將心事也付諸於一句玩笑,“因為嫦娥仙子太過思念後羿,她已經等不到中秋了。”


    書案上的光已挪為牆影,將二人丟入黑暗中,宋追惗卻不以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來,卻刻意避開她這句情癡意綿的話,“好了小月乖,別鬧了,來,陪叔叔坐一會兒。”


    甫落身在這張寬闊的折背椅上,便瞥見他臉上半明半昧的疲憊之意,“叔叔這是怎麽了?難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氣了?你瞧,我來得正是時候不是?”見他隻笑不語,小月細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難道是太夫人又說錯話兒了?這些年了,您還沒習慣?她原就是胸無點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沒點兒心智,向來隻知道打扮得妖妖豔豔的討您歡心。”


    太陽最終跌落,滿月將輪轉,宋追惗看這輪月牙,心裏有莫名酣暢,如同撤掉一身戲袍,回歸最真的自我,他攬她入懷,哼笑一聲,“你這丫頭,說話這麽沒大沒小,於公,她是當家主母,於私,也算你的長輩,你怎麽敢這樣說她,啊?”


    “她原就是這樣我就說得,”小月從他懷裏抬眉,臉上是稚子天真,“怎麽,叔叔還要為她教訓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聲,另一手捏著她的鼻尖繞個小小的圈兒,“你長這麽大,我何時教訓過你?雖然是瞞著人撫養你長大,卻實打實把你當做掌上明珠。”爾後,他多此一舉補上一句,“不為別的,就算為了你娘。”


    驟然,這個傍晚的初秋涼過每一個冬,小月攏了衣襟從他懷裏爬起來,將眼投於窗外無限遠處,遠至極,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悵的笑……


    身側,是他低低的謹言慎語,“小月,叔叔沒有女兒,一直把你當做女兒看待。”


    刮骨鋼刀也不過如此,輕易便將小月的心刮下一層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間的涼霜,早將這人間照了個透徹,她笑起來,轉過臉第一次要將話兒說得明白,“但我從未把你當父親看,叔叔,別自欺欺人了。”


    ————————


    1唐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41.  暗釘   夜色下的茫茫歸途。


    瞧, 戳破十幾年的淤雜心事隻不過如戳破紗窗一樣簡單,可簡單之後,就是不得不麵對橫在眼前的欲障。


    其實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 起初他照顧小月隻因她是他為前程拋卻的女人之女, 他想彌補她, 好比彌補自己所剩無幾的熱騰騰的愛與良心。後來照顧她是因愛克製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蟄伏在宋知濯身邊, 直到現在,萬惡萬念摻揉起來,仿佛從泥沼中開出一枝花。


    在抽絲剝繭後, 他總算理清或許他隻是將對另一個女人的懷念和愧轉贈給麵前這個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來, 慈目中有萬般無奈, “你且回去,趁濯兒還在廳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處。至於你的情,你還小哩,等再大兩歲, 有的是青年才俊, 屆時隻怕早就想不起我這糟老頭了。”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於他來說, 任何兒女私情都無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 她隻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於是她並不多言, 靜悄悄地去完成她的價值。


    桂殿月偏來, 留光引上才1。


    月滿無邊, 如玉鏡反照,橫陳人間八千裏菊風,吹入廳堂。堂上籌光交錯, 二位奶奶的彩袖接踵,碰撞出妍光無限。


    另一邊兒挨著明珠的正是楚含丹,偶時側眼,便能睇見宋知濯的輪廓、靜靜端正在那裏,卻能引滿室矚目。楚含丹望一眼、再望一眼,他輪廓的線條如腰帶拋來,落進她心上同那隻玉如意犀比緊緊扣在一起。


    身側倏然有人夾來一顆芥菜,她斜目而上,即見宋知書似笑非笑的眼壓過來,附在她耳邊低低調笑一句,“二奶奶,你若想看,等散了席到他院兒裏去看就是,我不攔你。沒得在席上這樣明目張膽惹出是非。”


    她這才收眼回來,恰逢張氏在上發話,“濯兒媳婦兒,散了席你到我院兒裏一趟,我有話同你說。”


    遙望過去,見她鳳冠上的金光與身後香案上的燭火交相輝映,晃得人瞧不出是個什麽神色,隻是聲調冷凜。明珠暗忖片刻,便撤回喂宋知濯吃飯的手,規規矩矩應承著,“我曉得了太夫人。”


    桌底下,宋知濯自袖中伸出手與她另一隻垂下的手相握,指尖傳遞的溫度叫她安心,她淺淺回以一笑。


    隻等散席,眾人各自打道回府。張氏生怕明珠落荒而逃似的,從她麵前錯身時撒下一句,“你跟我來,讓兩個丫鬟送大少爺回去就是。”


    如是,明珠踏入冷冷素暉中,跟在張氏身後,垂眸頷首,小心翼翼。張氏前方有丫鬟打著鳳尾燈照路,卻無人為明珠打一盞,她隻得亦步亦趨。


    繞過小花園,隻見幽暗出延伸至火燭底下一片暗紅,側目瞧去,原來是一片獨頭菊臨強而依,如同牆壁被月光割破一條口子裏湧出的烈烈鮮血。明珠打一個寒顫,跟著繞過曲徑,穿過月洞門,終於落到張氏院落。院門外海棠已枯盡,取而待之的是一叢月季攀牆,無論百花皆謝,張氏的院兒裏卻從來不缺顏色。


    錯過太湖石進了屋,聞得滿室茶香,其味初嗅苦澀,餘味甘甜。張氏一抬臂,便有丫鬟攙過,將她緩緩送入錦榻落座。理理裙邊、抖抖衣擺,繡帕一台,慵慵朝下一指,“你坐,不必站著說話兒。”


    依言,明珠自撿了一張折背椅坐下,片刻就有丫鬟捧茶而入,一人案上擱了一盞,張氏蹙著眉心吹吹氣,才朝她指引,“這是上好的普洱,大理國進的貢品,最是消食,才吃了飯,我必定是要吃它的。想必你沒吃過,既到我這裏,也嚐一嚐再去。”


    說話兒間連眼也不曾抬起,語中也似有淡淡輕蔑之意,明珠端起那隻蚯蚓走泥紋的鈞窯盞小抿一口,朝上笑望過去,“太夫人的東西自然是我八輩子都沒見過嚐過的,必定是好,隻是我這嘴貧慣了,倒是嚐不出滋味兒來。太夫人,想必是我哪裏又失了規矩,您叫我來聆聽教誨?”


    想著自己獨來,宋知濯一定在屋裏懸心,她便也沒了耐性虛頭巴腦的品香飲茶,將其虛偽的考場白輕輕拂開,直搗黃龍。


    隻見張氏一揮繡帕,從欞心隔門外揮進來個小丫鬟,“這是鸞鳳。我頭起聽荃媽媽說起你們院兒裏死了個大丫鬟,濯兒是哪個樣子,最是要人伺候,那丫鬟一死,你院兒裏如今攏共就剩那幾個,未免太不便了些,所以我讓她跟你去伺候。別看這丫鬟年紀小,最是聰明伶俐的,你帶她回去,正好頂了那丫頭的缺,讓她管管事兒,倒不必看我的麵子不敢使喚。”


    話兒一講完,那鸞鳳便挑開眉眼機靈地朝明珠福了個身,“給大奶奶請安,女紅針織、縫補漿洗我都會的,大奶奶以後不用同我客氣,我去了,替大少爺喂飯這些細致活兒盡管教給我做就是,也好讓您往後能鬆快鬆快。”


    “哎喲姑娘,你同我看著一般兒大,叫我一生姐姐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裏受得起?”


    兩人對望,一個笑得比一個還勤切些,張氏在上觀之,泄一縷滿意的笑,揮那鸞鳳出去,閑飲起茶來,“我看大少爺確實比你來前兒要健朗許多,隻是骨頭如何?趕明兒從宮裏再請個太醫來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記你一個大大的功勞。”


    將一個掩進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過,回以一個傻笑,“骨頭還是沒什麽起色,能請大夫來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爺謝過太夫人!”


    一場軟刀子對軟刀子的交酢,終究也沒能見血見傷。明珠帶了鸞鳳自回。一路上,那鸞鳳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著個湛青包袱皮,另一手親自挑了盞四角美人宮燈引在前路。


    昏黃的燈影搖晃,晃到左邊兒,有幾棵木芙蓉迎夜三變、晃至右邊兒,一片美人櫻繁織複縷,正道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2,明珠望一望眼前這位,眨眼便想起嬌容來。


    行至樓宇之間的長廊,明珠倏然笑出來,“你瞧我真是的,隻顧著想事兒想得出神,竟任由你這麽替我打著燈籠,給我吧,我打著就成,你身上還掛著東西呢。”


    那鸞鳳回首一笑,躲過她伸出的手,“這哪兒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燈籠的道理?我身上不過是些日常換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腳下台階。”


    她半側身姿,一步一調,相貌雖然普通,卻有萬千風韻在其中。明珠細觀她一瞬,提裙垮過三兩階,“你是獨在這裏還是家人都在這裏啊?我頭回來太夫人院兒裏時怎麽沒見過你?”


    “奶奶仔細。”鸞鳳又周到提醒一聲,引明珠避過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來,“我是荃媽媽的女兒,我們家在府後頭的曉雲巷,七八歲我才進府來,自那日起一直跟著伺候太夫人,隻是太夫人院兒裏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來沒撞見我也常事兒。”


    月兒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絞雲弄巷中二人淺淺相交,一路行一路說,永靠燭火,你來我往,各探虛實,將清淨排遣至每一個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遊至另一處歸途上,這裏各色秋菊遍開,或黃或白,瑰麗的顏色陷進這夜裏,花蕊裏的滿腹心事最終在黑暗裏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而欲說還休的還有宋知書在心頭的幾番思慮、幾度躊躇,最終,他還是朝身前引路的鳳尾燈道一句,“夜合,你們先回去,吩咐備好茶,我和二奶奶後頭來,路上好消消食兒。”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終將鳳尾燈交一盞到宋知書手上,爾後帶著另一個丫鬟快步前去。翩躚的裙邊兒驟然刮過來一陣風,刮顫燭火,幾欲熄滅,宋知書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複燃。


    他一手挑燈,一手負於身後,將自己的一顆心拋諸於北風中,幸而有昏黃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嗎?去吧。”


    身側楚含丹猝然回首過來,停靠在一棵木芙蓉下頭,剛好枝頭墜下來一朵三色之花懸於她透頂,活化出一幅仕女圖。


    她從未如此細瞧過他,將他的眉、眼、唇掃了個遍,企圖抓住上頭的哪怕一絲陰謀詭計,“你打的什麽主意?”觀他神色未變,隻將眼落於她身後滿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戰鼓敲響,擺出派頭來迎戰,“哦,我曉得了,二少爺哄我前腳去了,後腳便派人來抓個現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頭上安個通/奸的罪名,可打的這個主意不是?”


    然他還是一反常態地巍然不動,垂眸而笑,顫顫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風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緊眉心,“啊,我猜錯了,若我與你大哥背著個通/奸的名聲,終歸傷的還是你的臉麵嘛。……那是打什麽注意呢?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帶個女人進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紅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說這話兒,”宋知書抬首,歪嘴笑起來,皓齒間的虎牙驟然間如自刎的長劍,“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兒何時背過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噯,你這人慣不會把我當好人看的,我不過是見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著今晚滿月,好叫你們有情人聚首一回罷了。你既不去,那咱們就回,正好回去咱們夫妻‘團圓團圓’!”


    他伸出手朝她軟袖上一扯,作勢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觸微涼的絲錦,心就霎時冷了一層。


    這頭楚含丹拋袖躲開,如隨手將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丟棄,滿心滿眼的不在意,“二少爺既然如此坦蕩,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燈籠給我。”


    遞出的湘妃竹挑杆下頭,或許不再是鳳尾燈,而是宋知書的在風中如草芥的一顆心。他在淺淺霜白的月光中望著她轉身行至另一條崎嶇小徑,直到再也睇不見她婉約如舊夢的影子、直到遙遠的燈燭渺若螢火,他才動身回程。


    延伸兩頭的月下曲徑正如彼此心裏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從此再碰不到頭。實則他很想踅到那頭拽住她,將脈脈不得語的心事如月華傾出、告訴她……,然而他還是自往前走著,繼續走向他許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長途,隻有在這條孤獨的路上,縱然途中風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個世家子弟、一個男人的尊嚴體麵。


    他輕拂下滿肩頭的木芙蓉花瓣,卻難以抖落心中死灰,他隻好妥協似的垂下手,在腰帶下頭把住一隻纏金絲小荷包,隔著軟錦摩挲著什麽,無非是一隻小顆小顆細碎的紅寶石攢的小鈿瓔——亦是命定的前塵。


    夜風隨宋知書一齊踏入院,旋起漫亭紗簾,也將慧芳旋至眼前,眾目睽睽下,他一把將她攬過,翠竹指尖點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兒晚上,你就歇在我屋裏!”


    受寵若驚後,慧芳仍有顧忌,肩頭輕搡他一下,“不好吧,大節下的,您不是應該歇在二奶奶屋裏?”


    “管她做什麽,咱們快活咱們的,你難道不想我?”宋知書攬著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繞過園中,丟下眾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陣翻雲覆雨。


    九霄玉鏡照著寶幄,也照著宋知書的心。他清楚無比的知道自己,隻有深陷在漫無邊際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輪風暴戰鬥,他才能暫時將她的眉眼身形忘卻,紅銷軟帳是他的救命稻草、錦被絲枕他的浮木,每具鮮活、不同的軀體是他的點點慰藉。


    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絕的臉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時在何處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歡快的迎擺過四方秋景,終於迎擺至長亭對晚的院兒裏。她吹滅燈籠,腳步輕盈,一步一韻,驟若池中最尾調的菡萏,蕩入每一個前塵舊夢裏。


    甫進裏間,即見宋知濯在臨窗月下獨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豔群芳菲中的最後兩步,又遲疑地緩下來,輕輕喚他一聲,“知濯。”


    這聲音如夢而歸,落入宋知濯耳中,卻激不起半點漣漪,這不是他魂牽夢縈的聲音,所以他隻是慢悠悠地將眼皮撩開。


    “知濯,大奶奶像是還沒回來?”環顧四周,楚含丹似有顧忌,卻不過是一句開場白,她拖來一根折背椅與他撐膝對坐,眉間再不見平日慵昏之態,隻似小女兒嬌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說把鸞鳳給你們屋裏伺候的事兒,她沒出過錯兒,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兒也尋不著有頭。”


    繞一圈兒後,她眼中迸出星輝,兒女情長的戲碼這才正式開始上演,“今兒中元,我特來瞧瞧你。”說著,眼中的星輝隨撲麵而來的往事浮動,“有一年也是中元節,我出府去放河燈,正巧在河岸上撞見你,你記得嗎?是我先瞧見你的,我喊你,你沒聽見,我便擠過人堆去找你,鞋給擠掉一隻,還是你招呼人幫著一起找的。”


    淺淺間,眼中的星輝又驀然墜落,噗通上來幾滴清水,“最後是你二弟找見的,又是他,就連咱們的婚事也轉給了他。”掩不盡的失落後,她緩出個寂寥無邊的笑來,腮邊還掛著一顆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說,卻沒找見機會,今兒我索性也不什麽臉麵了,就跟你說了吧。……自打嫁給他,我沒一天是舒心的,從我們洞房花燭夜開始,我就偷背著他喝避孕的湯藥,我才不要給他生孩子呢,他是個人渣,就算我一輩子無兒無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說,恨意越發蹈海而來,她臉上的淚似雨霪不斷,淅瀝瀝足足能積一汪山泉,“知濯,你什麽時候能好啊?等你好了,就帶我離了他成不成?這日子一天我也熬過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隨你帶我到哪兒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隻要咱們兩個還在一起,隻要你能好起來!”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淚裏,任憑各方風吹雨打都沒個反應,他隻在想,明珠怎麽還不回來,別是遇見了什麽險狀……


    冷夜漸深,在滿室桂花香的屋子裏,楚含丹撲在他懷裏哭一陣,顛三倒四說了好大一籮筐話,總算將心頭積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緩出一口氣後,她又盈盈笑了,與他閑話家常起來,“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這柔柔弱弱的樣子,你是不是在心裏頭笑話兒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幹,席上自個兒一筷子沒動,隻顧著替你喂飯,想必你心裏頭也感念於她,等你好了,咱們可得包好大一包銀子謝她呀。”


    她說“咱們”,仿佛他倆人才是綁在一起的人,哪管宋知濯輕聚眉心。


    一麵說,一麵自襟內牽出一條帕子蘸一蘸淚,額上鳳冠又乍現風華。轉瞬間,她仍是她——高貴嫻雅的千金閨秀,隔著市井千百裏遠,永遠盤在溫香暖玉、錦繡疊帳的山河以內……


    已過戌時,夜深沉沉地壓近。


    與鸞鳳閑談的功夫,二人已行至丫鬟們住的偏院兒,明珠拉她進去,三兩下將青蓮的門敲開,“青蓮姐姐,這是太夫人新派給少爺的丫鬟,叫鸞鳳,你認得吧?還請你給她安排個屋子。”說罷,她又扭頭對鸞鳳,“鸞鳳,這是青蓮姐姐,咱們院兒裏的主事丫鬟,嬌容姐姐死後,這院兒沒個領頭的人,又數青蓮姐姐是最老的老人兒,我便自作主張請她管著這院子,方才我倒是忘了回太夫人了,明兒我再跟她說去。”


    門戶半開,隻見隱約的黃燭之光,青蓮背光將階下之人一瞧,霎時生出了然的笑,“認得,怎麽不認得,鸞鳳,怎麽是派你過來了?正好小月的屋子空出來了,你住到她那裏去,一應麵盆被褥都是全的。”


    階上二人對視之間,便有暗流互通,一切盡在不言。


    安頓一陣,明珠辭出去,不過幾十步便回了自己院子。滿院桂香撲麵、木槿盛年,迎她晚歸。而她的腳步也比平日更快一些,急切翻浪的裙邊兒如遊子歸心,蘊藉著她欲語先羞的盼望。那煙雲嫋繞的盼望裏,全是宋知濯同樣盼望的眼。


    長亭戚戚,驀然從裏頭轉出個人來,攔了她的去路,“大嫂。”


    “哎呀娘啊!”明珠被這無邊暗夜裏冒出的人影嚇了個半死,連連退了兩步,藍寶石小鳳冠也晃作驚魂不定。


    細細瞧來,月色中站定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發髻高束,兩條霜白緞亮過滿目清輝,身上一身湛藍直袍似夜下湖水幽幽明明,他撓著發頂,羞赧一笑,“嚇到大嫂了?我不是有心的,望大嫂寬恕我。”


    好一會兒,明珠拂著貧瘠胸口的手才停下,望前探回兩步,“三少爺?是三少爺不是?你怎麽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跑到我們院兒裏來了?是有什麽事兒嗎?”


    “我,我是來……。”


    “是來找你大哥的?”明珠豁然一笑,聲音溫柔活潑,直令人想起廣寒宮裏的玉兔,“怎麽不進去呢?在亭子裏傻坐著,這天也涼下來了,回頭仔細傷風,快,隨我進去吧,你大哥見你肯定高興!”


    側身過去的時節,有風席卷桂香而來,撲了宋知遠滿鼻滿腦,幸而在夜色中瞧不真切,否則他滿臉的紅亦要叫他無地自容了。


    他在後頭輕喊一聲兒,“大嫂!”待明珠旋裙轉身後,他跨近兩步,將頭低垂如柳,“大嫂,我就不進去了,免得擾了大哥休息。我來,是想謝你那日的粥,婉兒同我說是你給做的,多謝你。其實我早就想過來道謝來著,可,可大哥這裏不大方便,今兒在廳上見了大嫂,便想著總要來謝一謝的。我這就走了,大嫂進屋吧,改明兒我再來探望。”


    ————————


    1南北朝 庾肩吾《和望月詩》


    2宋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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