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少爺有些不大舒服,”幸而丫鬟機靈,忙扯一個慌,“昨夜就說頭暈,想必是著涼了,吃了點藥,直睡到現在還沒起來呢。”


    藻井上懸一盞八角燈,罩得宋追惗一身愈發泛紅,似血的光,隱晦不明。他瞧一眼廳內的火盆,望向幾個唯唯諾諾的丫鬟,“你們二奶奶呢?”


    “二奶奶不曉得老爺過來,還在屋裏呢,我這就去叫。”


    “不必了,年輕人就是犯懶一些,大冷天的,倒別折騰了。”宋追惗拔座起身,往臥房裏進去。甫進屋,就聞見滿室玉婿迷香、胭脂重粉。


    蹙額再瞧帳中,宋知書還癱倒在一個長夢裏,輕鎖眉頭。宋追惗蹣步靠近床沿,垂望他一副睡顏,一雙些微輕挑的眼角,倒是頗有些像張碧朱。


    仿佛有柔軟的什麽輕觸一下他的心,或許是窗外的天薄輕雪、屋內的炭燭靡香,使他驟然憶起宋知書蹣跚學步時,總是兩隻小手緊捉住張碧朱的裙邊兒,對摔倒有一種本能的懼怕。張碧朱對他的鼻涕眼淚也有種本能的懼怕,想掙脫又怕他真的躓倒在地,隻好跋前疐後地呼叫,“奶媽、奶媽,快將他抱走,他的鼻涕快要蹭到我裙子上了!”


    據他所知,張碧朱最開始十分嫌棄那個小小嬰孩會隨時尿濕、隨時啼哭、隨時吐奶,以及導致她由身體上失去一抹少女天真。還曾附在他耳邊紅著臉抱怨給他喂奶會疼。可是這些不足掛齒,她仍舊像一位普通的母親一樣將那個小小嬰孩養成了麵前這個七尺男兒,並賦予他全部的愛。


    “父親?”


    猝然,宋知書睜開眼,瞧見站在床邊的宋追惗,慌得掀了被子連滾帶爬地伏跪在地上,一身軟錦黑寢衣服帖在他的肩頭,“父親怎麽來了?兒子給父親請安,兒子、兒子腦子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沒聽見父親過來,請父親寬恕!”


    “起來吧,”宋追惗仍舊是半冷半硬的一副嗓音,“成日家喝酒狎妓,腦子能清醒就真是怪事兒了。”


    且行且言,人已踅至外間,圓案上已經擺滿了飯食,不多時,宋知書已經穿戴好趕出來,依言坐在他旁邊。窺他神色,慣常的冷麵,“你大哥已經入朝為官,眼下在邊關殺敵,你倒好,一日不如一日,從前還曉得讀讀書,自你母親去後,你整日頹廢無端,飲酒作樂,是何道理?如此下去,明年科考,如何考得上?難不成還指望你那舅舅從台獄裏出來給你鋪個錦繡前程?”


    譏言諷刺、嚴聲厲嗓,慣常的態度打斷了宋知書方才升起的一絲絲對父慈子孝的遐想,他暗自分析起他此行的目的,摸不著頭腦。隻好順從地擱下象牙銀箸,垂眸敬答,“兒子知道了,兒子一定刻苦讀書,以應春天科考。”


    窗外漸亮,宋追惗的臉色稍微緩和些許,隻是一雙濃眉大眼仍舊是籠著撥不開的迷霧,“你們長大了,我看顧不了你們許多,你們也從不同我交心。譬如你大哥,我這個做父親的,成日也不曉得他心裏在想些什麽,與我生分得很。倒是你,我倒是眼瞧著你長大的,還算了解你一些,你別再叫我失望啊。”


    尾音沉沉墜下,仿佛真轉硬為慈,可“言淺情深”的一番話兒裏,宋知書還是抽絲剝繭地讀懂了他的意思——大哥不受其所控,他想讓自己入朝為官,與大哥分庭抗禮。


    這一刻,宋知書嘲笑起自己方才在看見他的一刹所升起的希冀。他是不會變的,不會因為誰的死就能將他一副硬心腸融出柔情。


    他笑一笑,依然在他的父權下妥協,“兒子明白父親的苦心,明年春闈,兒子必定會考個功名回來。”


    宋追惗寬慰地笑一笑,擱下碗拔座起身,走進門口的一束晨曦裏,又倏而回首,“對了,過幾日冬至,你好好兒在家裏呆著,不要出去亂跑。”


    爾後,他走入滿地的薄雪中,一身暗紅在晨間格外醒目,宋知書在窗內遙窺著,隻覺薄衾心涼。


    微積的雪在冬至那天化燼,燥烈的風帶來錐心刺骨的冷,連田鼠也懶怠動彈的一個大冷天,明珠卻大清早地由城南走到城中。青蓮說要替二人裁新衣裳,趕在年節裏穿,她便在染布坊裏告了個假,趕到城中來采買緞匹。


    待到萬吉街上已是正午,隨意找了個鋪子,進去連眼也不敢亂瞧,隻挑兩匹棉布付了銀子就要往回裏去。誰料才出了鋪子沒走幾步,便陡然跑來一隊披盔戴甲士兵,領頭一人騎在馬上,朝道路兩旁各家另戶嚷嚷,“趕緊關門!違令者殺!趕緊關門!違令者殺!……”


    一聲高過一聲,氣勢震天,身後的百來名士兵舉著紅纓槍,挨家挨戶地督查,各戶不明,卻也知有大事兒發生,隻得依言紛紛鎖門閉戶。明珠抱了兩匹料子,往一個十字路口遠瞧去,果然見得來往縱橫許多禁軍,路上各處行人縱橫奔逃。她心道不好,這一路大概是回不去了,挨戶求著,“掌櫃,我家住得遠,能不能在你這裏先避一避?”


    “不成不成!誰知道什麽天大的事兒,我又不認得你,憑什麽收留你啊?”


    “小姑娘,你趕緊回自個兒家去,兵荒馬亂的,誰敢留你?留你就是留個麻煩呀!”


    無法,明珠隻得抱著料子跟隨人流往南邊兒跑,熙攘慌亂的人群漸散,街口巷尾俱有手持刀槍的士兵威懾著,眼見人煙稀少,明珠心內升起強烈的不安,便踅入一條暗巷中,繞出巷口,又猛見對過街道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人,血淌了滿地,士兵隻若不見,依舊鎮定地把守著各個街口,嚇得她險些驚叫出身。


    她又退回巷中,前後無路,真是到了斷巷絕潢。將心一橫,扯開料子將自個兒單薄一個身軀罩住,隻盼無論什麽事兒,能早些了結的好。


    縱觀京城,各主街大道皆被禁軍圍困、大小官員的府邸及州府衙門皆可見將士把守,另有幾萬重兵,在日仄之下,緊朝皇城逼近。


    宋府各門前亦有不少官兵,領頭之人卻十分客氣,連對慌跑到角門上的一名侍婢也給足了臉麵,陪笑讓開,“外頭這樣亂,姑娘怎麽還出去了?趕緊進去吧,國公爺不在家,特令我等來保護滿府上下安全,若你出去瞎跑出了什麽事兒,豈不是我等失職了?”


    丫鬟罩一件灰鼠毛壓邊兒的桃紅夾襖,簪發精細,蹙額顰眉,“官差大哥,是出什麽事兒了嗎?我在馬車上一瞧,滿大街都是官兵,可嚇死我了!”


    那小將笑著打哈哈,“不過是抓一些賊寇亂黨,姑娘快進去吧,今兒可不要出門了。”


    連聲應答後,丫鬟踅入府中,忙趕至輕紗抱廈的院內,轉入北廊,退門而入,“小姐、小姐,街上果然出大事兒了!看來姑爺頭先囑咐咱們今兒不要出門是有道理的,我才從那邊府裏出來,就見滿大街的官兵,鋪子都關了門,街上連個老百姓也沒有!”


    樸質失華的屋內,籠了一架炭盆,溫暖有餘。榻上的楚漢丹杏豔桃紅、惺鬢嚲髻,仍舊是那副慵慵不振的嫵媚,將眼一斜,望她走過來,唇上似笑,“憑他什麽事兒,也壞不到咱們這裏來。我且問你,你哥哥怎麽說,可找到大奶奶的下落了?”


    夜合伏案坐下,驚魂未定,倒了一盞熱水飲下後,方壓低了聲兒緩答,“我哥哥打聽到大奶奶到了城南,他便雇了幾個跑江湖的人去城南,又說大奶奶一早就到了萬吉街上,他們原是想待她回去時,找個人煙不多的地方下手。可眼下街上突然亂成這樣,還不知結果如何呢。”


    外頭兵荒馬亂,這座府邸卻屹立在永久的祥寧中。楚含丹別開半張臉,凝住窗外遊廊,隱約瞧見對岸長亭內,慧芳與照影在廊下翻紅繩。她眨一眨眼,翹起嘴角,“等這事兒辦成了,我倒要看看宋知濯怎樣哭!”


    燥陽下,危機一步步地部署成傍大的一個賭局,所有的人的命運押在案上,都在等今夜揭開牌底。


    景王府此刻成了軍機重地,近臣重將匯集於此,黃明苑正伏跪在書案下,抱拳相秉,“王爺,各個關卡城門,下官已經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各方要地,亦設下禁軍,各朝臣府上,也派人緊盯著,若誰敢出府,一律斬殺!”


    另有一老將上前,“王爺,咱們七萬禁軍已將皇城圍住,隻等王爺同我前去後,便殺將進去,直去文德殿,請聖上下詔立儲。”


    寬大一張書案後頭,景王拔座起身,睃遍屋內群臣,負手一笑,“諸位大人,今日我發兵請旨,實屬萬般無奈,若不是為了我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康無憂,我斷不願以施此舉。幸得各位體諒相助,若今日功成,我自當論功行賞,若不成,我趙宴亦會在黃泉之下開筵坐席,答謝諸位!”


    眾臣伏跪在地,齊聲唱祝,“王爺風禾盡起,天道有命,必定萬古功成,千秋聖壽!”


    夜幕漸垂,景王展眸望一望天色,踅出書案,“諸位,我此刻即去,請諸位警醒留心。黃明苑,你帶著人,且到各處城門巡查,若有異動,格殺勿論!榆卿,”


    聽聞他喚,宋追惗挪步上前,“臣在。”


    “你在此地,與王、陳二位將軍以應各方異變,”他頓一瞬,光滑的臉皮上所呈現出重重殺機,“若我功臣,群臣若有不服者,殺無赦,若我被困宮內,你再帶二位將軍接應於我。”


    言訖,他帶一魁梧老將踅出門外,投進將暗不暗的渺茫天色中。剩餘諸人,各承其名退出王府,隻有宋追惗,在兩扇大開的紅木門前,仰望初升的一輪殘月。或許是父子連心,使他有一種預感,在今夜,他大概會與宋知濯碰麵。


    果然,當京城徹底沉入長夜的這一刻,宋知濯橫跨戰馬,出現在城南關卡,而碰巧的是,黃明苑亦在此地,兩軍對壘,宋知濯反倒躍下馬,含笑蹣步上前,“明苑兄,一別數月,你可盡好啊?”


    黃明苑遙望他背後隱在夜色中壯如浪潮的人馬,適才醍醐灌頂,懂得他提攜之意,忙卸刀槍,隨他一同前去拜見穆王。隨後一個時辰,大軍挺入城南。黃明苑跨在戰馬之上,跟在穆王身後,與宋知濯並肩而行,“知濯兄弟,隻有關卡城門處是咱們的人,再往城中,即是範將軍的人馬,咱們必定是要有一場惡戰要打。”


    “不妨事,”宋知濯身披鎧甲,黑色的披風被寒風撩得波瀾壯闊,“既要功成,何懼流血?隻要我原先替景王所做部署未變,那咱們就有七成的勝算。”


    及此,黃明苑欺身過來,抑著聲兒在他身邊嘀咕,“說來也怪,自你走後,景王原想更改兵力部署,卻被你父親壓了下去。”


    二人正生疑慮,卻在暗林中拐出一個黑衣暗衛,伏跪在趙合營的戰馬下,“回稟殿下,景王已帶人殺入宮中,如今已到文德殿,許久未出,大概是與聖上僵持不下。”


    “再去探。”


    那人領命而去,眾軍已是兵臨城下,穆王回首,望一眼宋知濯,“知濯啊,按部署傳令下去,你帶兵直取景王府,合營跟著我直奔皇城,你這位姓黃的朋友,則帶人到各府衙內救出被困的朝臣。記住,今日之舉,是為削除亂黨,以保江山,切勿傷了百姓!”


    宋知濯跨馬上前,領命抱拳,“王爺放心,下官定……。”


    “噯,不急,”穆王一身銀甲,半掩在頭盔裏的臉別有深意地笑一笑,“兩軍交戰,事事難料,或有幸,咱們能及時殺入宮內營救聖上,……若有不幸,告訴將士們,守住宮門,誅殺不義不孝不忠之人。”


    說罷,他睞目瞧一瞧宋知濯,見他垂首沉吟,便獨自將戰馬跨前幾步,宋知濯緊跨馬跟上來,他則溫和慈目地笑一笑,“知濯,你自幼飽讀詩書,跟那些隻曉得上陣殺敵的猛將不同。你該明白,這坐守江山,需要的是無限精力。……父親老了,正因為他老了,有失年輕時那般英明神武,才叫人有機可乘。咱們應該順天應命,我這個做兒子的,想著要讓他老人家歇一歇了……。”


    慨歎的尾音被蕭蕭夜風分撕裂散,宋知濯卻輕易捕捉到他隱藏在“叛亂有功”裏的最終目的——他想要的不是這“功”,而是借景王之手,除掉天子,名正言順地稱帝為君。


    宋知濯所能做的,唯有領命,“是,知濯明白,咱們突圍到皇城之時,救不了聖上,也要將景王斬殺於宮門處。”


    得他滿意頷首,城門漸開,各軍分路殺奔。在漫天血光的永夜裏,仍舊有一處暗巷膽戰心驚地維持著寧靜。明珠縮在角落,隱約瞧見巷口處兵馬巡邏,隻恨不得將自己小小一個身子縮到再無可縮的境地。


    一恍然,瞧見巷尾街對麵的暗巷中,恍惚有幾個哈腰囁腳的糊影,明珠心內嘀咕,難道是同自個兒一樣無處避難的百姓?那邊巷口幾人仿佛也瞧見了她,身影頓了一瞬。


    滯後一人掣了為首一人的袖口,蚊呐一般的聲音,“大哥,咱們這樣兒過去,不會讓官兵發現了吧?”


    “等他們巡到那一頭,看準時機,咱們過去。正好了,我瞧這小娘子身份不簡單,否則何至於叫楚家盯上?咱們趁亂行事,即便被官府發現,兵荒馬亂的,也無處查去!”


    於是幾人屏息凝神,在巷口探頭探腦,見一隊官兵已走出百丈遠,方挨個兒摸黑跑到對巷。明珠眼瞧著幾人過來,本當他幾人亦是來避難的,不欲做理會。可猛地被什麽晃一下眼,細瞧去,才發現他們手上好像握著匕首,在月下泛著粼粼寒光。


    來不及細想,明珠貼著牆縮一縮,抑著嗓喊,“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幾人一頓,又要上前,她便貼牆站起來,揚著下巴頦警告,“你們要是過來,我就喊,把官兵招來,大家活不成!”


    “你、”為首那人橫臂一攔,將後頭幾人攔住,貼著牆麵,隔著三丈與明珠交涉,“小娘子,你莫怕,我們就是路過,想在這裏避一避。”


    巷中幽幽一縷月光,明珠看不清幾人長相,可聽聲音,像是不認得,又見他們藏在袖中的匕首,難免心慌,硬撐著直往牆後貼,“避就避,但你們離我遠一些,不許再上前一步!”


    ————————


    1宋 柳永《憶帝京·薄衾小枕涼天氣》


    89.  平定   升官發財找老婆


    雲淡霜天, 月罩嚴城。這夜,萬燈俱滅,永不宵禁的京城由南城、運河開始被一場慘烈廝殺漸漸吞並。


    寒霜冷月下, 風傳銀箭, 肅殺嘯天。戰火快要蔓延至長巷, 暫時的寧靜裏,卻也是劍拔弩張。明珠貼著牆, 一眼不敢錯,死盯住三丈外的幾名男子,一顆心跟著懸到了嗓子眼兒。


    如此殺機立現中, 她已經不再能想起任何事, 任何人, 心中唯一所念的,即是如何與其周旋,保住性命。


    幾名男子怕她叫嚷,亦不敢動彈,僵持不下之際, 陡由遠至近傳來一陣磅礴淩亂的腳步聲、磨盔擦甲之聲、刀槍錚碰之聲, 以及慘烈的廝殺之聲。


    巷中幾人同時側耳傾聽,麵麵相覷一瞬, 為首的男子橫袖出刀, 猙獰一笑, “你喊吧, 現在你喊也沒人能聽見了。”


    明珠心內叫苦連天, 退無可退後,猛地轉身踅跑出巷。狂奔中一壁回首望,隻見幾人緊追不舍, 街口又有兵馬交錯廝殺,猝然一支銀箭射來,剮蹭下明珠臂上一截袖,她嚇得險些跌在地上,幸而扶住一根挑燈籠的高柱,喘一口氣,又牽裙奮力朝無人處奔去。


    亂世烽煙下、長刀立劍中,宋知濯一個錯目就瞧見了她,即使所隔幾千人馬相殘的街尾、即使長夜不明,他依然能一眼就認出她奔命的背影,像崔嵬之巔,迎風佇立的一株野花,在颶風中頑強掙紮。


    自然,他也瞧見了她身後的追兵。凝神之時,晃見敵軍劈刀而來,避之不及,左膀上被砍了又長又深的一道傷口,他無心顧及,將滴答滴血的刀背橫叼在口,亂軍中奪過身側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彎弓引箭,連發數支,遠遠地將幾名匪徒射倒在地,才收神回來,繼續迎兵交戰。


    殘月血城中,明珠隻顧往前奔逃,耳邊烈烈風裹著慘烈的廝殺,在每一條街道,又像就在她身邊。她隻能朝沒人的地界兒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精疲力竭之時,猛地不知由哪裏竄出個人來,拉她閃入一道門內。回神一望,像是一家小飯館兒,未敢點燈,一桌上圍了四五個人。


    旁邊另有一身影端來一碗水遞給她,點了隻殘燭將她照一照,旋即吹滅,“姑娘,兵荒馬亂的你怎的一個人在外頭亂跑?虧得沒受傷,你家住哪裏?且先在我們這裏熬過去後,我再找叫人送你回家啊。”


    眼下奔逃出命來,仿佛一顆心落了地,濺起明珠滿眼的水花,她嗚嗚咽咽盡然哭起來,“謝謝掌櫃的、謝謝掌櫃的救命大恩!嗚嗚嗚……。”


    直哭到月懸中霄,長夜及半,稟報軍情的士兵險些將景王府的門檻踏爛。繁複履舄中,姓王的將軍顯然已按捺不住,屢屢朝上首一張折背椅上睃眼,終於急步上前,拱手行禮,“宋大人,眼看我方防軍即破,您老人家到底下個令啊,咱們到底何時才出兵迎戰?”


    交映的燭火照著宋追惗年輕的麵龐,不見急色,靜如潭池,“王將軍,我上諫王爺讓你們二位作為後防,可知為何?”


    王、陳二人互看一眼,又窺到他身上,隻見他拔座起身,步履從容蹣到案前,執一把銀剪剪端黑長的一截燈芯,“你二人是我一手提攜至今,可願與我共進同退?”


    “這是自然了,”王將軍蹣近幾步,一身赤眼誠心,“我二人自然是聽命與大人,誓死效忠!”


    “嗯……,”宋追惗含笑點頭,看得二人懵懂糊塗,眼隨他又落到座上,“那就聽我的,別急,再等等。二位,咱們在朝為官,當忠君愛國,想必你二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這忠哪位君,就得細思一下了。在我看來,君就是君,不論他是誰,他都是趙家的子嗣,隻要他座到那個位置上,咱們就該為其盡忠效力。”


    這位王將軍沒讀過多少書,被他隱晦的一番話兒繞得雲裏霧裏,還是陳將軍稍有智慧,拔座走到他身後,拱手行禮,“大人的意思是,我等且按兵不動,坐山觀虎,哪位王爺有勝算,咱們就力助哪位?”頓一瞬,他愁上眉頭,“可是大人,如果穆王得勝,咱們人在此處,如何與景王脫得了幹係啊?”


    輝煌的燭光將宋追惗的暗紅的背影熨上一圈金邊,使其像東升的太陽一般剔透明朗,他仰望著牆上的《步輦圖》,嗓音鏘然和緩,“咱們在這裏,卻未發兵,就能與景王脫得了幹係。”


    接下來,是漫長的緘默,銅壺漏永,滴答滴答的光陰流逝,殘月漸沉,雞鳴清霄,燈火的庭院飄灑瓊玉,凋零未及,積起一寸薄雪。傾耳細聽,仿佛聞得雄壯的腳步聲似浪潮撲來。


    不時,便有官兵趔趄跑入書房,連喘不止,“大、大人!穆王的幾千兵馬已朝王府驅來!”


    “帶兵的是誰?”


    “是、是貴公子。”


    聞聽此言,宋追惗沉聲笑了,笑聲蕩平夜空風雪,他曉得,他又賭贏了。穆王所遣宋知濯前來圍困景王府,就不怕他父子二人對陣時心慈手軟,如此說來,就是擺明了不舍他這一顆能助江山昌盛的棋子。


    笑聲未平,又有人進來通報,“大人、貴公子在王府正門處,說是想見您。”


    “讓他進來。”


    接著,這對父子時隔數月,便在這血光劍影的夜又重聚首。


    由人秉燈引入時,宋知濯已經忘記了手臂上的傷痛,任憑溫熱的血液滴答墜入雪裏,融開片片梅花。每走一步,他的心便狂跳一下,止不住的雀躍興奮。終於,他可以平視他這位心冷意冷的父親,並且挑著劍尖指責他、嘲笑他:成王敗寇,你落到今日這番田地,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當他披著殘破銀甲踅入門內的那一刻,他所看見的,仍舊是厲色莊嚴的一個年輕男人,與他幻想中的落魄姿態南轅北轍。他並沒有一夜蒼老,甚至一絲白發未生,依然留給他一個冷硬挺闊的背影。


    血緣之妙,莫過於此。即使曾幻想過無數次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他麵前,可真到這一刻,宋知濯腦中再想不起那些義憤填膺、潑愁倒恨的詞。時光隻如舊,他像在家中的每一次會麵一樣,本能恭敬地朝他行禮,“給父親請安。”


    步輦圖下,宋追惗徐徐回身過來,亦像從前一樣笑著,“你果然長大了,穿著盔甲,倒頗有些你曾祖父的樣子。”宋家“國公”爵位,原就是這位老祖由馬背上打下來的。宋追惗端詳他一陣,頗有些寬慰地點頭,指給他一座,“坐下說。”


    二人落座,宋知濯踞蹐一瞬,抬眼望他,“父親,兒子有一事不明,您為何要勸諫景王不改我先前所定的布兵圖。”


    燭光似金砂流溢,照得宋追惗兩片肩愈顯偉岸,他笑一笑,音調像論家常一樣平緩,“從你被聖上派往延州的那一刻,我就有所懷疑。我隱忍不發,按兵不動,是因為童大人。他在朝中舉足輕重,自打先太子賓天之後,聖上一直不定儲君,少不得有他從中斡旋之故。聖上不喜穆王,若要立儲,必定是在延景二位王爺之中做選擇,可聖上不甘老矣,想久坐江山。童大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在為穆王爭取時間,拖垮延景二位王爺的耐性,拖得越久,對他二人越不利,所以他二人難免急躁,相較之下,穆王在壽州這些年,可謂韜晦待時,隻要他沉得住氣,他就能等到發兵之機。”


    他理一理袖口,又撩正衣擺,凝重將宋知濯睇住,“慮及這些,再稍一想你為何偏要此時出兵延州,我就想到,你大概是要輾轉投奔於穆王。你手上有十萬禁軍,又懷一身排兵布陣之道,若殺將回來,景王恐怕難敵。與其損兵折將兩敗俱傷,不如我賣給穆王一個人情,畢竟,幾十萬禁軍,也是我朝百姓,他們不該為了朝中權利爭鬥喪命,他們的使命,是守衛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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