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他半晦半敬的目光,宋追惗拂袖,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濯兒,過了今夜,你就能手握兵權,揚威天下。可你要記住,你手上除了握著權利,還握著的是幾十萬性命,不要讓他們的生命隨意折損在你手上。”


    這一霎,宋知濯懂得了為何穆王對他這位父親如此器重,寧願摒棄多疑的天性,亦要勸降於他。他亦回以鄭重一禮,以一位下臣的姿態,“兒子明白。”


    話音甫落,驟然見一片焰火劃破長夜。點點星輝墜落後,餘一片硝煙未散。宋追惗拔座起身,一手負於身後,凝視夜空一瞬,回首過來,“景王已經得手,你帶王、陳二位將軍及人馬趕到宮門處,與穆王匯合,將他絞殺於皇城之下。我隨後帶朝臣過去,擁穆王為君,天亮之前,風禾盡起、行滿攻圓。”


    宋知濯領命而去,踅出門外,倏然與風雪之中回首,“父親,兒子還有一事不明,……您就從未想過,要竭盡全力相助景王嗎?”


    觀他立在門下,背光就陰,瞧不清神色,卻聽見一聲淡笑,“我所要助誰,都是為了功成名就,至於誰是君那倒無所謂,景王也好、穆王也罷,隻要我是那個永遠的重臣、他日史冊之上,有我千古留名,就足矣。”


    宋知濯似明未明,旋身而去,戰袍縈回婉轉,最終隨漫長的夜,沉在一片薄曦之中。


    舊王朝像一片衣擺,消散於昨夜,隨太陽一同升起的,是一個欣欣蓬勃的新王朝。有人升官加爵,有人丟家喪命,幾如日顛覆了月,隨之亦顛覆了太多人的命運。


    可對明珠來說,什麽新帝登基大賞功臣、新貴誇官風光無限與她俱無牽扯。她的明天,在回複恬靜後,依舊浸在鵝黃、豆綠、嫣紅等各色不一的大染缸裏,以及沉澱在木魚、念珠、經文之中。


    動亂之後,宋知遠久不見來,這日卻跨馬出現在庭院大門前,手上捏一張宣紙,上頭似乎所繪一女子影相,一雙杏眼顧盼生輝。瞧了又瞧後,他將紙折入懷中,心事忡忡的臉色斂收,重綻一縷輕鬆笑意跳下馬,踅入門內。


    所見明珠罩一件嫩鬆黃的夾襖長褙,一條湖藍素麵百迭裙,麵前圍一片霜白布裙,早已色跡斑駁得不成樣子。她正與兩個活計由染缸裏提出一匹二丈長的緞子,掛在高杆上。


    回首見宋知遠衣錦華貴的端正身影,在布裙上抹一把手,繞步過來,語中無喜無憂,“三少爺,你怎麽來了?聽說自打那日兵變後,這些日子街上就沒太平過,不是查亂黨就是抓叛軍的。這樣子你就安生在府裏呆著吧,跑這麽遠來做什麽?”


    滿院皆是紅花柳綠的緞匹隨風搖曳,將二人身影若隱若現。宋知遠一副身軀掩在其中,半現歡喜半現憂,“我就是為這件事兒來的,近日外頭亂得很,你一個姑娘家,千萬別出門,也別隨意與別人搭話兒。等過兩日,我找一處房子,你與青蓮暫時搬到那邊去住。”


    “怎的又要搬?”明珠顰眉所思,到底想不出個所以然,揚著臉將他凝住,“我與姐姐在這裏倒是蠻好,這裏已靠南郊,又沒那麽多兵馬橫行,原本清清靜靜的。現在又要叫我搬到哪裏去啊?”


    依宋知遠所想,搬到哪裏去倒不要緊,要緊的是眼下大哥趁著搜尋叛軍餘黨,畫了她的肖像,正派人四處查找,故而他一心隻想將人藏起來。至於要藏到何處,他一時也沒個頭緒,好像天涯海角都不安全,她總能叫大哥刨土撥灰地翻找出來。


    一籌莫展之際,驟然由腦中蹦出“金源寺”三字。對!大哥一定想不到,她還會回金源寺去!於是笑容在他臉上滿滿溢出,“過幾日初八,不是如來佛祖的成道日?你必定是要敬上供奉的,我替你在金源寺定了一間禪房,你大可到佛祖麵前去誠心祝禱。你放心去,我派人找方丈師太打過招呼,那些姑子不敢拿你怎麽樣。”


    “哎呀、”裙擺一顛,明珠小小跺一下繡鞋,悔悟懺言,“罪過罪過,我怎麽把這事兒都給忘了!虧得你提醒我,多謝你想得周到!我明日就去收拾行禮,叫姐姐與我一道去。……三少爺,要是不麻煩,還請你借馬車送我們上去。”


    彩緞金飛的院中,一朵泛黃的臘梅開在她的鬢邊,動一片晴光。他怎麽會覺得麻煩呢?他隻覺熨帖在懷中的一副畫像徐徐發燙,似乎正在走進他一顆曠野無垠的心。


    90.  賜婚   沒錯,宋知濯會二婚。


    日薄雲霄, 風雪不止,京城的叛亂隨著新帝登基很快被鎮壓下去,隨之起伏的, 是宋知濯誇官加爵, 成了開朝以來, 最年的殿前司大將軍。


    而宋追惗踅直繞轉,在兵變那夜帶領朝臣擁穆王為帝, 一身經國之才頗得新帝賞識,與童大人並稱“二相”,共同輔佐新帝治理天下。


    如此種種, 宋家在朝中更加舉足輕重, 國公府在京城一時門庭若市, 眾多官爵早前就聽聞宋知濯與那位山野奶奶和離後,婚事還尚未著落,便起了心思。


    這日,不知誰家的車馬停在宋府莊嚴的正門口,兩則各懸一絹絲筒形燈, 上頭正楷所描“朱”字。幾名侍婢打簾子, 托手請出一位身姿迤然的貴婦。大毛的披風,蜀錦的衣裙, 乍眼一瞧, 高鬘鬆髻, 風華典雅, 可細瞧去, 眼角的無法被脂粉填平,頰腮似枝稍的雪,消融欲墜。


    人方站定, 已瞧見宋追惗帶著管家迎出府來,身著常服,兩片玄色團紋的袖口合攏,深作一揖,“臣參見朝瑰公主,公主屈尊降貴到得篳戶,臣卻怠慢至此,望公主恕罪。”


    婦人原是當朝公主,新帝之妹,怪道氣度高貴,舉止不凡。所見他站在階下,玄衣淡袍,頭束高髻,腰佩錦帶,年輕得就像從前每一次見到他一樣。她障袂一笑,眼裏飄著絲絲柳帶,“大人太客氣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原是受哥哥所托,為你家大公子的事兒前來,大雪地裏,大人隻顧著禮節,難道就讓我在這裏站著不成?”


    嬉笑取樂中,宋追惗抬袖將她引入府中,一路踅繞,直到正廳,滿室裏站了各家侍婢,獨他二人在一扇欞心圓窗下對案而坐。兩隻玉白官窯茶盞盛在托上,宋追惗抬袖一讓,請她用茶,“公主殿下見諒,自我夫人沒了,家中沒有當家主母,隻得我來迎客了。”


    夕露朝瑰,風韻一笑,“大人太客氣了,你沒了夫人,我何嚐不也是沒了丈夫?說起來,咱們兩個倒也是同命相連。噯,我記得咱們老早就相識的,自打我嫁了人,倒是見得少了。先前你夫人葬禮,我隻設了路祭聊表心意,你可別要見怪呀。我原是想親自登門來看看你的,嘖……,又怕有人說什麽閑話兒。”


    廳內有一雞行白玉寶鴨、獸耳鎏金銅通膨,熏了滿室暖香,連她的笑都顯得怡情蕩漾。傳到宋追惗耳裏,卻驟然使他發窘難堪,麵上不顯,隻將話鋒轉過,“公主深居簡出,一向不大與人往來,若要為我夫人跑一趟,臣萬萬受之不起。敢問公主,聖上是要公主來寒舍傳什麽話兒?”


    見他不接招,朝瑰亦有些發訕,掩帕緩一緩神色,又扭臉將他一張豐神俊朗的年輕麵龐眱住,“這話兒原該是等皇後娘娘到京後她來說的,可瞧你家近日門檻兒都快被來說親的人踏破了,哥哥便叫我先來說一聲兒。哥哥的意思是,小宋將軍今年已二十有一了,立了業自然該成家的,便想著將他與童大人之獨女結一個秦晉隻好。待那丫頭隨娘娘一齊回京後,就要當著滿朝給他倆賜婚,叫我先來給你這位做父親的說一聲兒,你可別把你兒子的婚事隨意就指給了哪些小門戶的女兒啦。”


    闐風過堂,撩起宋追惗一番思緒。近日卻有許多人家想來攀親,這兒女婚事,從前都是張碧朱在打理,驟然將這些雜事兒落到他頭上,他亦沒個頭緒。


    觀他緘默不語,朝瑰拈怕拂鬢,形容妖嬈,鶯笑燕語,“宋大人,你是做父親的,不能縱著兒子們的性子胡來,婚姻大事兒,哪能隨他們想怎樣就怎樣呢?哥哥也聽說他前麵有個妻子,於他有恩,他呢,又於社稷有大功,哥哥便格外開恩,意思是將那位姑娘也抬進府裏來,隨他怎樣寵,隻要不失了體統叫人傳閑話兒就好,這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你叫人傳他來,我再跟他說說,功成圓滿麽,我好去宮裏複命的!”


    廣門外,積雪成絹,疊廊成詩,宋追惗想起從前所簽的那封和離書,字成空盟,句如雲海,“情”字隻若爐中飄忽不定的一縷青煙,誰都不是例外。他側目過來,對著麵前這位玫瑰一樣華麗的女人拱手行禮,“犬子今日不在家,公主將話兒帶到,隻管回去複命即可,待犬子回家,臣會好好兒跟他說一說,犬子雖然年輕,卻也算通明事理,必定會應承的。”


    “他能懂事最好了。”朝瑰笑一笑,一雙定在他臉上的眼下垂半寸,忸怩地拈了帕子在腮邊蘸一蘸,“宋大人,你瞧瞧你,哥哥登基才不過半月,你又要忙朝中大事兒,回家氣兒也喘不了一口,又要為了孩子們的事兒四麵應酬。要我說啊,這府裏也該有位當家主母才是,不為別的,單說應酬那些女眷,你一個大男人,也不方便不是?”


    難捱的片刻寂靜後,宋追惗望她一眼,倏爾一笑,“有勞公主替臣操心了,我一把老骨頭,倒別把哪家的小姐耽擱在這裏。再者,拙荊最是小性子,倒別惹她在底下不得安生。”


    那朝瑰訕笑幾聲,隻得領著侍婢拂裙而去。送客後,宋追惗兀自踅回府中,且行且看,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人間無碧綠,天上無朱色。待行至院中,一雙眼業已被雪光晃得有些昏花不定,恍見白瓦霜牆下,張碧朱發鬢嚲鬆地站在廊外曲徑邊上,一尺深的雪沒了她的裙尾,她隻佇立無言,涔涔淚眼。


    淚似飛花,片片消融在他的發頂、肩頭,蜇得他貂毛狐裘裹住的身軀頓覺淒寒。他深提一氣,步韻蒼涼地走過她身邊,入了廊下,方得喘息,長泄一氣,撩簾入內,吩咐丫鬟,“去濯兒那裏傳話,叫他回來了到我這裏來一趟。”


    丫鬟福身旋裙,打簾出去,霜簷寒廊下,皚皚白雪間,哪裏有什麽張碧朱?唯有一片天地孤清。


    雪似一副水墨的留白,滿是遺憾之美。而宋知濯所求的,卻是俗氣的圓滿。一連半月,下了朝,他便拿了明珠的肖像親自四處尋訪,又四處皆不見,失望一寸寸積攢成錐冰,懸在他心上搖搖欲墜,隻待哪天紮下來,將他戳一個千瘡百孔。


    從天光到天黑,一條街走過一條街,所尋無果。明安跨馬追了幾步,並在他身邊瞥他臉色,語中小心翼翼,“少爺,咱們已經找了半個月了,官兵也一直在找。您說那夜見過奶奶,可那天這樣亂,奶奶會不會已經……。”


    尾字未落,已被他一個狠厲的眼神截斷,“胡說什麽?”


    月鉤高懸,照著他一身衣錦風華,馬蹄一頓一頓地將他的心事顛簸成詩,“你們奶奶,最是百折不摧,什麽事兒都難不到她。”他頓一下,放緩了語調,愁悶有加,“我倒不是擔心她,我是想她。”


    明安頻頻側眼,似乎不大懂,隻得拉著韁繩討好地笑一笑,“少爺說得是,奶奶福氣綿長,指不定現在正在哪裏吃香的喝辣的呢。可是少爺,這都一天了,您還沒吃一口飯呢,眼下天都黑了,咱們就先回去吧,明兒再找也不遲啊。”


    萬般無奈,隻好打道回府,甫進院兒,就聽綺帳說老爺要見,他便換了衣裳直過那麵去。


    四壁長燈照了滿室,宋追惗正在案上秉筆批閱公文,聽見他請安,抬眉將筆擱下,指他入座,“人找著了嗎?”


    下首語氣閃過一些失落,“還沒有。”稍刻,他又端正起來,掣一下衣襟,“不過人在京城,少不得再四處打聽打聽,總能找見。”


    風撲過一排支摘牗,顫起“沙沙”的響動,慣得些許入室,有些泛涼。宋追惗亦理一理衣襟,兩手扶在案上,“你在壽州的時候,是不是見過童大人的千金?好像是叫童釉瞳的。”


    莫名一句話兒將宋知濯不好的預感扇起,腦內回旋片刻,警惕應答,“見過,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也說過幾句話兒。父親,是童大人說了什麽?”


    “童大人要說的早就說過了,”宋追惗徐徐一笑,靠向椅背,“先帝在時,童大人就同我提起過,想將他家女兒嫁給你為妻,當時家中已有你那丫頭,我便糊弄推辭過去了。今兒朝瑰公主來,傳聖上的話兒,就是說的這事兒。聖上有意,隻等不日童家小姐與皇後娘娘一同回京,就要給你賜婚。”


    宋知濯心頭一跳,險些就要拔座起來,“父親應下了?”


    上首,宋追惗不疾不徐地笑開,“我替你應下了,天子賜婚,童大人又是皇上身邊的近臣,咱們兩家聯姻,我看這門婚事倒是可行。”


    隻見宋知濯眉心疊嶂如山巒,苦不堪言,“父親,我這些日一直在外訪查,隻等找回明珠,就要將她重新迎進門來,我實在不能娶童家小姐!……明日下朝,我去求見聖上,求他收回成命!”


    燭火不定,火焰在宋追惗眼中跳躍,他傾身一寸,貼近書案,像瞧個孩子一樣將宋知濯望住,“我知道你不想應下這門婚事,可你不能不應。……濯兒,俱你所想,當朝天子是個什麽脾性?他為何非要為你賜下這門婚事?俱我所看,聖上與童大人本是姻親,他要你娶童大人之女,往好了說,是要與你近臣加親;可往人心不古上頭講,他是要綁住你的忠誠。你若去駁他的話兒,你說他會如何想你?於你、於咱們宋家,都沒什麽好處,你千萬想清楚啊。”


    一番話自有一番寒,將宋知濯的氣焰漸漸澆滅。他天資聰穎,如何不懂得個中道理?不過是浮沉的思緒中總是想起明珠一雙浄泚的眼,將他由前程仕途中拉扯不前。


    見他緘默不欲,宋追惗踅出書案,坐到榻上,“濯兒,我曉得你明事理,你既然走上仕途,就早該曉得在朝中多是個‘身不由己’,兒女私情與前程,你得明白怎麽取舍。況且,聖上也曉得你難舍前情,特意許你可在成親前就將你那丫頭接入府中,正妻未到,妾室先進門兒,哪家有這樣的禮?這已經是皇恩浩蕩,給足你體麵了。說起來,你那丫頭家世原就與咱們家不配,將她娶來做妾,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若真是與她兩情相好,平日裏多寵她一些,也就是了。”


    蠟一寸寸殘燼,言盡情理,宋追惗未再多言,喚寶玲烹茶上來,飲一口普洱,擱盞的一瞬,才聽見他墜下的低音,“婚姻大事,全憑父親做主吧。”


    片刻,在宋追惗深晦不明的眼中,宋知濯請辭而去。也不要丫鬟相引,自個兒秉燈夜行。雪地裏頭,腳下方寸的光暈一搖一晃,指引他在四下冰涼的夜色中踽踽而行。


    愧疚隨寒風而來,撩起他的衣擺,吹得他一顆心片片凋敝。周而複始,又如當初與明珠和離時一樣,新一輪的愧疚與心痛將他腐蝕吞並,可他依然忍住心內每一分錐痛,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新帝對他此番態度十分滿意,還不待皇後回京,隔日就當著滿朝文武,金口賜婚,並要按照公主下嫁的規製操辦一應禮節。頃刻滿朝官員恭賀唱祝,童宋三位八麵酬酢,直到退朝離宮,宋知濯方覺自個兒一張臉已經笑到麻木,一種乏力之感湧上四肢百骸。


    偏巧明安迎上來,行了個大大的禮,眉開眼笑不識趣地賀來,“恭喜少爺!我在長門外就聽說了,少爺大喜、少爺大喜啊!”他緊隨其後,未見宋知濯臉色,直到登輿而上,還在前頭喋喋不休,“我一直聽說這童家小姐豔絕京城,是一等一的美貌,多少世家公子想上門求親,嘿嘿,如今要做了咱們家奶奶,可不是臉上增光的事兒!”


    “明安,你話兒越來越多了。”宋知濯啞沉沉的嗓音由一片八寶蓮花的錦簾內傳出,唬得明安立時住嘴。靜一瞬後,再度響起他些許疲累之聲,“奶奶有信兒了嗎?你有這功夫,多去給我找找。眼看就要元宵,再找不著,我瞧你也別指望過節了。”


    聞聽這話兒,明安片刻不敢耽誤,將韁繩讓與車夫,哈腰踅入簾內,“正要同少爺說這事兒呢,我打聽見,奶奶仿佛在明雅坊做過些日子的雜活兒,少爺要不去問問看?”瞧見宋知濯睜開眼,瞧那神色就要張口,明安會其意,忙勸,“少爺先回家換身兒衣裳,哪有穿著朝服上青樓的?”


    91.  裂痕   步步走向絕路


    瓊玉暫結, 霑霧凝冰的一個琉璃世界中,見一抹棗紅的身影在錯落高簷下大步疾行,急促的額心隱約見一抹喜色, 連刮帶起的風都有點子春意闌珊的意思。


    這廂, 宋知濯跨出府門, 前頭明安已在馬車前候著了。急匆匆三兩步跳下台階,顛得腰佩上的一隻黃水晶的麒麟拍打在腿上, 他卻半點兒也不覺得疼,隻顧著要去抓彌在煙月處的人跡。


    “大哥!”


    未及上車,便遠遠由身後被人叫住, 旋身一望, 是宋知遠撩著袍子跑進, 深行一禮,“大哥,才下朝回家,怎麽不歇歇呢?這麽著急忙慌的,是要往哪裏去啊?”


    雪中站定, 兩人已差不多要比肩齊高, 宋知遠不再是由下往上地望他,而是平直、對等地將他睇住。這種平視, 使他恍然產生一絲錯覺, 一種不再需要唯諾低頭的錯覺。


    相反, 宋知濯所生出的是見他由一個少年長成一個男人的欣慰之感, 他含笑在他肩頭拍一拍, “有點兒你嫂子的消息了,我去打聽打聽,你這也是要出門?”笑容隨他的手一起撤下, 漸漸變為一種慈祥的嚴肅,“開了年了,再有兩個月就要科考,你不好生在屋裏念書,又亂跑什麽?”


    “正是為這個出去,”宋知遠撓著發頂憨實一笑,“約了位同窗一起論學。大哥快去吧,我就不耽擱大哥了。”


    二人分別登輿,明安揮馬揚鞭,直奔明雅坊。宋知遠則低聲朝浴風吐出“金源寺”三字,直往城西。


    茂林成雪,遠山若畫,積雪深困的半山中,香火嫋繞,翠鳥長鳴。左右各開的石磴蜿蜒繞上,對穿過佛堂、寶塔、殿宇,繞至三房抱廈的禪房。屋內有軟榻、方案、綢帳,炭盆等一應家私俱全,雖比不得宋府,到底也是不錯。


    榻下,青蓮正在烹茶,用蒲扇打緩緩打著火,小爐墩一個大肚銅壺,有一搭沒一搭同明珠說話兒,“這如來佛的什麽誕業已過了,咱們什麽時候回去啊?”


    案上撲開長長一卷宣紙,明珠正在默寫心經,筆尖起伏之間,已得半片雋迤小字,“姐姐在這裏呆不慣?回去麽,兩隻手又要每天浸在染缸裏,你不是說手凍得受不住,怎麽還想回去了?”


    一抬眼,青蓮已經對在對榻,捧一盞茶且吹且抿,斜目見明珠彎眼傻笑,便嗔她一眼,“總是要回去的,難不成在這裏住一輩子?縱然你當姑子習慣了,我可做不慣。況且,我每回見你們廟裏那些姑子我心裏就不爽快,頭先一見你,就要奚落嘲諷的,後一見三少爺,又立馬換了個樣兒,奴顏媚骨那個勁兒,連我這做丫鬟的都瞧不上!”


    “哎呀我的經!”明珠小小驚呼一聲兒,仿佛振得窗外雪裏的飛鳥四下奔逃,呼啦啦亂影一片。墜睫一看,原來筆尖久懸,暈了個墨點在上頭。


    一人笑,一人氣,重新翻來一張紙,方才鋪開,便聞聽咯吱咯吱踩雪而來的腳步聲。明珠擱下筆,踅下榻就要去開門兒,“大約是三少爺,我同他定好的,今兒煩他用馬車拉我們回去。”


    吱呀拉開兩扇門扉,果然是宋知遠一臉急色繞進來,衣擺上墜了不少雪花,隻置之不理。走到火盆前,眼望明珠,“我方才又給了些銀子予方丈,叫她容你們在這裏多住些日子。”


    “為什麽?”明珠踅回榻上,耷著兩隻藕色布鞋將他睇住,“不是說好今兒送我們回去的嗎,怎麽又要耽擱幾日?我在這裏倒是沒什麽,隻不過總是花銀子,還不如回坊裏住著,不費這些冤枉錢。”


    宋知濯伸出手籠在炭盆高處,一雙眼被她的裙裏的半個腳尖勾住,遍體逐漸上暖,不知是因為炭、還是因為她的腳。


    他循裙而上,落在她蜜桃一樣的臉龐,稍看一瞬,別開眼,有些欲言又止。“又止”不過是佯相,“欲言”才是他的目的。擱了片刻,他為難地說開,“你暫時還是不要回城了,……前些日子,新君下旨,替大哥指了婚,指的是童大人家的獨女,隻等下月就要成婚的。你、你若被那童家人撞見,豈不是招惹是非?”


    猝然,明珠腦子裏嗡嗡作響,像是沒聽清,屏息將他望住,“你大哥要成親了?”


    “是,”宋知遠回望她的眼,那裏頭平靜無波,剔透得像兩顆貓眼石。到底不知她作何感想,若她早已死心正好,若沒死心……,他便用半真半假的話兒寸寸敲入她的心,紮碎那些前情,“聽說大哥在壽州時就與這童家小姐見過,…大概兩人共處那些日子,生出點兒什麽來了吧。童大人在朝中,與我父親齊平,又與聖上有親,原早就想將他家小姐嫁給大哥的,可之前因為、因為你,這親就沒談成,你要是再出現在京中,被人瞧見,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後頭他又再說了什麽,被屋外“唰唰”的葉響遮蔽。明珠隻在群山環抱之間,聽見寒風呼嘯,冰裂玉碎。


    她以為她已經在蹉跎的日子中遺忘他了,甚至會因為夜能成眠、食之有味而慶幸,她以為,他已經由她每日愁生計、算銀錢的生活裏褪去,以為已經像拋棄一個夢一樣拋棄那段錦衣玉食、寶幄清霄的歲月。沒成想,這些“自以為”才是一個夢。


    眼下,良夢已醒,心又重碎,眼淚由那些碎痕中溢出,流滿胸腔。可她隻得拚命、拚命地將奔騰到眼眶的洶湧浪頭抑回心內,風輕雲淡地晃著腳,撐著榻沿,別臉望向青蓮,“姐姐,這童家小姐怎麽沒聽說過啊?長得好看嗎?”


    青蓮捧著繡繃的雙手垂在裙上,釅釅將她凝望,窺得她俏皮的臉上還帶著笑,卻比外頭的冰天雪地還涼。正欲開口安慰,她卻猝然別過頭,動作猛烈地將鬢上一朵紅梅抖落在裙上,“你瞧我問這是什麽話兒?不好看怎麽能配得上宋知濯呢?大概不止好看,還是位頂嫻雅高貴的名門閨秀,他如願了呀。”一圈話兒說得仿佛行書疾筆,快得險些就將她略帶梗咽的聲線掩蓋過去。


    抬眼一看他二人的關切神色,她便似潰兵敗將,隻想找個地方躲藏。於是她捉裙下榻,由門後提了個木桶,不敢回頭,“你瞧,三少爺來了連盞茶也沒有,三少爺稍坐,我去打桶水來給你烹茶。”


    踅出門外,即被琉璃雪白的群山茂林吞入口中,冷得她止不住發抖。眼前是空空如以的一個庭院,隻有中央立一個大香爐,裏頭飄著香檀濃煙,殘燼的香線並擦著新點的香線,熏得她眼花繚亂,一時竟不知要往哪裏走。唯獨眼中潷淚而下,亂雨無數,思心欲碎。


    “明珠……”身後驀然響起宋知遠泉清酒洌之聲,將她定在原處,莫敢旋身,生怕紛雜的眼淚被人瞧見。而宋知遠亦是止步不前,留給她一片小小天地,隻在丈外,“明珠,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我不知要怎樣安慰你,我隻想告訴你,……既然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想他了,你回頭,有我在這裏。”


    久久寧靜後,她並沒有回頭,高髻下,半簾青絲被一條白月棉布條纏住,貼在杏黃的背脊上。他看著那些三千情絲,多希望她的眼淚是因為自己而流,並且終要為自己而流!


    他抬起腳,邁步無聲,“你曉得我什麽意思的,對嗎?……我喜歡你,不是拿你當‘嫂子’那樣敬重的喜歡,而是想抱你、想吻你、想同你看盡日升月落。”每盡一寸,聲音便顫動一分,“我想,從你贈的那一碗粥開始我就喜歡你了,我還記得,是在長亭圓月下,半涼半暖的風把你的影子吹到我眼前,那時我就確定,我喜歡你……。”


    “三少爺,”明珠總算胡亂抹了幾把眼淚旋身回來,緩緩擱下手中的木桶,不退不躲地抬臉將他望住,“三少爺,這話兒你別再說了,我不傻,即便你沒說,我也能察覺出來。但我從沒問過,不是因為害羞或者矜持,而是因為你的這份感情,對我來說是多餘的。”


    她的聲音肆虐滿庭的風還殘酷,幾如柔軟的一根絲線,卻能將宋知遠的心拉劈成兩半,可仍舊從斷痕中生出無限渴望,驅使他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大概眼下對你是多餘,可以後呢?以後,你就敢保證你不會慢慢忘了大哥,喜歡上別人嗎?”


    明珠頓一瞬,將自己的手由他溫熱的掌心中抽出,“……我想不了那麽遠的以後,三少爺,我不能因為那種無法確定的‘以後’就應承你什麽。”她柔碎啞澀的嗓音顯然還帶著點哭腔,雖不是為他而哭,卻仍舊願意自抑心痛來勸他,“三少爺,你回去吧,以後也別再來了,回去好好讀書,你瞧你大哥年紀輕輕就封侯拜相的,你也不好給你們宋家丟臉啊。”


    東風又作無情計,卷雪紛紛,隔著零星的雪花,宋知遠垂定片刻,終究無言,踅下山去。一絲絲氣餒很快又被馬車顛簸而起,抖下幾顆眼淚,瞧著袖上的濕痕點點,便細想到她被淚痕劃成碎玉一樣的臉盤。他仍舊堅定地想要她,想要一粥之暖變作一日三餐!


    舊月還如眉,點點紅星落滿庭,婉兒正在廳內搭一根圓凳驕剪梅花。瞧見宋知遠披著鬥篷進了院,目無顧盼,大步流星地直往屋裏去。婉兒趕緊跟上,踅入臥房,一麵替他解水貂毛鬥篷,一麵咕噥,“你這是上哪兒去了?怎麽沾了一身的泥?”


    他未答,緊跨兩步仰倒在床上,盯著帳頂上一個晃蕩不止的鏤雕鳳尾銀薰球發一霎呆,又側身轉向帳壁。


    見狀,婉兒更有不滿,將他的鬥篷重拍幾下,掛到台屏,旋裙帶風地跨到床邊,叉著壯碩的腰肢將他側麵的輪廓瞪著,“人家問你話兒呢,你也不應一聲兒,就跟沒聽見似的……。噯,你不是說明珠姐姐已經從染布坊裏搬出去了嗎,那你還見兒天的往外跑?難不成你知道她們搬哪兒去了?”


    咕咕咭咭的聲音將宋知遠吵得更加心煩,睞過一眼。她卻狀若不知,撇著嘴角翻了眼皮兒,“你要曉得她們搬到哪裏去了,就盡早去同大少爺說一聲兒,我聽見府裏說,大少爺在外頭找明珠都快找瘋了。”


    “不知道。”宋知遠將肩頭側回去,聲音已是明顯的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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