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了無生息, 可隔著一堵沉重的銅牆鐵壁, 他依然感覺到明珠身上點點沉香, 輕易就能將這一絲飄忽不定的氣味由香火繁脞的廟宇裏挑出來。


    事實上,他輕易就能撞開這兩扇門去擁抱她、親吻她, 但他捺住馬鐵一樣奔騰的心,一點、一點的請求她的寬恕。廟堂無言,寶相無語, 隻有他寂寥的聲音, “明珠, 我有很多話兒想跟你說……,”


    他將另一隻手攀上門上的欞心格,幾個指端一格、一格地撫過,幾如在輕拂她的麵龐與發絲,“延州不好, 滿是風沙, 一連許久都不下雨,在邊關, 一張嘴就能喝一口沙, 嘴唇幹得起裂, 眼睛總是被黃沙刮得泛紅, 揉也揉不盡;壽州也不怎麽好, 總是雨濛濛的,潤得人骨頭疼,但是離你的揚州很近。大約是這個緣故, 我在壽州時夜裏總是做夢,夢見你還是個小女孩子,五六歲的年紀,走失在一條霧茫茫的長巷中。我在你身後,隔著數丈遠叫你的名字,你好像沒聽見,一直在往前,往前……,每當我驚醒過來,你不在身邊,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就、我從來沒像那樣想過家。”


    帶著一點梗咽的柔語擠過逼仄的門縫,飄至明珠耳中,她低垂著頭,背後一束長發墜在胸前,隨她發抖的肩細碎的顛簸搖晃,兩手緊摳住床沿,顯露出荏弱的筋脈,猶如抓住了他的掌心。須臾,眼內啪嗒墜落,將她水綠的裙麵暈成一片湖心。


    “明珠,”外頭的聲音仍舊梗咽,卻又再壓低了一分,薄如蟬翼,“其實第一次上戰場那天,我很害怕,我跨馬立在弓箭手後頭,看見遼人幾萬兵馬,他們每一個都提著彎刀長/槍,我想到我可能會死在那些刀光劍影裏,心裏就止不住打抖。”輕輕地,他笑了,帶著春風一樣溫柔的尾音,“可當我提著纓槍殺出去那一刻,我看見了你,你在馬蹄奔騰地黃沙裏,像我第一次見到你一樣,我又忽然不怕了。我要活下來、我心裏隻想著這個,要活著回來見你。”


    林中仿佛杜字聲聲,唱著“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1。”


    小鴻眉黛低顰,剪得冷帳斜影,明珠雨淚涔涔的臉龐越垂越低。她是為他而哭,聽見他從黃沙萬裏的邊關,再到煙雨濛濛的江南,一路棲棲遑遑,夙夜奔忙,以及,想著他在兵戎相交命懸一線的那些時刻,她一顆心便如被攥住,艱難地喘息。


    她已經忘了過往種種,滂沱的、新的眼淚覆蓋了從前因他而傷心的舊涕痕。她多想衝出門去,擁抱他風塵仆仆的身軀、撫慰他曠野無眠的心。可當想到,會有一個新的、新如枝頭初開的豆蔻花一樣的女人代替她做這些,她便止住了腳,捏袖橫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漫無邊際的沉默。


    綠瓦清霜下,宋知濯似乎聽見了她的哭聲,在浩瀚的天地間細如青絲,勒緊他的心。伴著廟堂裏的晨鍾,他將食盒緩慢地擱到地上,“明珠,……我就在對麵,你要是願意見我了,就開個門兒,我隨時能瞧見。”


    言訖旋身,繞過雪裏的大爐鼎,進屋時,他回首一望,濃煙纏繞住熾烈的相思撲在一麵檻窗與門扉上,難舍難離。


    直到青蓮端了水來,才將那隻食盒提進門內。然後漫長的一個下午,宋知濯都在屋內案牘勞形。疊公壘文中,陽光錯落偏向,將他沉默的身影漸漸與他父親重疊在一起。每有吱呀啟門之聲,他便抬眼去看,來往進出的卻隻是青蓮。


    來往回盼中,月淺燈深,心沉不明。明安候在一邊,聞聽他泄氣又歎,輾轉踞蹐,便眺一瞬窗外笑起來,“少爺放心,送進去的飯,奶奶都吃了,要是真恨您,那肯定是一筷子不碰!”


    蠟漸消融,暈開宋知濯苦不迭的麵色,靠在無拓紋的椅背上,側顏遙望對麵門上的兩隻筒形燈,“可她何時才能給我開門啊?這都一天一夜了,她熬得住,我也快熬不住了。”


    “哎喲我的少爺,”明安烹一盞茶擱在案上,旋過去翻一翻炭盆,“熬不住也得熬啊,眼下這就是拚耐性的時候,您要是熬不住打道回府,信不信明兒再來,奶奶就跑沒影兒了?到時候又得滿世界找去。”


    感覺一寸箭光射來,明安別臉去瞧,果然見宋知濯麵色不佳地將他睞住,“我何時說我要走了?”他隨手翻開一張折子,又甩袖闔上,蠻大不耐煩,“我是想見見她,她若是生氣,給我開了門兒,隨她打罵,我絕不還一句嘴,隻要能讓我看見她就成。”


    憋不住明安背過身去笑一笑,整理好神色方扭臉回來,半哈著腰貼近,“少爺是從戰場上殺出命來的人,怎麽這點子苦都受不住?我瞧奶奶是個心軟的,少爺再捱幾日準能好了。”


    心上無計,半晌無言。門外漸漸瓊砂洋灑,像是隔了一層朦朧的細沙,看對麵的屋子寂靜無言地橫臥在風雪之中。屋內燭光由昏黃漸亮,明珠手執月剪,剪掉未及半寸的黑芯。


    “哢、哢”兩聲兒,引青蓮由帳中抬眉,遠瞧著她伏在案上的背影,泄了一氣,擱下手中的針線,“他要一輩子在這裏,未必你一輩子都不出門啊?到底要如何呢,你去給個話兒,好讓他也死心回家去好了。你瞧瞧這一日,來來往往,廟堂不像個廟堂,朝堂不像朝堂的。”


    漸明漸亮,明珠在圓凳上轉一個圈兒旋過來,兩手撐著膝用一雙紅腫的眼苦兮兮地睇住她,欲言又止,“我是怕,……真出去見了他,趕他的話兒我也說不出口了。”


    “那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好了。”青蓮又執起繡帕,拈針頓一瞬,“我問你,人活這一輩子,到底圖什麽呢?……依我說,無非是圖個高興兒,金銀能讓你高興,你就鉚足勁兒去掙金銀,功名能叫你高興你就頭懸梁錐刺股地也要考取個功名。同他一起能叫你高興,你就去同他在一塊兒,這麽簡單個事兒,有什麽想不通的呢?”


    風刮著樹林沙沙乍響,後又乍靜,不知哪裏積填不過,雪墜下來,窸窸窣窣一陣響動,連同剝落明珠心內所有疑慮。她扭過臉,望向緊閉的檻窗,透過月白的油紙,仿佛看見對麵宋知濯攢翠如林的身姿。


    而遠遠地,宋知濯立在敞開的窗前,貪戀地望著對麵窗扉上的投影,山河蜿蜒、疊嶂曲線,即便隻是一個黑影輪廓,亦能暫解他滿腹相思之苦,暫解後,又是更深的渴望,與之對立的,是更空的空虛。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2?


    這種磨人的思念回複折磨著他,唯一舒心的是,在這種折磨中,他感覺自己的罪孽得到輕贖,像惡人麵對佛祖半闔的眼,在這種無言中,惡人不停地自我審判。他從未懷疑過,明珠是他唯一敬仰的神佛,在她麵前,他所有的私欲與壞心都無所遁形。


    下一刻,佛門漸開一條縫隙,撲出一線光輝,隨後是明珠的莊嚴寶相一點點展露出來。他險些下淚,胸前裏奔騰起無限酸楚,慶幸自己得到了寬恕的機會。


    風雪中,明珠站在門外,水綠的裙飄搖不定,她的心亦是飄搖不定。她不知道走過去將是悲、是喜,可細細算來,每一個明天同樣是撲朔迷離,她不是照樣走過了嗎?於是她帶著勇氣,邁進風雪中,坦然地麵對命運。


    一個激靈,明安由撐起一把黃綢傘跑過去,眉開目笑地將她引過來,“奶奶總算出來了,您不知道,少爺這都一天沒吃飯了,奶奶再不來,咱們少爺就要餓死在這裏!”


    引入房中後,明安關了窗,闔上門,退到對麵的屋簷底下,注視著窗扉上的影子一步步挪動向另一個影子。


    每一步都像是由春走到冬,抖落了宋知濯滿身的寒氣與風雪。他蹣到明珠麵前,想將她擁入懷中,又謹慎克製地止在一步之遙,麵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卻破碎梗咽,“你終於願意見我了。我、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隻是驚喜,我以為你永遠都不願意再見我了。”


    四壁柔光裏,明珠頗有些局促地捏著袖,一雙翠眉如新柳,一對眼波似靈珠,將他瞥一眼,定到滿案的公文裏頭去,“你要見我做什麽?”


    “我、”他知道這很無恥,被幾隻燭火照得心虛,可他仍舊腆著臉追著她的眼,“我想帶你回家。”霎時,明珠將眼斜過來,似乎是判官的筆、九重天的雷,讓他形無可匿,“我就是想帶你回家,就是衝著這個,我拚死也要活著。”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聖上給我賜婚的事兒,不論是誰告訴你的,的確是事實。但我想讓你曉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碼在我心裏不是,那隻不過是一場權術把戲,我沒有反駁的餘地。”


    他居高地望著她,卻覺得其實自己其實是匍匐在她的腳下,“明珠,我從前跟你說的那些‘你不好’的話兒是騙你的,在我心裏,沒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貪心不足、我想要權勢、名譽、地位,我有抱負理想,我想通過實現這些,站在父親頭上。可這是我,會害怕、會難過,會哭會笑的血肉之軀。我知道為此種種,我傷了你的心,我沒有資格去找借口推脫,也不想騙你。你很聰明,你能輕易就看穿我的謊話,也能輕易看穿這身錦衣之下是一顆怎樣惡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覺到,在這諸多的貪欲裏,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裏,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熾烈,堅毅地燃燒著,似乎永不熄滅,“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槍無眼中想要活著一樣,從沒改變過。”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對不起,我很無恥,你可以永遠不寬恕我,但你能繼續愛我嗎?”


    寂靜的燈、牆、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個答案,答案閃爍在明珠淚霪霪的眼。她見過他枯瘦的身軀瞘僂的眼,也見過他豐神俊朗的麵龐,她每時每刻都記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話語、記得他溫暖懷抱、記得他所提供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銀錢,可她怎麽能隻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壞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撲在宋知濯懷裏,在他胸膛嗚咽成言,“我沒怨你,真的、我隻是麵上過不去。嗚嗚……,你不在這些日子,我雖然每天都很難過,但每天我都慶幸,我曾遇見過你。遇見你是我活到現在最高興的事兒了!即便分開的每一天我都很難過,可算一算、還是高興的日子比難過的日子多許多!”


    眼淚成災,滿目飛絮,宋知濯摟緊了她,幾如擁抱他命運裏最珍貴的恩賜,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這是他命運裏最美好的意外,驟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瀾壯闊,不論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晝夜不歇地想念她。


    濕潤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櫳,眼淚隨瓊玉漸止,明珠由他胸膛裏抬起淚花閃爍的眼,警惕地由下將他眱住,“你、你會不會笑話兒我?還沒個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


    他果然笑了,帶著滿目辛酸,“再過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殘燼的燈燭中,明珠一雙明眼生疑,稍一掙,便感覺小腹上抵著個什麽,待恍然大悟時,宋知濯的吻已經如春雨纏綿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簾、唇間、細細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帳,人世間載浮著兩個身體浮浮沉沉。他跋涉日與月千裏、途徑風霜雨雪,終於到達他的故裏。他的手與唇,在屬於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屬於他的秋山與春溪,因他的歸來顫抖,濕潤的歎息中,他的魂與魄抵達了舊居。而她穿過了窮街陋巷、市井荒涼,也終於與他在極為私密隱地重疊,一齊重逢的,還有心的碎片。


    眼淚重新涓涓湧出,衝洗著這種重逢的喜悅。他們幾乎耗盡整夜在彼此身上確認再遇,直到破曉,方在擁抱中睡去。


    再睜眼時,已是日懸中霄,撒得滿地悅耳的碎光。半垂帳中,明珠咕噥一聲醒來,睡眼惺忪地觀摩宋知濯,而他在觀摩她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摩挲過去,“你這手上怎麽有這些顏色?”


    她抽出手,舉到眼前翻轉兩下,“哦,這是染布坊裏做活兒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裏嘛,一時洗不掉。回頭時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將它捉住,送到唇邊吻一吻,“回頭我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給洗掉的。”


    溫暖的被裏,擠逼著兩具身體,明珠垂下一隻軟臂,由帳下勾得幾件衣裳扔進賬中,“你瞧多晚了,快起來吧,姐姐和明安在外頭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紅,宋知濯瞧見了,無聲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將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們,外頭大概一堆人等著呢。……不過等就讓他們等好了,咱們不急,再睡一會兒。”


    “什麽?!”明珠驚呼一聲兒,立時捂住嘴,兩個眼在他的矚目下轉了又轉,偏著腦袋靜聽一瞬,“完了完了、快起來,成什麽樣子啊?要叫人家笑話死了。”


    她胡亂扯一件衣衫進被裏,覆住雪裏梅跡的肌膚,一手搡在他肩頭,“快些起來!”


    他笑得愈發可惡,往她唇上輕嘬一口,“慌什麽?咱們是夫妻,夫妻在屋裏,門窗緊閉,誰還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輕煙搖上,午鍾鐸響,呼哧哧振飛一片飛鳥。晴照藍空下,雪漸消融,足跡縱橫。


    一位靛青錦麵襴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邊小須,睞一眼明安,“我說兄弟,我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們將軍到底幾時能起啊?”又將手上的銀色闔貼顛一顛,“這可是請軍餉的公文,等著將軍批看了我好到部裏領銀子的,十萬火急!”


    “噓……,”明安一個指頭按在唇邊,剔他一眼,“付將軍,你急什麽?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門兒!”


    這位付將軍眼一凝,麵一沉,泄一氣,“罷了,我還是等著吧,橫豎又不是我一個人等。……我說,將軍不是馬上要成親了,要是這會子彈盡糧絕,來日可怎麽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頭一望,見青蓮拉門出來,腰側端一個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卻被讓開,隻好訕訕退回,眼瞧著她走遠,掣一把付將軍紮緊的袖口,貓著聲兒,“我們少爺英明神武,你少信口胡謅!付將軍,你瞧這麽些人,我可單跟你說啊。回頭甭管什麽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還隻管捧著裏頭那位,到時候萬事好說,要是抱錯了佛腳,怎麽死還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裏說得上話兒我才跟你說,別人我才懶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將軍一個指頭朝對麵門上指指,亦壓下聲線,“裏頭那個,這樣厲害?怪道了,將軍都搬到這裏來住了。多謝多謝,改日一定再奉禮言酬!”


    正說話兒,對門吱呀拉開,是宋知濯高挺闊朗的身形,一個指頭遠遠朝明安一指。明安會意,拍一拍那位付將軍,忙拔步跑過去,“少爺,可是要用飯了?”


    “不忙,”宋知濯踅進屋內,明安不敢亂入,隻侯在門邊兒聽吩咐,“先去打點車馬,我和奶奶吃過飯就要動身回去了。家裏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爺吩咐,院裏已經重新翻掃了一遍,東西廂兩麵房子也收拾出來了,隻等奶奶回去瞧過。”


    待他闔門退出,明珠撩開帳下床,一張臉淡粉勻掃,衣裙還是昨夜那一身,撲在他懷裏搖一搖,“你馬上要娶媳婦兒了,我回去住哪裏啊?先說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多難為情啊。要是她好看得要死,我還不得天天自慚形穢得頭都抬不起來?”


    碎金遍地,流香滿室,宋知濯橫了她的腰旋一個圈兒,旋出圓滿的歡喜,又穩妥地將她放下,拽一拽她的鼻尖,“我見過,也就一般般吧,不過是傳言誇大其詞,談不上多好看。咱們還住咱們原來的地兒,不過是叫人打掃了去去晦氣。她另有院子,我出門時好像就收拾好了,以後碰見了,就隻當沒看見,你走你的她走她的。”


    “那怎麽能行?”明珠睜圓了眼,又笑盈盈地凝住他,“我是妾噯,見著了她不請安,她一個不高興就叫我跪碎瓷片子怎麽辦?”


    宋知濯理著衣襟,彎腰往她唇上吻一下,也迸出個璀璨的笑臉,“那你就告訴她,咱們膝下有黃金,要跪也得跪黃金,想法子把她那些嫁妝騙到手,咱倆挑個月黑風高夜卷款私奔!”


    對視一笑,默契地又吻到一處去,直到想起外頭還候著一隊官員,明珠才要忙著出去。一拉開門,見四下站了不少人,立時羞得臉緋紅,雙手捂著麵一路奔走一路嚷,“讓開讓開!”


    風一般地奔逃進對麵屋內,又對上青蓮別有深意的一個笑,“喲,舍得回來了?我當你這一去就山高水遠再難相見了呢。”


    明珠的臉到床沿上挨著坐下,握住青蓮捏針線的手,渴求地望住她,“姐姐,你紮我吧,我瘋了,竟然要跟他回去做妾。”


    一記白眼落下來,青蓮旋一雙腿落下,踩進鞋裏,“什麽時候動身?”


    “等他那邊兒處理完今日的公務,吃過飯就走。”


    “成,我收拾包袱。”


    見她已然忙開,清明緊跟其後,“姐姐,你又要跟我回去做丫鬟了,真是對不住。”


    回瞥一眼,奚落譏笑,“值什麽?我打小就是丫鬟。也做慣了。嘶……,可你這身份真是一落千丈,眼看就從妻淪為妾了。”


    “姐姐,要不我跟宋知濯提議一下,也讓你做妾,也找個丫鬟伺候你?”


    “要死啊你!”


    喧囂不止,嬉笑歡言,凜冽的冬被風一散,又一個春天。


    ————————


    1宋 晏幾道《長相思》


    2宋 晏幾道《生查子·墜雨已辭雲》


    94.  如常   好像什麽都沒變。


    伴隨著傾倒的日光, 宋府門前兩隻威嚴的石獅拉著斜長的影,唬得平頭百姓避走行之。唯獨二輛咯吱的車轍停駐於此,開啟這對有情人新一段跌跌撞撞的人生。


    車頭明安蹬腳跳下馬車, 斜斜拉開了蓮紋車幔, 迎下宋知濯。斜陽替他鍍了金身, 他旋了衣擺,鄭重地遞出一隻手。明珠躬著腰在車門處, 垂著卷翹的睫毛,投在眼底一片月牙。她亦鄭重地交出了一隻手,兩人相望一笑, 似乎默契地完成某個儀式。


    碰巧府門處有人踅出, 飛揚著柳緞絮擺, 遠遠地拱手行禮,“喲,大哥,真是巧。喲、大嫂?你回來了?”是宋知書狐狸狡黠的笑顏,“我正要出門, 沒成想還趕上迎大嫂歸家了。二弟這裏先請個安, 外頭還有事兒,就不送大嫂進門兒了, 改日再送上厚禮賀大嫂回家。”


    紅燦燦的黃昏中, 宋知濯半眯著眼瞧他, “不敢勞駕, 你有事兒先忙你的。”


    幾人錯身而行, 後頭跟著青蓮,所隔幾步遠,瞧見明珠掣一掣宋知濯半截雲緞袖, 挨過去嘀咕,“你家二弟瞧著怎麽不大精神?比先前可瘦了一些,不過那笑臉倒還是原來那樣子,不正不經的。”


    “精神就怪了,”宋知濯別過臉,在光影裏曖昧地笑一笑,“見天在風月中打滾兒,就是金剛骨頭也能折騰壞了。眼下說話兒就要科考,倒是在家的日子多一些,隻是仍舊隔三岔五地往外頭尋花問柳去。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我聽說,你到明雅坊去做過一些時的工,那種地方什麽人都有,你可有沒有吃過虧啊?”


    一廂行,已過了煙台亭,沿岸敗枝的楊柳被風擺起,明珠身上驟感有些寒噤噤地,往湖心遠遠瞥一眼,挨緊了宋知濯,頓覺暖和,潺潺地笑了,“你的老相好沁心姐姐對我十分不錯,處處護著我。我瞧她倒是十分好,人又溫柔,又生得美,心地又良善,形容舉止也不比那些小姐太太們差。聽她說,她點大蠟燭時給你遞過帖子,你怎麽不去呀?我覺著她心裏喜歡你,就是你對不住人家。”


    細聽來,裏頭竟像是半點兒醋意也沒有,宋知濯側目望過,見她春暖和風的笑意,心裏亦十分暢快,語輕言歡,“你真是長見識了小尼姑,還知道‘點大蠟燭’。我要去了,是她點我啊還是我點她啊?”


    且行且笑,明珠迎麵嗅著百花馥香,拉著他的手歡言暢語,“噯,我想請沁心姐姐到家裏來看我,原本應該是我去瞧她的,可她還沒到過咱們家呢,叫她進院子裏來逛一逛好吧?也吃吃咱們家的飯,我還要備了厚禮謝她,你說,我給她打一副頭麵好不好?明雅坊姑娘們就比這個呢。”


    她說“家”,使宋知濯的眼睃遍東西,望見群花之際,疊嶂屋簷,什麽都沒變,可他也第一次覺得,這裏確實是他的家了,寶蓋撇捺,是她的眉目如畫。


    他笑一笑,握緊她的手,“成啊,除了青蓮,我還未見你有過什麽朋友,你若是喜歡她,接她來家裏逛一逛也好。回頭我寫個帖子,請她來。”


    路遇過往下人,眾人皆是福身行禮,嘴裏叫著“大少爺”,輪到明珠這裏,先是驚,又見她水綠的裙、粉棉布的襖,滿頭無珠無翠,鬢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藍花兒,比從前還稍顯村野,念及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時不知該如何叫,隻支支吾吾含混而過。


    她像是半點兒不在意,恍然一瞬,搗蒜一樣點著下巴頦,“對對!她進來,必定是要耽誤生意的,寫個帖子請她,算她出堂局,咱們回頭叫人送銀子去銷賬,也不耽誤她掙錢。”及此,她撒開手,旋裙帶風地邁到青蓮麵前,挽了她的手臂,齊頭並肩,“姐姐,我方才說接沁心姐姐進來玩兒,你說好不好?”


    “這有什麽不好的啊?”青蓮睇一眼宋知濯,見他柱腳在等,便附耳過去,小聲咕噥,“她救過你,上回要不是她,你還不知怎麽樣兒,於情於理,都該好好謝謝她的。”


    二人走近,三人並行,宋知濯負手蹣步,放慢了將就她的步調,“你們主仆二人說什麽悄悄話兒呢?可是講我的壞話啊?”


    青蓮預言又止,望向明珠。明珠則紅了臉,到底掣下宋知濯的臂附耳說予他聽。隻見他一個臉由春色蕩漾變作雷霆震怒,“什麽?!你怎麽不早和我說?”


    他作勢就要叫遠遠跟著拿東西的明安上前來,卻被明珠掣住袖口,“過都過去了,還說什麽啊?”觀他蹙額怒目,一雙眼冰火兩重,明珠心生警惕,掛上凶巴巴的臉,“我到底沒出什麽事兒,清念已經落到那步田地了,你可不要想著要將她怎麽樣。都過去了,你可不許背地裏叫人去做什麽,曉得吧?……哎呀你不要氣了!”


    她連拉帶拽地將他掣著往前,不多時行到院牆下,抬眼一望,薔薇的花枝已經初發嫩芽,零星一點淺草色芽片點綴了刺骨橫生的枝丫,還有斑駁的雪跡趴在牆頭,熟悉的磚瓦牆影在風中顫一顫,幾如在歡迎她,幾經輾轉,又回到這座笙歌庭院。


    她彎著眼角在牆下笑了,倏聽雜亂的腳步,噠噠由院門內撲將出來,止了蹄,兩隻黑曜石一樣的眼珠子瞪住明珠一瞬,爾後狂奔上來,圍著她的裙擺又蹦又吠,“汪汪、汪汪……。”


    “噠噠!”明珠蹲下身,將它由頭捋到歡擺的尾,憑它在裙上打滾兒,翻開厚毛掩著的肚皮撒歡兒,“噠噠,你還記得我啊?噯,才幾個月,你又見胖了,再吃下去,你都要走不動道兒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朝即嫁小公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再枯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再枯榮並收藏今朝即嫁小公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