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還天天出門?”婉兒緩步走出去,座在一張拓花飛鳥的錦榻上,將手邊的針線籃子端到裙上,由裏頭翻出一個繡繃,一壁理線,一壁斜眼往帳中瞧,頗為不屑,“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心裏在想什麽,自打明珠從府裏頭出去後,你的魂兒也像是跟她走了,直到尋著了她的消息,你才跟六神歸體似的,又精神起來了。哼,如今大少爺回來,你可不是又得丟魂失魄了嘛。”


    不知哪個字戳了宋知遠一下,將他直由床上戳得坐起來,冷目橫對過來,“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短短幾個字似手中針尖紮進心裏,蜇痛一下,婉兒丟下籃子,拔座起身,一麵寬裙跌宕幾回,“你今日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要找我的茬兒。我曉得,你在外頭瞧見明珠,回來瞧我自然是不順眼了!我勸你可清醒些吧,明珠是大奶奶,就算和離,你瞧大少爺如今滿世界裏尋她,就曉得他兩個遲早是要再好的。哼,要不是怕你得罪了大少爺,我早就去給大少爺通個信兒了,免得他無頭蒼蠅似的每天亂撞。”


    靜夜風燭中,顯得她的聲音聒耳得緊,宋知遠業已重鎖了眉心,一雙哭過的眼更加紅絲明顯,陰沉沉地將她一副肥胖的身軀凝住,半晌由牙縫中擠出,“你敢!”


    侍奉他多年,還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與辛酸在婉兒心頭溢出,以至她講話兒更失分寸,“我怎麽不敢?你別瞧我整日傻玩兒就當我蠢,你當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哼,別叫我替你沒臉了,你還不就是想著要隱瞞明珠的蹤跡,不讓大少爺找著她,你好跟她能有點兒子機會嘛,我說得可對呀?”


    爾後,她烏黑的瞳仁滾轉幾下,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圓潤的下巴頦,不屑地將他望住,“要我猜,你不是要隱瞞明珠的蹤跡,分明是你將她藏起來了!”


    床沿上,宋知遠早已一動不動地瞪了她半日,令她驀然有些不自在,壯著膽將眼瞪圓,“我說對了,你心虛了?”


    下一瞬,他放緩一笑,眼中還滯留幾分狠色,使這個笑看起來寒磣磣的別扭,“別鬧了婉兒,我並不是去見明珠,隻是同幾個同窗聚一聚而已,交酢這一日,我乏了,有什麽話明兒再說好嗎?”


    見他驟然做小伏低,婉兒心內鬆和了幾分,唯有小女子的自尊還使她矜持不下,得意地翻眼旋身而去,心上期盼他下一刻就來挽留自個兒,嘴上不認輸,“哼,我現在就去告訴大少爺,瞧你還鎮日對我趾高氣揚的不!”


    聽見猛地一聲響動,她心內乍喜,想他果然來挽留自己,還想著若他說什麽軟話兒,自己要如何如何矜貴地應答。可旋裙回身的一刹,隻看見他一雙獸瞳,在燈燭下閃出凶狠的光。還未反應,他的手掌已經掐住了她的喉嚨。


    “你敢、你敢走出去一步!你敢多一句嘴!”他的腦中閃起無數片段,明珠的笑與淚、她果決如刀鋒一樣銳利的話兒,輕易就將他滿腹柔情斬於雪中,他甚至能看見噴薄而出的血與大地交織成絢麗的紅與白。緊接著,他又想起大哥欣慰的笑、失望後冷漠的眼,盯得他無處可逃,他隻能合緊自個兒的手,緊一分、再緊一分……


    聒噪地喧囂漸訣於耳,滿室隻剩瑞金腦的餘香一場死寂,寂靜得能聽見冬雪消融後,墜入池中的“叮咚”。宋知遠緩緩鬆開手,垂眸下,榻上是婉兒闔不上的一雙唇、永遠闔上的眼,以及繚亂的發鬢與蹭落在錦墊的珍珠墜珥、鍍金蜻蜓釵。


    他一寸寸滑落在冰涼的細墁青磚地上,肩側是婉兒一片緋紅的百迭裙,他輕撥褶間,仿佛看見她在每一個寒冬臘月替吹燈拔蠟,或是在他每一個胃痛難忍的夜,點燈熬油地守在他身邊,可最終,他將這位從不曾離棄過自己的婢女殘忍殺死在這一夜。


    而夜的另一麵,燃起了明澄澄的希望,同時在希望中,又有什麽絲絲縷縷地墜落。


    在明雅坊,由沁心口中,宋知濯探聽到明珠被宋知遠帶到了城南消息,至於如今身在何方已不得而知。他挖空腦袋也沒想到,這個他從小所護的弟弟會因為什麽緣故要隱瞞他,眼睜睜看他每天舄履不停地各處奔走。但他願意給這唯一尚存的骨血之情一個機會,故而煎熬一夜,隱忍不問,隻希望他在第二天能垂著腦袋過來坦白。


    直等到日破雲霄,宋知遠沒來,他便隻好去。罩一件湛青素麵浣花錦襴衫,未束冠,隻用一條牙白緞帶裹了髻,溫文爾雅地靜步踅入房中。


    宋知遠正伏案看書,身邊未有婢女伺候,恍見人影,將一場蒼白的臉由書中抬起,驟見是宋知濯,怔忪半刻,慌起來行禮,“大哥怎麽這樣早就過來了,今兒不去上朝嗎?”


    晨曦由窗外拔入,被欞心木格濾得分道揚鑣,幾片射在宋知濯身上,照得他一張臉晦澀不明。他撿起宋知遠擱下的書,所見皮封上正楷書寫《春秋》,他又隨手丟下,音調和軟如往昔,“大清早你就起來讀書,也算得十分刻苦了,有什麽不明,盡可來問我,別彎在這裏傻鑽研。打我從壽州回來後,就忙著找你大嫂,還一直沒功夫跟你說說話兒。眼下聖上準我幾日假,以備籌劃大婚,得了空,就來瞧瞧你。”


    “多謝大哥。”宋知遠饒首一笑,指尖帶下幾縷發絲,卻不見慌亂,仍舊與往常一樣內斂。


    他垂下首,見宋知濯已站在檻窗前,身形挺拔,因背光而瞧不清正麵。可宋知遠仿佛感覺到他的冷粼粼的眼真在盯著自己,這一記眼神將他神誌驚醒。暗忖片刻後,他十分自慚地笑一笑,“對了大哥,這些時總碰不上你,便忘記同你說。先前偶然撞見明、大嫂,撞見大嫂在青樓當差,我便自作主張,將她接到了我外祖家在京城的一家染布坊內。我原想找處僻靜房子給大嫂住的,她卻一味推遲,硬說不好花我的銀子,我強不過她,隻好隨她在那裏做工了……。”


    “現在呢?”宋知濯由窗下蹣來,步步壓迫,直站到書案前,神色喜樂不明。


    “現在我也不大清楚,”宋知遠迎上他的眼,不避不退,強作赤城,“上回兵變後,你一直在朝中善後政務,一連多日不歸家。我便到染布坊裏去了一趟,誰知不見她們人影,我問過夥計們,都說她們自兵變那夜後就不見了蹤跡。我原想等你回府後跟你講的,誰知竟給忘了。”


    慚色伴著一抹笑浮在他臉上,宋知濯一時也難辨他話裏哪句真哪句假,亦弄不懂他隱瞞實情的內因,或者說,他不忍去辮、亦不忍去濃情。他所見過的假象太多,在這巍峨的府邸內,或是冷漠、或是偽善,他不敢將這最後一絲溫情拆散,隻願不論真假,就此一遭。


    漸漸地,他慈目笑了,伸臂過去在他惺忪的發頂揉一下,“這事兒我曉得了,不怪你,你原也是好心,隻是若再有你大嫂的消息,別再忘了,一定要先來告訴我一聲兒!……好好兒讀書,務必要榜上有名,再有,怎麽大清早的連發也不梳,哪裏有個謙行君子的樣兒?我去了,你叫丫鬟進來,好好梳洗了再看書不遲。”


    92.  尋芳   總算找到媳婦兒了~


    宋知濯走後, 天際紅日逐漸暈開,四撒金光,枝雪消融, 同時亦消融盡宋知遠眼中的純真。他由兩扇楠木門中旋身回首, 沉重鏘然地蹣步入臥房。


    錦榻上灰蜀錦的軟墊可見細細褶痕, 一絲一條仿佛都在提醒他,曾有一個與他朝夕相伴的人命絕此地, 是被他親手殺死的。他坐在一張椅上,盯著一張錦榻細細點算,算來算去, 在這座長久空曠孤寂的府邸, 僅有兩個人曾對他好過, 眼下卻都遭到他的背叛。


    他倏然鼻酸,軫痛將他壓得抬不起頭,眼淚懸而未落之時,浴風打簾子進來了,深行一禮, 跨近兩步, 幾乎要貼在他耳邊,“少爺, 屍首已經丟到城外了。……我看是少爺多心, 何必要跑那麽遠?一個丫鬟而已, 說一個暴斃, 誰還會追究不成?隻是如今少爺院兒裏少一個丫鬟, 合該再去總管房裏叫他們支一個來才是。”


    頃刻,他想起什麽,眼淚被急迫的心境驅趕, 睫畔的淚花化為一抹陰鷙的光,低沉的嗓音裏帶著零星焦躁,“房子備好了嗎?”


    “備好了,就在福順街林遠巷,二進的一個宅子,是跟著延王壞了事兒的於大人家的一處閑宅,雖不大,但五髒俱全,姑娘搬過去就成,什麽都是現成的。再過兩日,我再找人買幾個丫鬟進去伺候,就萬事妥帖了。”


    “這事兒先不急,”宋知遠搖搖手,抬眉剔他一眼,“說是說不動她了,眼下再耽擱下去,隻怕就大哥就要尋到金源寺去。你先把別的事兒放一放,帶幾個人上山,將她綁了過去。千萬仔細,不要傷了她。”


    “是,我這就去辦!”


    那浴風領命自去,一路由角門拐出去,坊間托人尋了幾個跑碼頭的匹夫,議定後坐了馬車於城門關禁前往西麵直奔。日墜崦嵫而下,稀落街巷中,掩著另一輛馬車。明安別身撩開簾子,“少爺,他們出城了,咱們跟著嗎?”


    欞心車壁內靠著宋知濯,正抱臂假寐,聞聲撩開眼皮,眼底兜著無數失望,“跟。”


    馬車旋即奔出城外,山路顛簸,車轍狂響,明安扯緊韁繩,不得不大著嗓門兒在日暮下嚷,“少爺,要我說,咱們家三少爺也忒忘恩負義了些,小時候,要不是您護著,她還不知道被二少爺太夫人母子欺負成什麽樣兒呢。如今長大了,他就是這樣報答您的?窺覦長嫂,背叛血親的大哥,於情於理這都說不過去,您可別將他輕擾了過去!”


    燥烈的晃蕩將宋知濯的心顛得忽上忽下,一直到馬車停駐,跳下了車,他才剔眼警告明安,“這事兒回去後別再提起。”


    腳步在雪中咯吱咯吱作響,明安緊跟其後,抬眉瞧一瞧半隱半藏的金源寺,欻聽暮鍾敲響,神秘而悠揚地回蕩在雪域茂林之間。他想了半晌,亦不得其要法,“少爺,難不成您就不追究了?豈不是縱了他?”


    金晃晃的光由葉罅之間傾灑滿地,碎如一段斑駁的骨血之情。明安的話兒直入他心底,在裏頭搜腸刮肚地找一個答案,裏頭滿是繁屑一樣的利弊衡量、得失算計,最後,撈起一絲心有不忍的本能感情,“他不像老二有太夫人撐腰,也不像我好歹打小就替父親爭足了麵子,彼此麵上也算過得去。他什麽也沒有,性子又軟,在這府裏,誰都跟瞧不見他似的。人都說長嫂如母,明珠心軟和善,大概是這個緣故,他才生了點非分之想,待他考取個功名,定一門親,興許就能好了。”


    世情淡薄,在零星一點血脈相連的情感中,這是宋知濯盡能抓住的部分,他有些不願意失去。


    日暾稀薄漏盡,天色寸寸暗淡,金源寺的廟堂殿宇中,香熄燭淡,反倒是半山環抱的禪房中亮起新燭,火光與夜纏綿。


    房內四溢著素齋飯香,案桌上擺著菠菜豆腐、冬筍炒香幹、山藥燉蘿卜,另並兩隻青瓷圓口碗,有二人對坐。青蓮一麵細嚼,一麵抬眼窺明珠,隻見她兔子一樣紅的兩隻眼緊盯著對過一堵白牆上的“佛”字,手執一雙竹筷在碗裏一頓一戳。


    青蓮瞧不過眼,往她碗裏夾一片山藥,“當當”敲了碗口,“噯噯噯,不吃飯發什麽呆?躲到林子裏哭了一下午了,還沒哭餓啊?”


    山風如鳳的尾巴,簌簌縈迴在窗外山林。明珠被突兀的敲碗聲驚回神思,對眼望著青蓮,有些發窘發訕地捧起碗,“姐姐,你怎麽曉得我在外麵哭啊?”


    “你當我是瞎的?”青蓮觀她送了山藥入口,方緩出一笑,又添一塊豆腐,“你照照你那雙眼睛都哭成了什麽樣兒了?噯,要哭就哭嘛,做什麽躲到外麵去?天寒地凍的,虧得你一向身強體健不愛生病,否則這一夜,我又得勸你又得伺候你。”


    一盞燈燭圍在幾碟菜旁邊,被穿窗過罅而來的風刮得踞蹐縮縮,明珠抬手擋一下,回眸一笑,雖可見裏頭水花點點,笑容卻盡量明媚如舊,“不用勸我的,我想得通的,就是心裏難過嘛,哭一哭就好了。”


    “那我還省事兒了,”青蓮睞她一眼,輕泄一氣,幽幽歎歎,“我從前跟你怎麽說來著?你不信吧,如今吃了虧,怨得了誰呢?咱們家那位少爺,我打小伺候他,對他不說全然了解吧,也得有個六七分。要我說,他倒未必是真想娶那童家小姐,不過是聖上賜婚,不好開脫罷了,心裏未嚐沒有你。……噯,我這可不是偏他,不過是說句公道話兒。”


    明珠垂下霑花帶雨的睫毛,瞧著一桌子綠白相間的菜色,同樣一歎,“姐姐,我又不後悔,你說的這些話兒,我都想過,他心裏有我,我也從來沒懷疑過,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你瞧我現在,連飯也不怎麽想吃了,我就想能好好吃飯,好好兒過日子。”


    乍然,青蓮噗嗤一笑,將頭上一支細銀簪險些笑下來。鶯簧嬉笑中,倏聽“篤篤”幾聲兒,有人敲門。二人頓生警惕之色,明珠輕擱下碗,別腰對著門外輕問,“誰呀?”


    “姑娘,我是浴風啊,”那聲音同樣是輕輕的,伴著討好的笑,“我們少爺叫我送東西給姑娘,煩請姑娘開個門兒。”


    二人對視一眼,青蓮牽裙起來,弓腰對著細細的門縫朝外望,門外兩盞燈籠下,果然是浴風的身影,方才將門拉開,“天色這麽晚了,什麽著急的東西,明日送來不成?還要勞你大半夜的跑一趟。”


    那浴風紮著黑襆頭,朝門內睃一眼,抬手一揮,立時從四下黑暗角落竄出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青蓮姐姐,對不住了,實在是請不動你們,隻好換個方法了。你們別怕,就是跟咱們搬個家,那邊兒房子可比這裏舒適得多,少爺怕姑娘不答應,便讓我帶人來幫著搬。”


    門內二人雖摸不著頭腦,可瞧這架勢,亦揪了心。明珠一雙紅眼睃看一圈兒,立時拉過青蓮,慌把砰地砸過去閂上。緊跟著“咚咚咚”是拍門聲。


    浴風見二人久不開門,抬腳要踹,不及黑暗處傳來一聲鏘然有力的低沉嗓音,“你們要做什麽?”


    回首顰額細看,一道身影堂皇漸進,待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時,浴風才遏然嚇一跳,楞在原處,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大、大少爺,大晚上的,您怎麽上山來了?”


    陰鷙的眼如天上月玦,將浴風盯得顫顫發抖,“我再不來,不知大奶奶就要被你們綁到哪裏去了。……滾。”


    仿若赦令,浴風帶著人落荒而去,錯身時,被宋知濯叫定,聲音寒如瓊砂,“回去告訴你們少爺,好好兒念書,別整日想這些有的沒的。”


    一群人連滾而去,明珠在門內聽見隱約有人說話兒,又聽見雪亂錯履,不知是何動向,便躬下腰貼一隻眼睛在門縫上,掃見雪裏已無人,心下正疑惑,眼欻然被一抹豆綠暗紋的錦緞遮住,可見腰間一條玉白嵌寶石的錦帶。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猛地耳廓一振,那人敲起門來。明珠警惕退後兩步,狐疑發聲,“你是誰?”那人未答,明珠貼著門站一瞬,將心一橫,英勇赴死一般拉開兩扇門。


    一別數月,這一刻,宋知濯才覺得從那些飛沙走石、刀光劍影裏跋身出來。她水綠的裙在他眼底蕩開,幾如蕩開一片柔情的水鄉,使他感覺那些血光鋪成的榮耀在這一刹生動起來。他終於衣錦還鄉,想向他的故裏展示自己一身的錦繡繁華,也要將那些戎馬倥傯的辛酸細細說與她聽……


    然而“砰!”一聲,打斷了他的遐想,亦阻隔了他衣擺下已經抬起的黑靴。要不是閃躲得時,險些將那高挺的鼻端撞了個通紅。


    他怔一瞬、訕一瞬,扭臉朝一丈開外的明安笑一笑,“這也在情理之中,好幾個月不見,冷不防大半夜的我站在這裏,你奶奶一時有些驚慌失措也難免。”


    明安凍得在雪裏跺腳搓手,聞言陪一個笑,“是、是,奶奶是受驚了,可咱們在這裏受凍呀,這山裏也太冷了,少爺,咱們總不能在這裏幹站著吧?”說罷,哈腰上前,臉上笑得燦若金菊,“我倒是抗得住,可少爺金尊玉貴的,怎麽受得了?要不,咱們先找老尼姑另開一間禪房,進屋裏去等?”


    門頭兩隻紙糊的白燈在夜風中搖曳不定,將宋知濯斜長的身影左拉右扯。他剔一眼明安,固執地卷了袖口接著敲門,“明珠,是我,我回來了,你開開門兒,我有一大堆話兒要跟你講。”靜聽一瞬,門內動靜全無,他又再敲,“明珠,你開個門兒,我找你都找了大半個月了,你給我開個門兒……。”


    兩扇欞心木門將一顆炙熱急躁的心阻隔在外,而裏頭,是明珠一顆隨風燭撲朔的心。她不能對一個人說,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然想不起一絲叢脞煩緒,隻生起鋪天的歡喜。天地虛影,她的眼中隻看見他,心中填滿了他,甚至有一瞬的衝動,想要撲進他懷裏,抖下一身凡世的塵土,將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說給他聽,譬如今兒吃什麽、昨兒做了什麽夢、掙了幾個錢、所住的房子有多冷,如此種種……


    她坐在圓凳上,在燈影裏垂眸,驚覺發現,她一點都不怨他,倘若有那麽一點兒,也被對他的愛擠逼掩蓋,但她心虛地,不敢告訴任何人,這是她倔強的自尊。


    一牆之隔外,宋知濯已經收回手,落寞地退一步,眼看就要坐在門口的一級石磴上。明安眼疾手快,由懷內掏出一張絹子抖開,墊在地上才請他坐下,“少爺,要我說不急,奶奶心裏保不定怎麽生氣呢,您丟下一封和離書,一走就是幾個月沒信沒影兒的,換誰誰不氣?何況咱們奶奶真動了氣,就是府裏那起子不積德的嘴都罵不過她……。”


    “你成過親嗎?”濛濛的昏光裏,宋知濯斜來一眼,頗為不屑。


    “沒有,”明安將頭撥浪鼓似的搖了一搖,旋即一笑,“我這不是等著少爺開恩,替我指一門婚嘛。”他挨著邊兒在下一級坐下,直將宋知濯望住,“就算沒吃過豬肉,我也見過豬跑啊。就這事兒,少爺且得磨一磨呢。要我說,少爺先就休書的事兒認個錯兒,再將聖上賜婚的事兒好好解說解說,咱們拿出誠意道歉,保不準奶奶心一軟,咱們再往下說。”


    戰場廝殺,朝堂謀略,千難萬阻總有個頭緒,可於這件事兒上,宋知濯亦犯了難,滿心滿腦地想奪門而入,方才那匆匆一眼不夠、太短,他想長如一生地望著她,想展臂夠得她,擁抱自個兒蒼涼半生裏唯一的圓滿,這種迫切的想象已經容不得他再細思細度,隻一籌莫展地瞪著明安,“可她不給我開門,怎麽說?”


    “這才多一會兒?”明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剔來一眼,“咱們先就找老尼姑給開對麵那間屋子,死盯著這裏。奶奶總要出門吧?隻要她出來,什麽話兒都能說了。”


    於是兩人就在院裏另一間禪房住下,說是住下,倒是一刻也不曾歇,隻將兩扇檻窗大敞著,任憑東西南北風肆虐而入,兩個人對在一個炭盆邊上,一眼不錯地將對麵屋子望住。


    直到一場瓊玉飄搖後,淩亂的腳印被新的風雪所蓋。天色微明後,又有新的腳印將其破壞得更加縱橫不堪。


    幾個豆蔻水靈的比丘尼聚在一處,頻頻朝禪房這院兒張望,隻見總有紮袖束腰的挺拔將士由禪房進出,或是髯須繁縷,或是英俊粗狂、偶得二三清雋秀逸之輩進出,立時將幾個比丘尼羞紅了臉,口中嘟囔“阿彌陀佛”。


    聞聽廊柱下,一人淺問,“咱們廟裏怎麽來了這麽多官兵啊?”


    “你不曉得?原是昨兒夜裏,殿前司大將軍在這裏借宿,聽說給了咱們方丈一千銀子,說不準要住多久。那些將軍大人們麽是來稟報公務的。”


    “住咱們廟裏做什麽?”


    “低聲點兒!還不是尋妻尋到這裏來的,那禪房裏住著這位宋小公爺的夫人,你不知道,那位夫人原來就是咱們廟裏的尼姑。”


    “呸!將咱們好好的佛門清淨地,恁是弄作了一個淫窟!”


    七嘴八舌,喋語不休,隨風一散,驚起林中一片飛鳥。振翅之聲將明珠驚心後,又搖醒青蓮,“姐姐,外頭怎的這樣吵?”二人在棉帳內對視一瞬,明珠趿著鞋貓著步將檻窗輕開一縫,跳眼對麵,人來賓往,宋知濯似乎在窗內一張案上提筆疾書。


    瞧見他,她心內又一跳,急闔了窗,“是宋知濯在對麵,他要做什麽啊姐姐?”


    兩片灰帳被撩掛起來,露出青蓮一雙似譏似笑的眼,“還能做什麽?還不是求你發善心咯。”且說且行,罩上一件殷紅掩襟夾襖踅下床拉,不疾不徐地挪到案上,替自己倒了一盞水,“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男歡女愛,隔著兩窗一院兒幹對著,唱哪一出呢?鵲橋相會?真是瞎耽誤工夫,你要好麽就出去跟他說,他要好麽就過來撞門,這樣子冰天雪地的,作給誰瞧呢?”


    語譏言諷地,將明珠鬧了個大紅臉,捉裙挨著坐下,小心翼翼地窺她,“姐姐,我又沒有說要跟他好麽,我就是、我就是……。”


    “你就是一見他,魂兒就丟了一半。”青蓮捧著盞,睞眼盯住她一片腮,似均脂掃粉,鮮豔粉桃,“昨兒夜裏是誰,又哭又笑?打量我沒聽見?哼,我這耳朵可好使得很。”


    那張臉上更是紛呈錯亂,半身慚愧半是羞,躲一眼避一眼地斜窺過來,“姐姐,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緩緩徐徐,是青蓮幽幽淒淒的嗟歎,“我怎麽好說啊?我又沒經過這些。若說你沒出息,卻再沒有人比你更能屈能伸的,就說這些日子,遇著這麽多事兒,縱然見你慌怕,卻不見你退縮過。可你要想清楚,大少爺眼下已經被聖上賜婚,他要娶童家的千金大小姐,你呢?”


    驟然冰融的涼水兜頭潑下,激得明珠一陣心寒,她再一思量,垂下腦袋,額角一縷碎發撩起愁心無量、點點行行。半晌咕噞一句,“姐姐,還是你去打水來梳洗吧,我就不去了。”


    對過那廂,公務方止,人跡漸稀,案上擺著一堆公文。天光斜倚,踅進寬陽一束,照在宋知濯身上。他擱下一筆,跳眼遠望,“這都一早上了,還沒見大奶奶出來?”


    “沒呢,”明安原就守在窗前,聞言旋身過來,“少爺別急,我估摸著,庵堂裏快要開早飯了,奶奶縱然不想見您,飯總得要吃吧?”


    吭哧兩聲,宋知濯抖著肩一笑,“這倒沒錯兒,你們奶奶一頓都餓不得。噯,這庵堂裏的飯食吃不得,不是讓你遣人到水天樓買新鮮的來,怎麽人還未到?”


    “送來了,叫庵裏起灶熱一熱呢。”


    正言訖,見一侍衛跨刀而入,腰間斜擦一把佩刀,重手提一個黑檀漆紅食盒,四層之數,接蓋兒一瞧,十二品寶膳。明安隻由食盒裏撿出一碟水晶丸子、雞汁羹,鮮筍煨火腿。其餘並數完盛於盒內,擱在案上,“少爺,您先吃了再給奶奶送過去吧。”


    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拔座起身,“別了,我還是先送過去,你奶奶餓不得。”


    這廂出門兒,對過門恰巧拉開,見青蓮旋裙出來,他急趕兩步,還是未趕上,那門砰一聲又閂死在裏頭。青蓮驟然見他,怔忪一瞬,慌忙福身,“給少爺請安。”


    血光映照著他一身靛青襴衫,如這四方環山、茂林一片,挺闊在青蓮麵前,“嗯,……你們吃過早飯沒有?”


    “還沒有,我這就要去打水梳洗。”青蓮些微尷尬地福身辭去,朝那邊門裏望一望,窺見明安在裏頭縮頭縮腦地探看,抬袖朝他指兩下,明安立現愧色地笑一笑。


    門內無聲無息,宋知濯撩開衣擺提著食盒跨上前敲門,聲音放了十二分的溫柔,“明珠?你餓不餓?我給你拿了早飯來,水天樓的八寶鴨、佛手卷、鱔魚粥,都是你愛吃的。明珠、明珠,”他柔情的聲音有些落魄,連腦後兩根湛藍錦亦被風刮得略顯蕭瑟,“我知道是我錯了,我……,我實話兒說吧,我從找你那天起,就編了好多詞兒要哄你,譬如說‘我寫和離書是為你好’、‘我是因為擔心你的安危’、‘我是萬不得已’,我想了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愁鎖喉間,他梗咽一下,停頓一瞬,緊貼著兩扇門扉,透過縫隙掃見裏頭的空牆虛案,不見人影,亦不聞人聲。他放緩了音調,幾如一個惡貫滿盈的匪徒跪在佛前,點算前非,“我想了這些,想要說服你原諒我,可當昨晚看見你,我就曉得不中用,我連我自己也說服不了。……我原本可以等著科考入仕,一步步的往上走,是我太急功近利,我等不起,我怕我還沒爬入朝堂,已是發髻斑白,依然無法在父親麵前抬起頭來。……你大概不懂,超越他對我有多重要,這是我畢生夙願。但是你對我同樣重要,我隻是想、想你一定能明白我,能理解我,我想隻要你還在這裏,我就有機會將你找你回來。”


    93.  相逢   愛的春秋冬夏


    半山半堂無聲, 枝枝葉葉離情,豔陽把宋知濯挺拔的影在雪裏拉長,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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