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梅同樣放低了聲兒,“爺不在周晚棠屋裏,原是去了童釉瞳屋裏。”


    三人暗暗互窺,遽然聽明珠有些幹澀的嗓音響起,“侍雙,你來。”趕至榻前,見她一隻手由袖中掏出個牛皮紙封,在榻案上拆開來一瞧,是一些白色粉末,像是藥粉之類,“侍雙,你拿著這個,明兒去找個鋪子打聽打聽這是什麽。”


    “奶奶,這是哪兒來的?”


    她遊目而上,望向侍梅,“方才在周晚棠房內打碎了她的花盆,收拾的時候我在土裏摸到的。若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她怎麽會藏在花盆裏?”


    “奶奶,”侍雙的眼轉一轉,放低了聲兒,“這會不會是害死綺帳姐的‘歸魂散’?”


    “是不是明兒找個鋪子問問就曉得了,你悄麽的,別讓人發現。”


    稍刻,三人各自將一個炭盆端入臥房,燒水服侍明珠洗漱,又找來一個治創傷的膏子將她小腿上一片剮蹭的傷痕塗抹過。適才下了帳子,吹了蠟燭。殘夜即將滑過,在明珠無措的腦中、茫然的心中。


    次日,天晴無雪,日暾由東山上冒頭而出,灑得半庭金燦燦的光,像一片黃紗,裹覆梅花與山茶,將長亭斜扯出一個長影。


    宋知濯蹣入院中,丫鬟們正在掃雪,紛紛福身退避。打簾入廳,見明珠坐在榻上,膝上伏著噠噠。她一隻手一下下緩慢由它的頭撫到背,另一隻手端起案上的白釉盞呷著茶。


    他含笑蹣近,清一清嗓子,“這麽早就回來了?”爾後,他撩著衣擺挨著她坐下,未曾發現明珠避讓了一分,仍舊歪著頭細窺她半張臉,兩條湛青的緞子垂在他耳廓邊,隨他的柔情的嗓音輕輕晃動,“那園子好嗎?種什麽花兒什麽草,還是我從前親自吩咐的,後來也沒大去,一直就閑在那裏。你要是喜歡,回頭我們抽空去住住,倒是十分清淨。”


    她未作答,將盞輕輕擱回茶托,亦未別過臉來瞧他。他似乎有所感,將身子更傾一寸,笑容加築一分,“白管家還伺候得周到嗎?他沒見過你,倘若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訴我,回頭我去說他。昨兒你同你沁心姐姐可玩兒得好?禮也送出去了?”


    好半天,他才從這種沉默中意識到不對勁兒,忙端正了麵色,正欲詢問,見明珠髻上的一排珍珠鈿瓔晃一晃,慢悠悠將頭轉過來,“你昨兒睡的哪裏?”


    驀然,宋知濯心內咯噔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心虛,被一個明朗的笑容所掩蓋,“別聽丫鬟們胡說,昨兒熙州那邊送來軍情,我忙趕著送到宮裏去,與聖上相談完,趕回家來,父親又叫我去,耽誤了一會兒,正要回來,偏又想起夜裏京東衙門的周大人要來,說是他們那邊兒有個村子被雪崩埋了,管我借些冰去抗災,我便又出了府去。這一商談就過了戌時,他連夜趕來,飯也未吃,我們又一塊兒用了頓飯,等忙完已過了三更了,我就在司裏睡了一夜。”


    她的眼帶著一點伶洌的嘲弄,唇一翕動,聲音也是冷的,“飯是在哪裏吃的?”


    她眼中明亮的顏色將他照得更加發虛,硬挺著一笑,“飯是由水天樓叫來,在司裏用的。大清早的問這個做什麽?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有人嚼了什麽舌根兒?”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行的端坐得正,怕人嚼什麽舌根兒?”


    “這話兒是怎麽說的?”宋知濯拔座到對榻,自倒了一盞熱水,端起盞避開一瞬她楔了針的目光,再放下時,笑容已變得討好,“你瞧我最近可是真忙,熙州有戰事,延州有軍情,司裏還有一堆雜事兒,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往,我應酬都應酬不完,宮裏頭也有一堆事兒,就因為戰事,聖上頻頻傳我,我每日周旋不完的公務,你瞧我可曾鬆懈一刻啊?”


    言著,他一隻手攀握住明珠案上的手,“怎麽瞧著你心情不好似的,同你沁心姐姐吵架了?”


    挨上的一刹,明珠猛地就將手往回收,綻出一絲冷笑,“你每日這麽忙,還要抽空看著這個顧著那個,又要抽空應付我,簡直是分身乏術,倒真是苦了你了。得了,我體諒你,我心情好不好的也不用勞你費神,你該忙就忙你的去。”


    廊外幾個丫鬟屏息凝神靜聽,佝著肩預備著摔碟子砸碗的聲音。不想聽見的仍是宋知濯強撐的辯解,“你這就冤枉我了,公務暫且不提,就說這宅子裏的事兒,我去應付應付她們,也是盡跟你說過的,這個病那個病的,我總得去瞧一眼嘛,否則傳出去,都說我棄人命不顧。”


    “我讓你不去了嗎?”明珠抱下噠噠,望它搖著尾巴蹣像簾外。寒風灌進來,她覺得冷,便攏一攏喇叭花纏枝的衣襟,“你這話兒有意思,你回回去,我可曾攔過你?既然我沒攔過你,你又有什麽可撒謊的?”


    笑容僵在宋知濯臉上,他窺見她眼瞼下淡一層靑,揣測到真相,心裏惴惴不安地將眼略挪開一寸,“我撒什麽慌了?”


    鼻稍扇動一笑,明珠笑出了聲兒,“撒什麽慌?我倒要問問,你哪句是真?”


    “你這話兒是什麽意思?我哄你做什麽?我哄你是撈得著糖吃啊還是撈得著錢花?”


    “是呀,哄我做什麽呢?”明珠將眼挪開,轉過身,手搭在空中,垂望著底下炭盆裏倏明倏暗的炭火,“人家是你的妻妾,你想去就去、想幾時去就幾時去,況且我又從不攔你,故而我也想不明白,你哄我做什麽?你不妨問問你自己,你哄我做什麽。”


    大概炭火太足,可見他額角一層浮汗,笑容全散,慌著提起手邊一隻青白釉八棱劃花壺倒水,傾在盞上半天,未懸出一滴,便狠將壺往案上一墩,衝簾外大嚷一聲,“茶呢?!我回來半日,怎麽茶也不煎一盞來?!”


    未見見侍雙打簾福身,“爺略等等,茶馬上就來。”


    她退出去後,宋知濯的麵色方緩上一緩,嗓子放軟許多,“你瞧你說的,我又有什麽可瞞你的?我昨兒是在府裏來著,原是要回屋裏睡的,因為朝廷上的事兒,與她父親起了些分執,我想著,到她那裏去,也好將她父親的心寬一寬,我好……”


    “既然是正事兒,”明珠截斷了他一筐話兒,恰逢侍雙奉茶進來,她頓一頓,待人出去,又接著冷言,“既然是正事兒,你大可一早就直說好了,為何扯那一大篇的謊話?”


    “我不是怕你不高興嗎?”


    她笑一笑,目光釅釅望進他眼中,像是要將裏頭所埋著的蛛絲馬跡都挖出來,“我不高興什麽?我又有什麽可不高興的?你回回往周晚棠那裏去,可沒見你扯過慌,又可曾見我不高興過?怎麽偏偏就往童釉瞳那裏去要瞞著?又怎麽會以為往童釉瞳那裏去我會不高興?”


    那雙眼,幾如神佛的莊嚴與悲憫,又似劊子手高懸的刀刃,令宋知濯心慌。他無可避免地懼怕她這種眼神,捂藏著罪孽一樣將眼避開,“我們上回不是說好了嗎,不吵架。我瞞著你,是我不對,我就是大早上腦子不清醒,你一問,我就想也沒想就扯了個慌。我現在說實話兒,我去真是為了她父親的事兒,就是套了幾句話兒,夜一深,我想著也懶得回來了,就在那邊歇下了,真就什麽都沒做。”


    沉默良久,明珠兩片丹霞之唇漸漸斜揚起來,嗓音纖細如塵,輕易就挑破了一層隱秘的蠶紗,“宋知濯,你跟我扯謊,是因為你問心有愧。”


    “你什麽意思?”


    他緊著追問,她卻沒答,別正了臉,手垂到膝上,扯著她百迭裙上的折痕,像永遠也理不平的一些什麽。


    時光就陷落在一片黑暗的沉默中,宋知濯等了許久,聽見外頭的縈走淺回的風聲、聽見自己急躁的呼吸、以及她在靜默中如花凋敝的失望,最後,是自己的口不擇言:


    “你話兒說得沒頭沒腦的,什麽叫‘問心有愧’?我愧什麽了?就講講道理,她們是我的妻妾,既然嫁給了我,我就對她們也有責任,這難道不對?”


    她仍舊不作言語,未勻粉黛的嫩腮被火光籠上一層暖黃,卻自有一種冰凍三尺的寒。宋知濯咬一瞬下頜,又鬆開,“即便我做了什麽,這也合情、合理、合律法,哪個男人沒有個三妻四妾的?就是聖學之人,也不例外,我宋知濯就是個凡人。可打從她們進了府,我去過幾回?縱然去了,也就是白躺在一處,這我也跟你說過了,我平日裏還不是盡都陪著你?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況且,我要真做了什麽,你出去隨便拉個人問問,誰會說我一句不是?我犯了哪一樁哪一件?我又有什麽好虧心的?”


    121.  浮躁   雙雙負氣


    朱閣綺窗, 風轉遊廊,撥動幾片寶裙紅衫,像流水落花, 萋萋可憐。丫鬟們站在廊下, 守在棉簾前, 各自互窺,再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


    宋知濯倒篋喋喋的一番話兒落下去, 仍是一場突兀的寂靜,以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侵襲了他的心。


    他懷著鶻突與焦躁等待片刻,終於等來明珠空穀餘響的聲音, “你有責任, 沒錯兒, 我攔著你去盡職盡責了嗎?你想去就去好了,犯不著打著什麽‘為了我’這樣的理由委屈了你自個兒!我何時要你不去了?你犯不著給我扣這麽大的帽子,倘若哪天我這裏耽誤你‘宋大將軍’絕了後,豈不是要受千夫所指?!”


    鎏金勾雲紋的炭盆燃起一小戳火舌,幾如一場狼火烽煙。宋知濯心急如火地徘徊跺步, 末了, 定在她麵前,盯著她, “你這話兒是真心的?我的心怎麽樣你未必不知道?”他躁躁地吞咽一下, 步子又快蹣起來, “我天天在外頭, 明有刀暗有箭, 刀山火海地淌,外有戰事,內有奸黨, 還要想著法兒的與皇上周旋,不知多少人盼著我死!如今,你還要氣我是不是?”


    寬敞的一個廳內,柱間參差錯落的鬆綠帷幔一鼓一脹地翕動著,像心甸內一膨一膨的血脈,湧向明珠的四肢百骸。


    她亦站起來,氣勢洶洶地仰視著他,“你做這個官兒,又不是我要你做的!你忘了你從前說的話兒了?是你自個兒說,你要‘步步高升’、你要‘扶搖直上’,你要踩到你父親頭上去!既然如此,你就該知道會‘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難道你要把這筆賬也算到我頭上?”


    他圓睜著眼,倏而頹唐一笑,將手無力地搖一搖,“我不過是想你心疼心疼我,你卻扯出這麽一篇‘大理’來,你放心,我可不敢攀扯你。罷了罷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去上朝。”他將步子蹣到空蕩蕩的廳中,直衝門嚷,“來人,更衣!”


    緊著侍雙侍嬋兩個大丫鬟撩簾而入,正欲福身行禮,卻被突如其來的“啪”一聲兒唬得一跳,肩頭齊齊縮顫一下,將頭深埋在胸口,暗瞟去,隻見宋知濯的腳邊滿是白釉碎瓷片。


    泛著光的細墁石磚上倒映著宋知濯的身軀,隨著衣擺蕩開,響起宋知濯幹硬低鏘的嗓音,“你砸,有多少你砸多少,這些玩意兒我有的是,你隻管砸個夠好了!”


    二女見他大步流星地往臥房行去,便連追而去,不多時,換好朝服出來,宋知濯目無斜視地就踅出門去。同樣,明珠亦在榻上目不斜視,冷著臉,靜坐了半晌。


    終究是侍雙一歎,叫來門外侍鵑收拾滿地的碎瓷片,自個兒蹣到榻上輕勸,“奶奶何苦鬧這麽一場呢?反叫別人占了便宜去,這下可好,爺夜裏一準兒要往那千鳳居去了。”


    見她久久不言,她隻好牽裙退下去。明珠則就在榻上坐著,紋絲未動,活化出一座神像出來。這一靜,便靜到了時過晌午,直到青蓮打簾而入。


    她且行且歎,款款而來,“我在屋裏就聽見又是摔碟子砸碗的,卻懶得管你們這種夫妻吵吵鬧鬧的小事兒,故而我沒來。可怎麽聽見侍嬋說你連午飯都沒吃,我的老天爺,這可就不是小事兒了,故而我又來了。”


    猝然“噗嗤”一聲兒,明珠笑了出來,笑顏未盡,眼淚又緊滾出來,“你笑話兒我!”


    “我笑話兒得還少啊?”青蓮嗔笑著,由碧青的袖內牽出條珍珠白的繡絹兒,越過榻案去替她蘸一蘸淚,“早起侍雙就同我說了昨兒夜裏的事兒,什麽天大的事兒也值得你氣成這樣兒?不就是些周晚棠的酸話兒嘛,你卻聽到心頭去了。我問你,你當初為什麽回來?不是說人世一場,就圖個高興?既然為著個高興,就犯不著為這些小事兒過不去。”


    腮上的淚珠隨著明珠的唇扉翕合墜下來,她有些茫然地捏著帕子,像是問她,又像是問自己,“這是小事兒嗎?”


    青蓮歪瞧她一瞬,夠了手邊的壺倒水,直到她抬起頭來,才一笑,“那你告訴我,什麽是大事兒?”


    潺潺地水聲注入一隻青白釉的盞內,漸起粉塵一樣的水花兒。明珠望著那些水花兒在一束陽光下蒸發殆盡,心緒亦漸漸歸於平靜。


    稍靜一瞬,她將眼淚抹幹,綻放出慣有的明媚笑顏,“我氣性也太大了些,姐姐,你說得對,我們做了四年夫妻,是要終老的,不必要為了這點子小事兒鬧得這樣兒。說起來,他這些時忙得腳不沾地,夜裏也睡得不大安穩,朝廷裏事事瞬息萬變,他也應付得不容易,我卻不體諒他。等夜裏他回來,我去陪個罪,也不好叫他時時來跟我做小伏低。”


    風吹梅殘,滿院人閑,一點委屈漸被明珠的悲憫之心掩蓋過去後,這一天,仿佛就與過去每一天無所不同,仍舊是鶯聲不歇,暗香未斷。


    朦膿月懸,即是夜上。妝案前,明珠勾了淺黛,勻了新麵,旋尋雙葉插雲鬢,幾摺湘裙煙縷細1。鏡中嬌顏,似乎未生變化,與她的十七歲幾乎無差無別。


    一路由侍雙秉燈,引至千鳳居,隻見滿院雖無花無草,卻洋溢著一絲春意盎然,在每個人的麵上,在萬盞燈火跳躍的光亮間。四壁遊廊上人影憧憧,一對丫鬟提著食盒,一水兒的髹紅檀木,描繪著牡丹、芍藥、水仙、荷花,萬紫千紅,在寒冬冷夜,開出了另一個春天。


    遠眺去,正屋門簾的縫隙裏透出亮澄澄的金光,像罩不住的幸福迸出來。


    “奶奶,走啊。”


    隨侍雙輕醒一句,明珠飄蕩的思緒被拉回,她倏然有些挪不動腳,幾如要跨向另一個她所陌生的世界,一股莫名的恐懼裹挾著她。再三四定後,她提起一口氣,繡鞋開始在裙邊一探一探地邁出去。


    誰知還在廊下,便被如意橫臂攔住。她站在兩個石磴之上,昂著下巴,兩個胸脯如山峰高高挺起,“站住,你這是想往哪裏闖?我們奶奶沒傳你,你來做什麽?”


    一霎,明珠仍舊是那個善酬善應的“明珠”,笑容無色無聲地盛開在她麵上,“我來找宋知濯,煩請姑娘進去說一聲兒,就說我有事兒找他。”


    如意慢悠悠地笑一笑,扭臉對上另一丫鬟,“你瞧,就是這樣不懂規矩的人,爺的名諱也是她叫得的?”一時又轉過來,下巴頦昂得更高,“今兒是我們奶奶的生辰,你不說恭賀恭賀,反倒要來給我們奶奶添堵,這是哪裏的道理?你有什麽事兒就先同我說,明兒等爺得空了我再同他說。”


    右首一排檻窗上映著一個茂似幽篁的輪廓,影側是另一隻宛若遊龍的影,明珠靜看著,臉上的笑消沉下來,朝如意睨一眼,“不用費心了,就當我沒來過。”


    幾雙眼冷冷地注視著那一盞孤燈飄離這萬家燈火後,眾人方噗嗤樂起來。未幾見玉翡打簾子出來,朝周遭幾人睃一眼,“笑笑笑,有什麽可笑的?裏頭都聽見了,也忒沒規矩了一些!”


    那如意便附耳過去笑談一番,末了便是玉翡大為得意的一笑,“哼,她也有今日!”


    話音一落,就忙不迭地進屋,右首案桌琳琅滿目,各色果品齊備,童釉瞳麵前擱著一碗長壽麵,正喜滋滋地瞅著宋知濯。玉翡麵含笑意過去,哈著腰貼耳與她說一陣,就見她麵色漸沉下來。


    心知她是個直腸子,玉翡登時心下立悔,暗裏掣一掣她的袖口,哪能止得住?她已將身子扭向宋知濯,“知濯哥哥,明珠過來了,要不要請她進來一道用飯啊?”


    宋知濯正執一隻白釉瓷湯匙吃羹,聞言手頓一瞬,麵色漸冷下來,“不必了,隨她去吧。”


    一霎的寂靜使童釉瞳有些不知所措,垂下腦袋悶不做聲地攪著眼前的壽麵。玉翡見狀,忙補上笑,“丫鬟們要請姨娘進來,姨娘生死不進,問是什麽事兒,又說沒事兒,自個兒領著丫鬟就走了。”


    那湯匙在宋知濯指尖轉一轉,即被擲入鬥笠碗中,撞出“叮當”的冷硬的脆響。童釉瞳甚少見他如此心煩浮躁的樣子。她記憶中的他,永遠是玉樸之質、蒼林之姿,即使是威嚴,也帶葉竹的沉靜從容。


    然,這或許是她的誤解,正如宋知濯自己所說,他隻是個凡人,於是不可避免的心裏就窩了些火。明珠的字字句句還在他耳畔空懸著,如南來北往的雁。


    持續的沉默中,童釉瞳熬不住了,重新抬起窘迫的臉小心進言,“知濯哥哥,要不,你回去瞧瞧吧。”


    望著她眉尾墜著的一些謹小慎微,宋知濯泄一口氣,“不去了,今兒是你的生辰,陪陪你也是當然的。”


    旋即,紅粉嬌豔的笑靨重新在她麵上浮出來,宋知濯幾乎能一下分辨出這雙眼與明珠的不同,她是苦厄不知的純真,明珠則是洞察世事的清明。可眼下麵對她的純真,幾如將白刃對準了一個孩童,罪惡感同樣擠逼著他。但下一刻,那些朝堂風雲逐漸取代了這種慚愧,他仍舊記得的是——童立行必須死。


    他笑一笑,適時地將手邊的一個錦盒推過去,“給你的生辰賀禮,打開瞧瞧。”


    這是一隻銀鎏金鳳釵,雲紋端頭上立一支翬羽金鳳,每一片羽毛都是精雕細琢,鳳的眼狹長半寐,睨著人間萬象。這樣的玩意兒童釉瞳是不缺的,但她卻似獲得人間至寶一樣,喜不迭地就讓玉翡為其插在髻上,跟著便扭向宋知濯,笑彎了眉眼,“知濯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他點點頭,心不在焉地笑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兒,哪會有不好看的?”


    織金流銀的時光罩住他二人,膾鮮錦饌的長案隔著他二人,活像是在人間的兩端。


    而另一端卻遠不如這裏的燈火輝煌,屋中隻有四壁的孤燈,照著一個寂寞的影。明珠從未覺得這間屋子有這樣大,燭也罩不盡,總有一些黑漆漆的角落裏,充斥著一些遙遠的、遠如上古時期的歡聲笑語。其實也不過就是昨兒、前兒、近在今日之前。


    噠噠在火盆邊趴著打盹兒,睡夢中豎起耳朵,聽見漸近的腳步聲,猛地將頭搖向門簾。果然,侍雙撩簾子進來,掏出一個牛皮小紙封擱在案上,“奶奶猜得半點兒不錯,今兒我讓明豐偷偷去打聽了,他連問了好幾家鋪子,都說這就是歸魂散,原就是耗子藥,十分平常,許多鋪子裏都有售。……奶奶、奶奶!”


    “啊?”明珠恍神過來,茫然地仰看她一瞬,方明白她是在說些什麽。她笑一笑,抬袖執起紙封,將藥粉悉數抖入炭盆中,“這事兒你怎麽能讓明豐去問?”


    瞄一眼盆內撲簌而起的火舌,侍雙捉裙坐下,將案上銀釭推至一邊,胳膊到案搭上,“奶奶放心,我已經警告過明豐了,這事兒一個人不許說起,連咱們爺也不許說。這些年,明豐一直就是伺候奶奶的,心裏也一直以奶奶為尊,肯定不會同爺說起一個字兒。”


    廊下的風牽絆著梅樹搖枝,像是誰淒淒切切的哭聲,令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綺帳。


    侍雙低柔的嗓音如炭捧裏飄出的火星,尾墜成一片灰燼,“奶奶,既然就是那周晚棠做的,咱們就得替綺帳姐報仇,豈能容她沒事兒人一樣囂張?”


    半晌,明珠卻答非所問,端直了身子睇來一眼,“咱們今兒往千鳳居過去的時候,路上碰到一個男子,你可知道是誰?”


    “我想想,……哦、那是太醫院的張太醫,這些時常來替周晚棠把脈探病。我仿佛聽說,他原來就常去周府替周晚棠的嫡母探病,因著相熟,他又沒什麽資曆,犯不著大手大腳的送禮,周晚棠才請了他來。瞧了這樣久的病,也不知道她那個病秧子何時能好得起來,要死麽就死,要好麽就好,總這樣拖來拖去的,打量就能拖住爺的心,哼,做夢!”


    “拖……,”明珠攢眉而思,良久後擺擺頭,將玲璫珠翠晃得簌簌作響,像是急著要擺脫些什麽,“這事兒咱們心頭有數就成,再別往外說了。”


    “奶奶,難不成就這樣算了?”


    “別說了,姑且如此吧,若是她就這樣病死了,也算老天收了她。”


    “那她要是過了冬仍舊活蹦亂跳的呢?”


    “那……,屆時再說吧。”


    彎月懸於中霄,漸被雲遮蓋,幾如明珠心頭的憤懣與一絲絲惡念被藏了起來。飄飄蕩蕩的帳內,是她輾轉反側的身軀,許多煩緒擾著她不得入眠,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宋知濯沒有回來。


    但第二天清早,他來了,鏘而有力的步子才跨入門檻,明珠就由榻上抬眉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視若無睹地挪開,繼續閑翻著手上的《心經》。


    他則是用手掌抹一把臉,亦將眼別向簾外,沒緣由的燥煩,“瞧著我回來了,怎麽還不進來服侍更衣?你們就是這樣兒當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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