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立刻轉移話題:“郡主許了我三貫銀子一月呢,又賜了緞子與二十貫銀子。便在籮筐裏。”


    康大鬆嚇了一跳,忙拽過慈姑,加速兩步進了馬家,將門掩上,這才細細問她情形。


    慈姑板著手指算賬:“今兒個我去賣芥辣瓜也是大賺一筆,一碟十文,共賣了二十五碟,拋去成本二十五文,如今共賺了貳佰多文。”


    “我一月才賺六百文,正好頂賣三天鹹菜?”康大鬆驚訝得合不攏嘴,連連搖頭,“不成!我要去辭工,安心賣鹹菜。”


    慈姑忙製止他:“哥哥莫魯莽,守著書鋪多讀些書才是正理,爹娘在天上有知,也盼著你莫放下書本哩。”


    當年慈姑隨著奶娘回到眉州時,奶娘家日子還算小康,她丈夫靠著康氏在黃家的工錢這些年開起了腳店,位於眉州碼頭上,生意很是紅火。


    見她回鄉,丈夫康廚子好言寬慰她:“在外頭擔驚受怕有甚好的,不若以後就安心在鄉裏生活。家裏女兒生得像年畫上玉女一般,我與你們買幾個小丫鬟,呼奴使婢,不比大戶人家奶奶太太差。”


    康氏這才開顏。她女兒出生便被黃家選中做了奶娘,等女兒長到五歲盧氏開恩讓她將女兒帶進府裏。


    康家夫妻得了黃氏善待,不想讓黃家唯一的血脈斷絕,因而絕口不告訴任何人慈姑的身世,隻將她做黃家的女兒。


    奶娘親女兒離家時不過五歲,鄉人大都不記得她長相,便被康家夫妻糊弄了過去。


    慈姑便就此在眉州長大,她一麵與哥哥跟著鄰居孩童釣螺螄燒地瓜,一麵又被奶娘送到私塾裏念書。這卻是奶娘固執己見,她到底不忍主家那等讀書人家的兒女目不識丁,因而執意要慈姑去讀書。


    好在康廚子發家是靠著妻子幫傭才發的家,他又極疼妻子女兒,便求了一位做夫子的遠方親戚,叫兒子康大鬆與扮成男子的女兒一起在他那裏跟著讀書。


    若不是家中突變,隻怕康家會供著康大鬆讀書科舉。當初奶娘一家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救了慈姑,是以慈姑便想仍叫康大鬆繼續讀書,也算是報答他們一家。


    康大鬆聞言也罷:“聽說考中秀才家中便能少交許多賦稅,我若能考上,家中也少些開支。”


    兄妹倆湊在一起看叮叮當當銅板作響,一時樂得合不攏嘴,計劃起了今後的生活,慈姑道:“一天二百文,一月便能賺六貫,我工錢是三貫,再加上哥哥每月六百文,拋去我們賃房吃飯錢,每月便能攢下近八貫錢。如此一來隻不過幹兩月便能開一家小食攤。”


    “不,我們先將那指環贖回來!”康大鬆斬釘截鐵。


    慈姑一愣,旋即低下頭:“那指環已經不見了。”


    *


    鎮北侯府。


    “侯爺,這指環末端有玄睿堂表記,當鋪掌櫃的收到後不敢怠慢,立時三刻送了來。”旁邊的長隨疾風彎腰,畢恭畢敬道。


    玄睿堂是秦國公府的堂號。


    這也是汴京許多豪門大族的規矩:家中的器皿、首飾在鑄造時大都會要求匠人打上家中的徽記,一是彰顯家中是有傳承的,二也有防盜的意思。


    “喔?”濮九鸞放下茶杯,挑眉冷冷一笑:“我那好大哥……居然將國公府敗壞至此了?”


    故去的秦國公戎馬一生,先後娶了三個媳婦,有十一個兒子,最大那個承襲了爵位,最小的那個劍走偏鋒成為了鎮北侯。


    看似滿門富貴,疾風卻心知肚明,雖然侯爺與兄長麵上和和氣氣,可實際上當年國公府夫人去世得不明不白,侯爺早就與那邊離了心,是以也不多嘴,隻恭恭敬敬將指環奉上。


    濮九鸞摩挲著指環,摸了摸指環側裏凹進去的一點印記,眸色漸深:“不對……這指環的形狀……”他皺皺眉毛,背過身去從自己衣領下取出一枚一模一樣的指環。


    再將手中的琉璃指環對著紅燭凝視,兩枚指環都呈現鳥身蛇尾銜接之狀,造型大膽,頗有上古之韻。


    這是母親當初留給他的信物,叫他今後若有心儀的小娘子便將此環贈與她。


    這些年濮九鸞都將指環用紅繩係著,藏在貼身衣物裏頭晝夜都戴著,可以說沒見幾個人瞧見過物件,也因此談不上有人仿製。可這卻是為何?


    他放下脖上紅繩,淡然問:“來典當的……是什麽人?”


    “回侯爺的話,是個小娘子,據掌櫃的說,穿著粗布衣裳,卻有股遮掩不住的精氣神,一瞧便覺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她當的是活當,昨兒個還去當鋪那裏特意問了一遍要贖回。掌櫃的含含糊糊說丟了,要再尋一遍。”


    “喔?隻當了兩天,兩天之內便有銀兩贖回來?隻怕當東西是假,要引起我注意是真。”濮九鸞聞言斜睨了一眼,一身的煞氣漸濃,他舔了舔後槽牙,“這國公府倒想出了一招美人計?那我要會會這位美人,否則白瞎了我那位好大哥一片心思可如何是好?”


    “侯爺英明!”疾風來了精神,他當初遞過來這指環時便覺得下頭掌櫃的小題大做,卻沒想到其中居然還能蘊藏國公府的陰謀,登時來了精神,“屬下這就去查那位典當人的底細!”


    神秘的典當人打了個噴嚏:“阿嚏!”


    大鬆忙勸妹妹:“慈姑,夜裏露重,你今夜還是莫去,再說明日第一天去王家做菜總不好黑著眼圈,我去買雜物便是。”


    慈姑想想也是,若是著了涼傳倒了孕婦那當真是大罪過,便也歇了心思,囑咐大鬆買些黃瓜、蔥薑蒜等蔬菜,又讓他買些調料諸物。


    待大鬆歸家,慈姑便小心翼翼將芥辣瓜醃製起來,單等著明兒從王府歸來後再去賣。


    夜裏睡了個好覺,一早兒起來便覺神清氣爽,清晨便趕到了王家。


    昨日裏她問過迎春,郡主這兩日喝的下白粥,偶爾吃下清淡的佐粥小菜。


    總喝白粥也不是辦法,慈姑今兒便想做些清淡飲食端過去。正好廚房裏有一簍鄉下山莊送來的新鮮野蔬,便先用起來。


    她先剝開鮮嫩春筍外殼,從中取出春筍,分部位切塊切條後放水中燙煮去澀,先是取中後部滾刀切塊,而後另起鍋慢火煎起了火腿。


    等紅白相間的火腿“滋滋滋”冒出豐腴油脂後,再將筍塊、焯過水的豬排骨投入翻炒,一起同炒,最後倒入開水,轉而倒到砂鍋裏小火慢燉。


    從前眉州山裏挖了春筍,師父便要做這道菜,腳店的客人吃得津津有味,問她此菜喚做什麽,師父便說這道菜叫做“醃篤鮮”,又教會了她,如今師父早不知去了何處,慈姑看見春筍便忍不住做起了這道菜。


    趁著燉煮功夫,她便活起了麵團,擀平後切成細細小小牙簽大小的“麵針”,而後再撒些麵粉一把把抓開。


    此時醃篤鮮也漸漸煮好,慈姑便將麵針另起鍋煮好漏勺舀出,再從砂鍋裏舀幾勺醃篤鮮湯水澆上去。


    麵煮好了,還剩配菜,慈姑隻取筍尖,與剛掐下來的苜蓿芽兒、春日裏新冒尖的蘑菇一起炒製起來。


    時下普通人家裏甚少炒菜,是以小廚房裏的廚娘們見慈姑揮動鐵鏟虎虎生威熟稔不已,各個將那輕慢之心收起大半。


    野蔥切成末,熟油下鍋,“劈裏啪啦”的油炸聲攪動起一股野蔥的香氣,而後投入鹽粒,白色的小小顆粒鹽在油中沸騰起來,又將撕成小塊的蘑菇投入鍋中,一遍遍翻炒,直到蘑菇漸漸脫水變得嬌小起來,確保每一隻蘑菇都沾染上了鹽粒與蔥末。


    而後將筍尖投入,乳白色筍尖很快也融入其中,最後再將苜蓿芽兒投入,不過翻炒兩下便立刻起了鍋,這樣苜蓿芽兒還能保持著翠綠模樣。


    郡主用午膳時,便見餐桌上單擺著一碟一碗。


    迎春先有些惱:“這新來的廚娘怎的這般不懂事?郡主哪日裏吃飯不是滿滿當當擺上一桌?”


    宮嬤嬤瞪她一眼:“放肆!郡主的事情豈是容得你置喙的?”


    迎春便不說話,隻氣鼓鼓的。


    郡主卻吸吸鼻子:“好香啊。”


    這香味卻不是簡單的香氣,充盈著山林間春日的清新,叫人登時神清氣爽。


    端菜上來的小丫鬟回話:“回郡主,一道湯麵喚做‘醃篤鮮’,旁邊的菜喚做山家三脆。”


    再看桌上,那寶藍菊花纏枝紋大碗裏是一碗麵條,湯汁乳白,湯裏的麵卻如一根根小鬆針,漂浮在麵裏,輕盈、夢幻,與平日見慣的形狀不同。乳白色清湯裏還隱約浮現著米黃的筍衣、紅白相間的火腿、碎碎的小油菜葉子。


    郡主迫不及待便拿起旁邊的湯匙舀了一勺喂進嘴裏——


    第9章 菊花豆腐、糖蜜酥皮燒餅……


    濃稠的白色湯汁裹挾著春日時鮮的風味湧入舌尖。


    湯白,


    汁濃,


    滿口鮮甜。


    湯汁中還能嚐到火腿絲、筍芽的些許香味。


    而其中的麵創新的做成了“麵針”,當真不再是一道麵食,而成了配菜,麵針的柔韌清淡反成了這濃烈中的一抹清泉,使得湯汁濃而不膩、淳厚芬芳,


    說是吃,倒不如是“喝”,便是平日裏不怎麽吃麵食的人,也無法抗拒這道可以稱之為湯的湯餅。


    湯中還夾雜著一些肉類的風味,琬珠郡主自打懷孕後便無聞不得肉味,此時卻毫不抵觸,喝下喉去,細膩綿長的鮮味猶在口腔中回蕩。


    她不待吩咐下人,自己先將筷子伸向旁邊一碟子小炒。


    春筍甜美,苜蓿芽兒脆爽可口、蘑菇鮮美彈牙,菌香和鮮甜有力結合在一起,更顯鮮美,似乎整個春天,都在齒頰間交融碰撞。


    “是春日滋味啊。”琬珠郡主閉上了眼睛。


    似乎置身於四月山間,林木瘋長,草色鬱鬱,楊柳風輕拂,杏花春雨在山間飄飄搖搖落下,沾衣欲濕,春筍朝氣蓬勃向上生長,蘑菇藏在鬆樹下小心探出腦袋,而鮮嫩的苜蓿芽兒一寸一寸在雨中拔尖。


    到處都是嫩綠,深深淺淺的嫩綠,沾著春日的雨絲,一點一滴,蓬勃萌發。


    琬珠郡主睜開了眼睛:“打開窗戶,叫風吹進來些。”


    “郡主,您若是受了風……”迎春猶猶豫豫。


    還是宮嬤嬤催她:“去開南向的窗戶便是。”


    琬珠郡主望向窗外,外頭雲雀在流雲下嘰嘰喳喳追逐,窗台前一株木蘭滿樹繁花粉紅色煙霞般,市井裏叫賣聲隱約可聞,她點點頭:“吃完飯,我們便去外頭逛逛。”


    “哎哎,好,老奴這邊去準備。”宮嬤嬤歡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眼眶卻一酸,忙走到外間,抹了抹眼淚。


    琬珠郡主自打懷孕了便懶懶怠怠,每日裏鬱鬱寡歡,雖然在外頭見客時仍舊帶著笑,可那笑意卻總如一道麵具一般,叫她心裏發愁。誰知今日裏卻終於跟開竅了一般,能打起精神與外頭接觸。著實叫她放下心來。


    “郡主今兒上了街,買了幾柄冠梳,叫與你賞賜一柄。”夕陽快落山時,宮嬤嬤踏進了小廚房,她對慈姑透著些熱情,居然親自將冠梳送了過來。


    待她走後,小廚房裏的那些廚娘們便有些眼紅。


    她們每個人都得過郡主的賞賜不假,可像這樣連著兩天賞賜卻極為罕見。因而一個個便有些犯酸。


    當中一個叫潘長娥的,便少不得鼻孔裏冷哼一聲:“不過是個鄉下丫頭,機緣巧合得了好,我看她怎麽長久?”


    慈姑這回卻不退讓,她笑笑,拎起一把菜刀。


    啊!


    廚房中諸人都嚇得跳將起來,幾個膽子小的已經奔到了門檻處打算蹦出去喊人。


    誰知慈姑卻拿起一塊豆腐。


    她將豆腐放在案板上,一手按壓豆腐,一手揮舞菜刀,“刷刷刷”刀鋒無形,橫切無數道,旋即再旋轉方向,再次豎切過去。


    旁邊那些廚娘們隻見她菜刀揮舞片刻便住了刀,而那豆腐卻還是保持原形巋然不動。


    慈姑又將豆腐刮起,小心翼翼托入雞高湯中,豆腐浸入湯中的一瞬間,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往日裏一碰就碎的豆腐在水中慢慢散開,居然如一朵花舒展開枝條一般。


    一朵重瓣花朵就此靜靜綻放在了高湯中了,靜靜飄搖,每一縷都細如發絲,重重瓣瓣,繁繁複複,


    彷佛一朵碩大的蒲公英,每一把小傘都欲被風吹去,又如無數白絲,在湯中沉浮。


    誰能想到豆腐居然變得這般細嫩,這般柔滑。


    可更奇的是花朵底部卻不散開,顯然當初切豆腐時切到豆腐底部便停了手,難得的是這許多刀要拿捏的分寸必須一樣,否則這根高那根低,毫不均勻散開在碗裏便高低起伏,不像花絲,這便更講究廚師的拿捏。


    慈姑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衝潘長娥挑挑眉,挑釁一笑:“橫切了一百零八刀,豎切了一百零八刀,你且來試試。”


    潘長娥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的精彩,屋內俱是廚娘,出手便知功夫,能將軟塌塌的豆腐切絲,不僅要有刀工,更要會拿捏力度,還需要經年累月的練習,她又如何會?


    “好!”外頭忽然傳來喝彩聲,惹得屋內的廚娘們齊齊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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