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剛落,便聽慈姑利索地說:“我這條件便是——我要將汪家招牌去掉,掛我康家食鋪的招牌!”


    這?


    廖老爺忙搖頭:“康娘子萬萬不可,汪家是百年禦廚世家,有汪家招牌,你這店平白無故也會來許多食客。這可不能輕易去掉招牌。”要不那馮廚子怎麽會千方百計將汪行老請去自己家新店處捧場,還不是衝著這“汪”的旗號?


    汪行老聞言先是一愣。


    慈姑搖搖頭:“若是汪這旗號頂用,為何這家店會衰敗至此?可見不頂用。”


    空氣凝固起來。


    廖老爺懸起了心:汪行老何等驕傲的人物?小娘子這般說可當真是誅心。他覷著老友的臉色,想去勸慰他,卻不敢吱聲。


    大鬆則攥起了拳頭,打算見勢頭不好就拉妹妹走。


    誰知汪行老先是沉默,而後大笑:“好好好!不破不立!有自信!”


    他點點頭,掏出一份契書:“我這店鋪被不肖子潑費至此,我如今老邁無力整頓,便立下此書為證,這店鋪便全權贈交由你經營,若你能使得這正店煥發新顏,我便將此店饋贈於你。”說罷便去尋了此地的裏正、中人等人一起見證,簽下契約。


    慈姑不過沉吟片刻便也簽了字。一來她本想盡快賺錢買回黃府,二來,瞧這汪行老與廖老行事一派豪爽,頗有古時俠客之風,叫人無由來的信任,三來,自己身無長物,也無甚好失去的。


    接手下了店鋪,汪行老便叫那些廚子們出來,引薦慈姑與他們:“以後這店鋪便交由康娘子打理,你們莫要生事。”


    那些廚子們一個個勁頭不足,沒精打采地應:“曉得了。”


    第20章 砂鍋鵝肫掌湯齏


    小丁七歲便被送到了汪家腳店學廚藝。


    爹娘叮囑他:“手腳勤快,眼裏有活,更要尊敬師父。”


    那自然是要尊敬師父,指望手藝吃飯的學徒,能得到師父手縫裏漏下的一星半點子技藝,此生便可以說是無憂。自然要尊師為父。


    這汴京城裏的學徒們,有給師父倒夜壺的,有給師父家帶孩子的,有給師父掃地洗衣做飯的,無他,皆是為了尊師為父。另一方麵,師父打罵徒弟自然屢見不鮮。


    小丁卻沒有這個煩惱,因為他的師父文秀,是個文弱人。


    文大廚手藝還不錯,可性子太軟糯,說句話期期艾艾,跟人沒說兩句話自己臉先紅了。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磋磨小丁。


    可這樣的人也隻能留在汪家這家破落了的店裏。


    從前這家店風光呢,汪行老手藝了得,甚至刻意選在僻靜處開店,就因為客流不愁想避些清淨。


    可惜汪行老老邁之後,這家店便交給了汪三爺。


    汪三爺吃喝嫖賭是樣樣精通,但既沒有廚藝又不懂開店,請進店的廚子要麽是小妾的親戚要麽是慣會逢迎拍馬的,不過幾年的功夫這家店的生意便一卸如水。


    大家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過四個廚子。


    一個手藝尚可但不善與人交往的師父文秀、一個家裏窮,老娘臥病在床的李大頭、一個已近五十歲性子暴躁脾氣倔強的錢萬富,一個便是小丁自己了。


    這些廚子們能留在這裏或因生性憊懶,或因想觀望一二,或因技藝不佳,或年歲太大不好挪窩,簡而言之,都是沒有後路之人。


    誰知有一天,汪行老帶著一個小娘子到了店中。


    “管他什麽人,還能將老兒趕出去不成?”錢萬富一手一把南瓜子,嗑得皮飛起。


    李大頭皺緊眉頭,他如今隻擔心新東家將自己掃地出門,“老娘的藥錢還賒欠著哩,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會不會照樣開工錢?”


    錢萬富嘖嘖稱奇:“唉!可惜汪行老不管我們了,胡亂尋了個小娘子來頂缸。不過左右她也別想衝著我吆五喝六。”


    “若有什麽事,我自然與你共進退!”李大頭義氣的點點頭,“不能叫新東家欺侮我們!”


    誰知新東家康娘子倒是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店中。


    她先將店中廚子們召集起來。廚子們站得歪歪斜斜多有不服,她卻隻微微一笑,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也不怯,朗聲道:“店中沒有賬房先生,便由我來清點賬冊。”


    說罷便當著諸人麵清點財物:“店中如今有桌椅若幹、大小灶具若幹、現銀五十餘兩。”


    小丁心裏嘀咕,就聽得她說:“這五十兩銀子,算上我店裏一共五人,先一人分十兩銀子。”


    此話一出,屋裏原本吊兒郎當站著的些廚子們登時站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文秀鼓起勇氣,結結巴巴不可置信:“東……東家,這不可……”小丁知道自己師父最是善心,不然也不會違抗天性當眾說話。


    “有何不可?我要執掌這腳店,便要大家齊心協力。”新東家康娘子笑道,“李大頭,聽說你老娘臥病在床,我那十兩便一並與了你!”看來這位新東家已經知道店中諸人的底細。


    李大頭聞言抬起頭,先是哆哆嗦嗦,而後結結巴巴起來:“這……”卻難以推辭,他老娘還在床上等著藥哩,他原本一月才賺一兩銀子,這二十兩銀子頂他不吃不喝幹近兩年呢!


    一咬牙,昨天那說好了要與錢萬富共進退的話便隻好往旁邊放放。歉意地衝錢萬富使了個眼色:“那……那我便接著了,謝過東家!”


    這一聲“東家”叫得又甜又脆,已然倒戈。


    慈姑掃視著這些廚子們。沒有後路,說起來可憐,可換個角度,不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麽?


    錢萬富悄悄撇撇嘴,斜著眼打量著康娘子:“東家,您這行事也太魯莽了些,雖然您年紀輕,可這店裏上下,總歸要聽我們這些老人的才好。”明明白白要給她個下馬威。


    康娘子卻不答,她吸吸鼻子:“鍋裏燉著菜?”


    走到灶間,掀開正在燉煮的砂鍋,瞧了一眼,眉眼輕掃:“誰煮的鵝肫掌湯齏?”


    錢萬富一臉倨傲:“正是我所做。”這本就是他刻意所為,想殺殺這個小娘子的威風。看著她上鉤,自然揚起頭要顯擺一番。哼!他老錢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定然不會像李大頭一般輕易被人收買。


    “就這?”慈姑冷笑一聲。


    “甚?”錢萬富瞪大了眼睛,而後擼起衣袖,頭一昂,一臉要拚命的態勢,“東家,我錢萬富還沒案板高便拿起了菜刀,這道菜是我畢生絕活,您這般說可當真傷人太甚!”這道鵝肫掌湯齏是他的拿手本事,自然戳中了心窩。


    “怎麽算傷人太甚?”慈姑拿起一根筷子,隨意戳了戳砂鍋中的食材,“鵝肫煮老了,鵝掌又太柴,連骨頭都未除,再看裏頭蔥薑蒜齏皆已燉煮太久,失了那最仙靈水活的滋味,這煲菜不吃也知無趣。”


    錢萬富先是一臉憤恨,可隨著慈姑說話,他臉上卻一臉驚詫,而後自己湊過去打量那砂鍋裏食材。


    隨後唇瓣闔闔:“這不可能!”可是臉色卻迅速灰敗下來。


    慈姑看他已然認輸,便自己從案下清水中取出還未用完的鵝掌,隨後從自己貼身帶著的竹籃裏取出一份卷布攤開,那卷布裏裹滿大大小小刀具。


    文師父眼前一亮,湊過前去細細打量。


    小丁想起從前師父講過好廚子最重要一把刀。再看文師父欣賞的眼神,便知師父也已經偏向了新東家。


    隻見那康娘子先取出一柄大刀一揮,斬斷爪甲,而後換一把長剪刀,熟練剪除掌底老繭,而後順著每一根骨頭走向剪出個大致的紋路,再加白酒、薑片一起入鍋燉煮。


    這間隙又拿出鵝肫,踢除黃色筋膜切片,再放入浸泡了薑蒜末的料酒中醃漬了起來。


    她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單這幾下便已經讓四位廚子們紛紛折服,即便是倨傲的錢師傅,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而後慈姑拿出小碗,從自己隨身帶的竹籃裏掏出一小包調料,見小丁眼睛瞪得溜圓,便小聲說與他:“這是由白果、丁香、草寇等物配製成的鹵料,我看店中原有鹵料不好,便先用我的。”說罷,還瞧了錢師傅一眼。


    錢師傅已經垂著頭,一臉喪氣模樣。鹵料好不好,做廚子的一眼便能瞧出來,他這鵝肫掌湯齏單是鹵料便已然輸了。可是這能怪他嗎?前頭那位汪三爺把持著店裏盡搗亂,請的賬房隻知道中飽私囊,采購的食材調料盡數是處理來的下腳貨,做起菜來著實不夠。


    康娘子自己卻不慌不忙,起了油鍋,下了蔥、薑末、蒜片,又將鹵料投進去爆炒起來。最後再倒入高湯,隻待煮沸。


    這當口鵝掌也燉得半爛,康娘子拿出鵝掌放涼一會,便又拿出一柄食指高的小刀,順著適才剪出的□□踢起了肉。


    不多時,那鵝掌便順順當當拖了皮,可外頭仍舊瞧著是個完整的鵝掌形狀。


    康娘子便將鵝掌投入鹵鍋中,又蓋上了鍋蓋,放在小火爐上咕嘟咕嘟燉煮去。


    她燉到正午時便揭開鍋蓋投入鵝肫與泡好的粉絲,燉不過一刻便要熄火,而後投入切好的小蔥末、炒蒜泥、薑齏,便再蓋上蓋子,直到上桌時才揭開蓋子——


    砂鍋內的湯汁看似還在沸騰,細看卻已然濃稠,用筷子一攪動,便發出“啫啫”的聲音,叫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攪拌間那些湯汁黏在了菜品上,再無餘汁,鑊氣十足。


    細細的粉絲上沾染著金黃色的蒜末、薑齏、嫩綠的小蔥末,裏頭裹挾著燉成金黃色的鵝掌、暗粉色的鵝肫。


    康娘子叫小丁取來幾個碗分給大家。


    小丁偷瞄一眼錢師傅灰敗著臉,不敢給他,還是李大頭接過去遞給了錢師傅。


    錢師傅此時已經知道勝敗已定,可是身為大廚的驕傲,卻仍舊叫他不得不茫然地吃上一口——


    鵝掌肥厚緊密,鹵香味道被鎖在了肥厚的肉皮下方,一咬開汁水四迸。


    鵝肫緊韌,哢嚓哢嚓十分耐嚼,


    唇齒間充滿了鹵肉的醇厚香濃。


    再吸溜一口粉絲,粉絲已然吸飽肉汁,滑進嘴中。


    更讓人叫絕的是那些蒜末、薑齏、小蔥末,本是配角,卻在這道煲中奇異地起了主角作用,金黃蒜末香濃,薑齏微辣,小蔥末清新爽口。


    錢廚子不可置信地感受著口腔中傳來的衝擊。


    文廚子細細咀嚼,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品味口中的味道。


    小丁早瞪大眼睛又要去盛一碗,卻被李大頭搶了先,他得意洋洋舀了一大勺,揮舞著筷子往嘴裏喂粉絲,吸溜吸溜吃得那叫一個香。


    慈姑這才慢條斯理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抱臂斜斜依靠在櫃台前:“店裏的事,聽老人的,也不見得對吧?”


    第21章 玫瑰腐乳豬蹄


    等他們吃完,慈姑環視一眼眾人:“諸位當初選擇了做廚子,是因著什麽?


    小丁先開口:“為著糊口。”


    “為著給我娘治病。”李大頭道。


    “為著……”文秀師傅紅著臉,“因著菜比人安靜。”


    “當然是因著喜歡……”錢萬富還想嘟噥下去,卻忽得想起了他第一次進灶間時內心的悸動。


    “是了,有些人天生便喜歡做菜。種種食材各有各的美味,也各有各的缺陷。”慈姑滿含熱情看過灶間的大小食材,“鵝掌太厚,鵝肫偏腥,竹筍苦澀,蝦子發鹹,唯有在真心喜歡做菜的人手裏,才會煥發生機。”


    鵝掌太厚正好燉得肥爛,鵝肫加料酒祛除腥味,竹筍焯水,蝦子少鹽,喜歡做菜的人將這些食材一一耐心料理,才能給食客帶來驚豔。


    “廚子要做的,便是幫每一種食材揚長避短,叫世人欣賞到它們缺陷之下的美味。這是廚子的使命,也是食材的幸運。”慈姑輕輕拂過自己那一排刀具,“而我們這家店也是一樣,如今落在我手裏,我便要幫每一個人揚長避短,叫世人見到你們藏在缺陷下的技藝,叫他們折服,也叫你們揚眉吐氣。諸位覺得——如何?”


    慈姑所說直戳他們內心。誰想一生寂寂無名呢?誰不想揚名立萬?便是一個廚子也能實現自己價值所在,諸人都來吃他所做美食,不亦快哉?


    小丁先舉起手來:“好!東家說得是!”他還年輕,自然一腔熱血。


    便是文秀、錢萬富、李大頭幾個也深受觸動。李大頭猛點頭,文秀不說話,眼睛卻放出奇異的光彩,錢萬富嘴唇微微顫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哩,能在這行當裏混跡這麽久,怎會一絲熱愛都沒有?


    看諸人表情,慈姑便知此法得當,她拍拍手:“店鋪敗落些有何不好?如今敗落了,才能顯出我們起死回生的本事!諸位都有同僚,叫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們力挽狂瀾,叫那些離開腳店的人後悔,叫那些嘲笑過你們的同行失望,叫那些貶低過你們的人後悔!諸位跟我一起,定能重振旗鼓!”


    一番話說得每個人熱血沸騰,這家腳店日益衰落,許多離開腳店的同行可不是在走時洋洋得意嘲笑過自己?日子過不下去,鄰居不是笑話過自己?往日裏受過的氣、承接的委屈,此刻都化作內心的火焰,蓬勃而出:“重振旗鼓!重振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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