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固然知道當初定了親,卻不知道是與哪家,奶娘素來不提過去舊事,她便也壓根不知。


    濮九鸞點點頭。


    慈姑猶豫抬起頭:“那與我……是你?”


    濮九鸞搖搖頭。


    慈姑瞪大了眼睛。


    “是……是寶軒。”濮九鸞呼了一口氣,心裏莫名的輕鬆。


    他並不知慈姑與侄兒的婚約,這些天瞧來,寶軒似乎天生對慈姑有幾份親近,也不知是不是俗世人常說的姻緣天定,反正濮九鸞每每瞧見寶軒在慈姑跟前,心裏便升騰起一些說不明道不出的情感,他不敢分辨那情感到底是不是擔心懼怕。


    何況他也能覺察出慈姑對寶軒並不排斥,甚至兩人之間還有些許的親密。


    濮九鸞心裏不是不擔心,他比起寶軒自然有許多優點,可那些優點在慈姑眼裏重要麽?或許她就想尋個像寶軒一般憨憨傻傻的丈夫,人又毫無機心,兩人一起吃吃喝喝玩樂汴京,做個富貴閑人。


    這種猜測像一隻毒蛇,每每在他心緒放鬆時冷不丁躥出來咬他一口,叫他魂飛魄散。


    如今說出口,心裏輕鬆許多。


    他垂首單等著慈姑宣判,手指緊張得蜷縮起來。


    誰知慈姑竟然“噗嗤”笑出聲:“寶軒?!”似乎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


    嗯?


    濮九鸞遲疑得抬起頭。


    慈姑猶在悶笑:“我娘可真沒有眼光,怎的與我說了個傻子?”唧唧咕咕笑個不停。


    居然是這般反應麽?


    濮九鸞從早晨就沉甸甸的擔心忽然全部煙消雲散,他遲疑著問慈姑:“若是你有意,我可幫你達成心願。”話說出口,連自己都感受到衝天的醋意。


    慈姑搖搖頭。她敬謝不敏,才不要嫁給個傻子呢。那傻傻呆愣的模樣,在眉州鄉下活不過三天。


    濮九鸞鬆了一口氣,心裏像是吃了蜜一般又甜又美,他扯了扯衣領。


    慈姑一愣。男子修長的手指肆意扯住衣領一角,有力而遒勁,似一株青竹,直勾起衣領一角,淡青色滾邊下透出月白的中衣一角,而那衣領之上鼓起的喉結,無端散發著濃鬱的男性味道,她臉有些發紅。


    卻見濮九鸞從衣領下扯出一根係繩,繩子一角垂著一個指環,他將係繩解下,將指環遞給慈姑:“那便收著這個罷。”


    慈姑驚愕出聲,她顧不得禮數,從自己衣領下也拽出那枚素不離身的指環,驚訝打量著濮九鸞手裏的指環。


    一樣的藍□□滴,一樣的造型,一樣的琉璃材質,唯一不同處是慈姑手裏的指環內側多了一抹濃鬱藍色,是因著這地方最初有一個礦點,隨著年歲擴散開來,想來這琉璃指環剛造時兩者一定相同。


    她看了好幾遍,瞪圓了眼睛:“這……這是為何?”


    小娘子眼珠子圓溜溜瞪大,又可愛又呆萌,她素來端正機智,少見這般小女兒形態,濮九鸞看得認真:“我也不知。”


    他婆娑著自己手裏的指環:“這是我娘當初留給我的,叫我以後若有心怡的小娘子便將這指環戴在她手上。”


    慈姑打量著自己的指環,喃喃自語:“可當初我娘說,這指環是定親的親家親手給我戴上的。莫非……”她想到一種可能性:“莫非你們濮家每房都有一枚指環,專門用作定親?”


    “不可能。”濮九鸞搖搖頭,“這般剔透晶瑩的琉璃難得,何況是雕刻得一模一樣。”


    兩枚一模一樣的琉璃指環,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慈姑脫口而出:“莫不是這兩個是一對?”她說完後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頭,低頭不語,臉泛起紅暈。


    濮九鸞卻不取笑她,他將自己手裏的指環第二次遞給慈姑:“我現在給你,你要麽?”


    他才說完濮夫人要他將此物給自己心怡的小娘子,此時又要將指環遞給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慈姑猶豫了一瞬,便接過指環,低頭“嗯”了一聲。


    她垂首不語,玉白的臉上似乎沾了一層桃花粉霜,濮九鸞喉結一動,心裏微顫。


    慈姑想了一想,又問:“寶軒知道麽?”


    “不知道。”濮九鸞搖搖頭,“他隻知道黃家與濮家有婚約,卻不知道你就是黃家娘子。”


    慈姑略一思忖便開始擔心下一層關竅:“待官家下旨封賞我時他自然會知道真相,可若是那時濮家二房又認這門婚約呢?”


    她若是得以平反,又有官家封賞為鄉君,說不定濮家會屈於名聲應下這門親事,到時候她又當如何?


    “不會,有我在。”


    他的聲音很是篤定,叫慈姑無端地心安。隻不過——


    慈姑攥著娘留下的指環猶豫:“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當真舍不得舍棄呢。”


    濮九鸞搖搖頭,也不去勸她:“想留便留著罷。”


    又過了幾日,濮九鸞問慈姑:“可要去祭拜父母?”


    慈姑吃了一驚,濮九鸞才說:“當日二老被倉促埋掩於亂葬崗,我這些日子一直托人查找當初的守墓人,最近可算尋到,又請了道士堪輿點穴,明兒是個下葬的日子。”


    慈姑囁喏兩句,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兀自回灶房裏做了四色點心,又梳洗沐浴,換了幹淨衣裳,第二天便隨濮九鸞去爹娘墓前。


    道士在放鹿山間瞧了個背山靠水之處,這座山本是汴京城裏百姓安葬之處,慈姑見周圍地勢高起,墓地裏又整整齊齊栽著鬆柏等物,便知濮九鸞耗費了苦心。


    慈姑將自己做好的芝麻糖糕、鬆瓤棗糕、海棠果卷、新茶脆酥擺在父母墳前,又好好兒燒點了帶來的香燭。這才認認真真給爹娘磕了幾個頭。


    當初父親嚴厲,母親慈愛,卻總是縱著慈姑,由得慈姑無憂無慮長大,說到底慈姑今日能夠自信果敢,少不了爹娘一份功勞。


    這些年她東躲西藏,顛沛流離,居然連未給爹娘立碑。當初在眉州,每到七月半,奶娘都會悄悄兒背著鄰人們帶她去十字路口河邊橋口與爹娘燒紙,邊供奉香燭還會邊念叨,告訴盧氏她如今年紀多大,又認識了多少字,會繡了幾方帕子。


    卻不曾想如今能在此處歸葬爹娘。


    她燒完香燭後濮九鸞也拈了一炷香供上,小聲在心裏念叨:黃大人,黃夫人,今後慈姑有我照拂,還請你們放心。


    等兩人從墳前起身,坐上回汴京的馬車後,濮九鸞瞧了瞧慈姑瘦削的背影,道:“你哥哥當初因著年紀不到十六便被流放瓊州,我已經派人去尋他的蹤跡了,隻不過路途遙遠,海邊浪急風大,要等好幾個月才能渡海,如今還不得音信。”他本想待有消息再說,可今日見慈姑鬱鬱,便先說出來。


    第62章 拆骨肉炒煎蛋米粉


    瓊州地處大陸南端, 流放途中要穿越整個大宋國土,路途遙遠,又要經曆瘴氣, 又要遇著毒蛇猛虎, 待到海邊後又要等待時機過岸。若是運氣不好,光是在岸邊都要等待好幾個月。


    許多衙役押送犯人到此處後不耐煩再等, 索性將犯人推到海中,報一個暴病上去。


    即便是到了流放地, 或是被送入屯昌羊角嶺開采水晶礦, 或是被送去山間采伐沉香, 或是協助漁民下海捕捉玳瑁、硨磲, 更甚者還會被派去鹽田做苦役,這每一種都是極其凶險的活計, 能活過一年的都寥寥無幾。


    濮九鸞這些日子早暗暗探查了其中內情,知道凶多吉少,隻怕黃家那位郎君已然夭折。隻不過這要瞞著慈姑, 他隻勸慰慈姑:“你哥哥當初十歲左右,身子也康健, 說不定在瓊州已經安置下來了。”


    慈姑心裏明白, 當初奶娘救了她之後這幾年沒少托往來的行人打聽瓊州之事, 可惜瓊州太過遙遠, 島民一般不出海, 往來的官員和商人也不是他們這樣的小民能接觸到的。是以奶娘與她都已接受哥哥已經沒了的事實。


    她動動嘴唇:“多謝。”


    她從昨日便嘴唇幹焦起了一層, 今日一直蔫蔫兒, 應當是想起家事心裏鬱結,濮九鸞心疼不已卻不好安慰,他倒一杯茶水悄悄遞過去。


    慈姑接過茶杯, 道一聲謝。她沒頭沒腦忽然:“大哥當初一彈弓將爹珍藏的西晉玉瓶兒打碎,最後背著爹娘去五嶽觀門口尋了個江湖藝人,花了五十兩銀子才請對方將玉瓶兒粘住。”


    “誰知那人不過是個糊弄的,爹那天在書房裏與人議事,忽得一聲,好端端立在那裏的玉瓶兒碎裂當地,爹不知所以,還感慨玉瓶有靈,聽見他們說俗世經濟氣得玉瓶不堪其擾索性自戕,寫了一篇《悼玉瓶賦》悼念了一番。”


    慈姑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起來。


    溫馨的黃府,調皮搗蛋的大哥,溫柔的娘親,板正的父親,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可應當恨誰呢?始作俑者秦王已死,當初決策的太上皇已死,便是恨也沒個具體的仇人來恨。慈姑身影瘦削依在車壁邊,兩眼茫然。


    “我娘走了以後我便一直是一個人。”濮九鸞瞧著她輕輕道,他眼睛盯著虛空,似是在發愣,“我那時最恨別人闔家團圓,恨別人父慈子孝。直到我有一天在軍營裏遇上一位同袍,他將我娘給我縫的腰帶扯了去,我跟他打了一架,才知道原來他生來就沒有娘。”


    “世上百樣人便有百樣磨難,各有各的苦衷,有人得到過又失去,有人卻從來沒得到過。”濮九鸞又給她倒杯水,“且看開些,畢竟也曾得到過,已經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幸運。”


    *


    馬車行至東華門,外頭市井熙熙攘攘的聲音逐漸響起,還時不時有小販叫賣:“《朝報》、《朝報》!”又喊:“《汴京美食錄》!且看一碗米粉背後的一樁奇案!”


    這銷售話術著實厲害,慈姑掀開車簾打量,果然立刻就有一群人圍著那小販:“與我買一份!”,大樹下還有個說書人正繪聲繪色拿著那份《朝報》講述。


    濮九鸞也湊過去叫疾風買一份朝報:“與我一份《汴京美食錄》。”


    小販將朝報遞過來:“您可真有眼光!這份朝報著實火熱,如今汴京城裏說起朝報,隻有兩種哩,一種是其他朝報一種便是這美食錄。”


    濮九鸞接過朝報,拿給慈姑看。


    慈姑展開朝報,隻見正中央便寫著幾個大字“吃米粉引奇案”,她忍不住吸了口氣:“這汪三爺,如今可真是什麽都敢寫。”


    “這市井裏頭不講究多高雅,要的便是駭人聽聞引人入勝。”濮九鸞淡淡分析其中緣故,“他這般用筆,定然會比別人多引來些目光。”


    慈姑又有些擔心:“這般大張旗鼓寫這案子始末,若是官家怪罪下來……”


    濮九鸞搖搖頭:“他不會。”如今坊間已經有不少說書人在講這樁案子了,可見官家自己就恨不得將此事渲染得人盡皆知,好名正言順收回左冰手中的權柄。


    慈姑放下心來,再看那篇文章洋洋灑灑寫道:“話說這日一佳人進了康娘子腳店,她年方二八,生得眸若秋水眉如山黛……”她看得直搖頭,將手中朝報放下:“汪三爺如今越發跳脫了。”


    跳脫歸跳脫,卻在汴京城裏火了起來。


    從前是有不少人看他寫的《美食錄》,可從未有如今這般大的熱度。


    當朝宰相涉案本就稀奇,受害者又是美貌歌姬,還夾雜著些後宮秘聞,天家妃子,百姓早就對此事頗為好奇,汪三爺這文章寫得直白通俗,又多抓住市井俚民的心理,將整個案件娓娓道來。


    許多人其實一開始是衝著看這樁奇案才買的朝報,看完奇案之後再看後頭還寫著康娘子拔霞供店裏近期推出菌菇湯底,頓時來了興趣,呼朋引伴往康娘子店裏去瞧瞧。


    更何況許多人對那奇案中所說的米粉著了迷,紛紛帶著朝報來康娘子店中詢問要吃這一碗同樣的米粉。


    隻不過這米粉如今隻在康娘子娘子腳店裏出售,許多男子都無法買到。慈姑略一思忖,便尋了桃娘來商量。


    她問桃娘:“你如今既然沒想好要作甚營生,不若與我一起開一家康娘子米粉店如何?”


    “這……”桃娘瞪大了眼睛。


    慈姑接著說服她:“你回鄉也是舉目無親,倒不如留在汴京城裏好。如今有我們照應,倒比在鄉下孤身一人的好。再說,你既然一心想跟著我,我卻不需要仆人,不如你與我合夥開店。”


    桃娘想一想卻也是這麽個道理,便點了點頭。


    慈姑便與她在康娘子腳店的斜對麵租了一間鋪子,掛上招牌“康娘子米粉腳店”,這家店男客女客皆可進去,專賣米粉。


    慈姑在永平坊那些熟練的廚子們裏頭篩選一二,教會他們如何做這鹵肉粉,便叫他們受雇於店中。桃娘雖不會做飯,卻熟知好吃的米粉應當是怎樣,她便來負責店中米粉的品質。更巧的是她在道觀裏跟著道姑們學了識字,還會打算盤,便正好將整間米粉店的生意盤了下來。慈姑說好與她五五分成,這間米粉店就此開了張。


    開張第一天便客人爆滿。


    一開始自然是衝著案子來的。人都知道那位“二八佳人”便是這家店的老板娘,當即有不少人來店裏吃那一碗銷魂的米粉。還有不少人同情桃娘的遭遇,來幫襯她一二,更有許多人也如桃娘一般親人被賣零落四處,偷偷來她店裏吃一碗米粉以供慰藉。


    等到熱度下去後,便來了許多覺得這米粉好吃的回頭客。


    汴京城裏如今不少南地人,時間久了便都思念家鄉美食,可是汴京的米粉為著好運輸多是南方運來的幹米粉,幹燥無味,而康娘子米粉店的米粉是現磨現做,桃娘是個腦子活絡的,索性將石磨搬到店門口,派了個年富力強的夥計每日裏磨那石磨,米香陣陣,米漿粘稠,更惹得往來顧客熙熙攘攘。


    進到米粉店內,先引入眼簾的是灶前熱氣騰騰一鍋高湯,據說這湯汁裏加了豬棒骨、雞架熬煮而成,小火咕嘟常年不熄,湯汁奶白濃稠,散發出陣陣香味。


    點一份米粉,但見一個美貌娘子利索在白鍋中煮入絲滑的米粉,翻上幾翻後盛入粗陶大碗中,舀一勺奶白的高湯,而後問客人:“要甚澆頭?”


    客人咬著指頭打量櫃台前一排大碗,裏頭有濃油赤醬的紅燒雞塊、色澤紅亮的鹵鴨、肥瘦相間的大刀白肉、切成細條的豆角肉絲、燉得軟爛的拆骨肉炒煎蛋、大蒜葉爆炒雞胗……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完,直叫人眼花繚亂。便是每頓吃一種,也得吃二十多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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