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剛不過呢。”


    蔣仙輕飄飄地掃他一眼:“那就下次再戰唄,總比什麽都不做強。”


    -


    您可真是個神仙。


    紀嶢心裏苦笑,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抬手用袖子把臉上的茶水擦幹淨了。


    剛才紀父紀母也沒想到對方會忽然發飆,全都懵住了,現在才反應過來。紀母趕緊湊到紀嶢跟前,想看看他有沒有被燙傷,紀父則沉下臉色,對著蔣老爺子站直身體,剛想說些什麽,紀嶢卻抬起手,製止了他們的動作。


    “老爺子——抱歉,我老是聽秋桐這麽叫您,這裏我也厚著臉皮,跟著他這麽喊你一聲——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一開始秋桐是我的老師。”


    蔣老爺子乜他一眼:“對啊,跟學生搞到一起的老師。”


    紀嶢沒反駁,隻繼續道:“您應該看出來了,我以前是個人渣。當然,現在也挺混賬的,不過比原來大概要好了點。”


    說著,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至於變好的原因,是秋桐,算了我還是叫他老蔣吧,老蔣教會了我很多事。”


    “他教我不能自視甚高;教我珍惜別人的付出和感情;教我不要逃避……他教了我很多,是個很好的老師。”


    紀嶢到死都不會忘他人生的第一次翻車,就是翻在了蔣秋桐這個抖s控製狂手上。這些血淚教訓,都是年少輕狂的他,被蔣秋桐按在那間狹窄的教師公寓裏,一個字一個字刻進心裏的。


    蔣老爺子閉目聽著,神色不辯喜怒,隻道:“別拿這些虛話來糊弄我。”


    “您要問我糟踐別人之前,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老實說,當時的我沒有,這點也是老蔣教的,他讓我知道傷害了別人,那痛楚也會降在自己身上。”


    “老蔣那人,乍看挺不近人情,其實人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時,每一天都很快樂。”


    其實並不是,他們的日常相處,充滿了套路、營業還有互踩痛腳。哪怕幾年後他們複合,老蔣佛了不少,也時不時把他噎個半死。


    “我知道您是大風大浪過來的,看不上小輩之間這點情情愛愛,更不理解何至於鬧到這個局麵。我也知道您心裏一千一萬個瞧不上我,要不是老蔣,您早收拾我了。我鬥膽猜一下,您的本意並不是磋磨我,剛才那些,不過是一個長輩的不平而已,是我該受的。”


    才怪呢,這老頭子一開始就奔著讓他不好受來的,否則幹嘛一個勁刺他爸媽?還不是抓痛腳!


    “您肯見我這一麵,一定是出於對老蔣的愛護,想著要解決問題吧?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已經明白自己以前幹了多少混賬事,現在我人在這裏,雖然不堪大用,但也想彌補從前的過錯。”


    “所以您的意思呢?您想讓我怎麽做呢?老蔣需要我做什麽呢?”


    他一大段話連消帶打,又捧又吹,話裏話外就一個意思,希望他高抬貴手,為此他願意付出代價,偏偏又說得那麽好聽。


    加上最後連著三個靈魂提問,總算把局麵導向了正軌,沒有由著蔣老爺子發泄情緒,可謂求生欲滿滿。


    “……”蔣老爺子反倒沉吟了。


    紀嶢帽子給他戴得那麽高,可實際上,他就是過來撒氣的。但人家都那麽說了,老爺子當了一輩子官,很是要臉,這時候萬不肯撒潑了。


    那要怎麽拿捏這小子呢?


    讓他離開自己的孫子?可他們本來就已經分手了。


    過來給秋桐當牛做馬賠罪?這和送快遞上門有什麽區別!


    繼續搞紀家的產業?真折騰沒了又要有多少人失業喲……


    蔣老爺子再次鬱猝,很難說他邪火這麽大,有沒有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奈何紀嶢不得的因素在。


    他想了想,然後一字一頓道:“我要你永遠不和蔣秋桐見麵——隻要你答應並做到,前事一筆勾銷。”


    紀嶢的呼吸頓住了。


    蔣春水的心直直沉沉下去,她也說不清為什麽,明明她是很厭惡這個小子的,可若他就這麽答應的話,她也不會感到開心。她無意識地止住呼吸,等待著紀嶢的答案。


    “抱歉,我不能答應。”


    紀嶢抿了抿嘴唇。


    蔣老爺子眼睛一瞪,像是要繼續發火。


    紀嶢忍不住腹誹,這破爛脾氣,真不愧是蔣假仙的爺爺。為了避免再挨一個茶杯,紀嶢道:“‘永遠不和他見麵’,雖然是我單方麵就能做到的事,結果卻是兩個人的。在確認蔣秋桐的意見前,沒人可以越過他,做這麽武斷的決定。我不行,您也不行。”


    老爺子眯眼打量他,拐杖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地板:“你倒是挺精的,把責任一推二五六,以為抬出秋桐我就拿你沒辦法?我要你說自己的意見。”


    人老成精真是難糊弄……


    紀嶢苦笑,說了實話:“我不願意。”


    做得到,但是不願意。


    “我沒想過還能跟老蔣在一起,也知道大概率會一刀兩斷,但知道是一回事,讓我一輩子都不見他,我還是……”


    他始終平穩的情緒,此時終於破了一個小口,流露出了壓抑在深處的真情。


    紀嶢對蔣秋桐的感覺很複雜,在他心裏,張鶴是永遠都不可能屬於他的;溫霖曾是他的,但已經離開了;於思遠大概吧,不過被他趕走了……總之,離了他,這幾個男人不會裹足不前,還能開始新的感情。


    隻有蔣秋桐,他身上“紀嶢”這兩個字的烙印是如此深,深到紀嶢幾乎為他憂慮了,如果以後一輩子不見麵,就憑假仙兒那斷情絕愛的性子,會不會跟死了老婆似的,以後活成個小龍女?


    他才四十不到就變成鰥夫,守一輩子活寡,那也太慘了吧?


    ——“紀嶢。”


    耳邊仿佛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冷冷淡淡的,那人也像是冷冷淡淡的。


    熱意湧上眼眶,紀嶢掐了下眉心,忍住了那一下湧上喉頭的酸澀:“……抱歉,我失態了。”


    蔣老爺子卻反倒沉默了。


    他將拐杖立在身前,雙手交疊拄在上麵,閉目沉思不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家長歎一聲:“……算了。”


    那一聲歎息是如此沉重,又那樣遲滯,瞬間令他老態畢現,瓦解了他之前蠻橫強硬的氣場。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上的皺褶,然後招呼蔣春水:“春水,走了。”


    一襲紅裙的蔣春水連忙跟上,畢恭畢敬地落後老人半步,兩人就那樣走了,半分眼神都沒給他們。


    他們訂的這間茶室是建在湖心上的竹屋,湖上點綴著零星睡蓮,一條棧道分開碧荷,與花廳相接。


    紀嶢怔怔站在原地,看著一老一小漸行漸遠,心想這算什麽,他這是……過關了?


    涼風吹來,蓮葉颯颯有聲,徐緩拂過他的臉頰,仿佛分別時蔣秋桐深深一眼,向他望來。


    第152章 chap.70


    直到事情過去近一個月,所有流言蜚語平息無蹤,樁樁件件麻煩事都解決幹淨,紀嶢仍然不知道,那天蔣老爺子那句“算了”,究竟是什麽意思。


    反正後來老爺子確實收了手,公司沒有再被查水表,也沒被點名批評,工廠那邊也沒被卡流程,紀嶢就當這事已經翻篇了。


    當時他拒絕的意思很明顯,所以這一切的代價,應該不是用“一輩子不和蔣秋桐見麵”換的……吧?


    回國之後,他一直都是在外麵住的,但從那天起,在紀母的要求下,他又灰溜溜地搬回了那棟熟悉的小樓。


    一開始他還有點緊張,不知怎麽麵對隔壁的幹爸幹娘。可真等他回去了,才驚覺自己想得有點多。隔壁早已人去樓空,庭院裏的芭蕉樹倒是還鬱鬱蔥蔥,可玫瑰海棠的葉子已經枯了。


    紀嶢站在兩個院子中間那扇小鐵門前,透過雕花欄杆的縫隙望向對麵。


    他們兩家離得近,但如果要串門,也得從大門出去,穿過院子,再如法炮製繞好長一段,才能進到另外一家。


    後來兩家人嫌這樣麻煩,索性打通了後院的一堵牆,這樣的話,從後門走,隻用花不到兩分鍾。這扇小門,在他的記憶裏,為了方便串門,從沒有鎖上過。


    當然,現在也沒鎖,它照常虛掩著,一副不設防的姿態。可那邊的人已經走了,它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紀嶢站到腳酸,才驚醒似的匆匆回了房,像隻鴕鳥一樣,不敢過問張家半點情況。


    事實證明沒有誰是離了誰就過不了的,紀嶢仿佛完全不記得世上還有張鶴這個人,每天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媽後麵,享受這份遲來的關愛。


    他們一家不是黏糊性子,從前的關係一直保持在親近卻不親密的狀態,現在驟然調整節奏,難免用力過猛,有時候紀嶢感覺二老對待他的態度,就像在麵對一個八九歲的寶寶。


    他很想說真的不必如此,但看到紀母“我感覺我好像搞砸了”的表情,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總之……算是痛並快樂著吧。”紀嶢跟溫霖通話時評價道,“感覺還行。”


    溫霖輕笑一聲帶過這個話題,聲音聽著無精打采的,沒平時那麽精神。


    紀嶢正在看一份企劃,電話那頭也在忙,紀嶢能聽到溫霖劈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


    此時已經是半夜一點多快兩點了,紀嶢有熬夜的習慣,溫霖卻沒有,要不是要緊的公務,他不會留到現在還在處理。紀嶢簡直能想象對麵的人手邊擺著杯咖啡,一邊打哈欠一邊處理事情的樣子了。


    紀嶢聽得好笑,讓溫霖掛電話專心工作,早點上床睡覺。


    溫霖打了個哈欠:“就是因為太困了,才跟你打電話聊天,提神。”


    “行吧。”


    跟臨時加班的溫霖不同,紀嶢純屬是閑的。他最近睡眠質量很差,閉上眼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工作。


    聽得溫霖肅然起敬,連連感慨他竟然有當工作狂的潛質。


    自打時針指向兩點後,溫霖的哈欠就沒聽過,傳染得紀嶢都困了:“真那麽困就睡吧……”


    溫霖猛灌了口咖啡,狠狠摁了摁眉心:“明天早上就開會了。”


    “你這兩天幹嘛去了?”


    “我新買了兩盆蘭花,太喜歡了一直呆在花房裏沒出來……”


    “……”


    頓時腦補了一個抱著花傻笑,滿身泥土的園丁裝溫霖。


    紀嶢無語,“你的完美男神人設又崩塌了一個角。”


    溫霖自暴自棄道:“早跟你說了都是套路。”


    兩人又閑聊了兩句,他掛著耳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溫霖在連打了三個哈欠之後終於受不了了,要求開視頻,他要放大招提神。


    實不相瞞,當時紀嶢的腦子一瞬間就往廢料的方向拐了。


    “……這不好吧。”他幹咳一聲。


    “想什麽呢你——”溫霖掛斷了電話後,麻利地發來一個視頻請求,“有件事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可是現在太困了,我需要看你的臉刺激神經元。”


    紀嶢警覺:“你想說什麽?”


    溫霖自從放飛以後,就以欺負他為樂,每次看到他吃癟或者鬱悶,他都能感到對方的微妙地愉悅了起來。說實話,紀嶢覺得溫霖這個新添的愛好很變態,但他不敢說,怕溫霖做出更變態的事——好歹現在僅限於惡作劇的範圍。


    溫霖透過鏡頭仔細端詳紀嶢警惕的表情,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精神了。懷抱著一種微妙的惡意和期待,他開口:“過兩天徐葉葉生日,她托我帶你去參加來著。”


    紀嶢的表情瞬間裂開。


    在消化完溫霖在說什麽鬼故事後,紀嶢崩潰道:“徐葉葉在想什麽啊!她腦子有病啊?”


    溫霖已經放下了工作,他十指交疊成塔狀抵在下頜,全神貫注地欣賞完紀嶢的變臉後,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用歎息一般的口吻說:“真想過去,親眼見到你的表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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