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著跟頭掉進茫茫雲霧,耳邊隻聽得風聲呼呼作響,想到二老肥之前的慘狀,心中不免一寒。但覺折了幾個跟頭,呼嘯的風聲愈來愈猛烈,身子在不住旋轉,忽上忽下。我睜眼一看,隻見巨洞中的雲霧在上升旋流作用下,形成了一個強勁的風洞。我們幾個人讓風洞卷住,持續在空中打轉,卻並不下墜。不知何故,巨洞中的雲霧發出奇光。正當我駭異之際,忽見肥振東從高處落下來,他身子沉重,旋流卷他不住,他伸出手要來抓我,卻先挨了臭魚一腳。二人身在虛空,無從使力,一腳踹上去,各自往後飛去。臭魚還在風洞中打轉,肥振東卻迅速下墜,須臾不見,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們在風洞中也是險象環生,幾乎一頭撞上岩壁。此時死中求活,三個人伸手拽住對方,借力擺脫風洞,穿過旋流下墜,落下一段,身子忽然一沉,直墜下去。


    洞底有層朽木,受潮腐爛,又生出厚厚的蒼苔,掉在上邊才沒摔死,可也摔得不輕。三個人暈頭轉向,掙紮起身,看見周圍盡是朽爛的樹根,粗得合抱不攏,到處濕漉漉的,又悶又熱。古代戎人的不死之樹圖騰上有一隻火鴉,似乎是指天降飛火,即火山活動,至今仍有熱流上升,在巨洞中形成了旋流。我趴在粗大的樹根上,喘了幾口粗氣,筋疲力竭,一動也不想動,早知是這樣,還不如一死了之。


    我心想:婁子是我和臭魚捅出來的,如今已經死了一個不相幹的涅涅茨人,豈能讓藤明月也跟我們死在這兒?


    臭魚說:“我是這麽想的,即使出不去,咱也不能讓九伯得逞,非把他這事兒攪和黃了不可!”


    我說:“他們還有幾十個人,正麵交手可沒勝算。”


    臭魚說:“烏合之眾不足為懼,肥振東厲害不厲害,還不是讓我一腳踹飛了?”


    藤明月說:“那些人下來了!”


    我抬頭望上去,但見巨洞岩壁上火把晃動,炮手們放下長繩,正一個接一個下來。巨洞當中雲霧濃重,四周漆黑,我們不敢打開頭燈,隻怕讓那些土匪看見,躲在長得比人還高的地衣叢中,偷看對方的舉動。


    土匪們借助繩鉤下來,他們留誰在上邊也不放心,全部下到洞中。吳老六讓手下帶好繩鉤,免得讓人斷了退路,又說肥振東不聽九伯的話,一個人在前頭追,也不見個蹤跡,不知道是不是掉下來摔成肉餅了。


    九伯說:“各人有各人的命,該死攔不住,隻要不擋了咱們就好。”


    吳老六說:“九伯,你看下邊可全是朽木蒼苔,什麽也沒有,不如回去分贓,有那麽多金珠寶玉,也夠受用下半輩子了。”


    九伯說:“吳炮頭,說句不中聽的,你隻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便是快活了,眼界未免太窄。你若十分不肯去,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你們先到上邊等我,我自去看個究竟。”


    吳老六忙說:“九伯我可沒那個意思,我們兄弟正要跟您去大開眼界!”


    【9】


    我們躡手躡腳跟在那些土匪後邊,隱隱約約聽到孟瞪眼和吳老六的對話,又見一行人手持槍支火把走進了濃霧之中,心中十分駭異。九伯為何如此肯定巨洞雲霧中有什麽不死之樹?如果真可以顛倒乾坤長生不死,要錢有錢要娘們兒有娘們兒,想到想不到的全有,古墳中那些有蛇形頭飾的枯骨,生前為什麽自己不去,還要讓戎人獻來奇珍異寶?獻寶之後走進來的戎人,又都去了哪裏?


    炮手頭子吳老六大概同我一樣,不是迷信這種事情的人,土匪們隻是貪心,又怕九伯有個閃失,他們得了金珠玉璧後,除九伯之外,也找不到別的大買主來收。按說他們那些人不迷信,以九伯的見識,他更不應該迷信這個。僅憑供奉在金盒中的“仙蟲”,怎會如此堅信?我看那個什麽“仙蟲”,根本是個要人命的東西,已經有多少人為之送掉了性命?


    我這麽一轉念,手持火把的土匪們已經走進了茫茫霧中。


    臭魚低聲說:“洞壁陡峭,沒有繩鉤可上不去。土匪身上帶了繩子,不如跟上去,趁機搶過來。”


    我說:“你我二人見機行事,能不驚動他們更好。”


    臭魚說:“如果他們上樹升了天,咱還跟不跟去?”


    我說:“上他媽什麽天,放個屁崩天上去?”


    臭魚說:“你又不信了?”


    我說:“我可從沒說過我信,但是不看他一個究竟,我死也不能甘心。”


    我有心要看看九伯他們會找到什麽東西,但是之前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我看見霧中有光,不知是吉是凶,不想讓藤明月跟去。但是她一個人落在這兒,處境更危險,我隻好讓她跟在我後邊。


    三個人捉了腳步尾隨在後,不敢跟得太緊,唯恐打草驚蛇。洞底沒有旋流,雖然霧氣不小,但有腳步聲和火把光亮,還不至於找不到那些人的去向。土匪們在交錯起伏的樹根上一直向前,但見霧中發出一片光芒,越是走近越覺得明亮。吳老六等炮手本來聒噪不已,見到霧中發光,一時鴉雀無聲,誰也想不出那是個什麽東西。


    第十九章 奇怪的果實


    【1】


    我心想,他們還真找到了“仙樹”不成?“仙蟲”也是那樹上生長出來的?我和臭魚這趟是幹什麽來的,還不是為了“仙蟲”?一想到半年前,我們在挑水胡同遇到的“仙蟲”,我不免發怵。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怎能不上前看個明白?


    三個人當即起身,藤明月跟在我和臭魚後邊,輕手輕腳悄然前行,走到幾十個炮手身後,但見霧中一道奇光,高可數丈。


    我暗暗吃驚:什麽東西在放光?我想看個清楚,大了膽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又看見一株形狀奇特的大樹,樹上九根枝條,大小粗細一模一樣,均有霞光擁簇,枝上結了許多奇怪的果子。那樹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不是金的卻光華燦然,不是玉的卻瑩潤通透,黃金水晶般的果實,發出無窮妙光。別說吃上一口,僅在樹下看上一看,亦有“若生若滅,無煩無惱”之感。


    吳老六和他幾十個手下早已看直了眼,有人還不相信,在自己臉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直叫,看來全是真的。他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兩眼發直,心中貪念大動,不覺抓耳撓腮,手中的火把槍支扔了一地。吳老六他們之前不信九伯的話,可沒想到世上會有“仙樹”,什麽叫要錢有錢要娘們兒有娘們兒,僅是看這“仙樹”一眼,多少錢和娘們兒也不想要了。


    我要是提前聽吳老六這麽說,我會當他是說胡話,可我也看到了“仙樹”,我明白他這麽說可絕不為過。我們三個人均是兩眼發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隻怕走得不快,讓土匪們搶先上樹。沒想到肥振東被風洞卷走,居然命大沒死,他也跟隨火把光亮來到霧中。此時眾人相距不遠,我們前邊有土匪,後邊是大老肥,都不會發覺不到我們,可如今誰也顧不上誰了,所有人眼中隻盯著“仙樹”,誰也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一行人越是走近,心中越是驚奇,幾十個人皆是張口瞪目,全身發抖,隻覺生死都不緊要了,你要什麽,“仙樹”上就有什麽,更讓人感到玄妙無比、變化萬端,思前即前、思後即後。我起初還覺得有些詭異,可是不知不覺跟那些土匪走到樹下,之前的一切,全然扔在了腦後。肥振東本來走在我們後邊,他雙目發直,撥開前邊擋路的人,當先上了“仙樹”。其餘眾人手腳並用,也分別登樹而上,各自攀枝穿葉,伸手去摘枝條上的果子。我跟在吳老六等人身後上去,用手摸到樹上的果子,但覺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可是口幹舌燥,饑渴更甚,恨不得立即摘下來一口吃掉。不過任憑我如何使力,果子卻似在大樹上生了根,說什麽也摘不下來。


    我雙手抓住一枚果實,兩腳蹬住樹幹,拚命往下拽了幾次,仍是動也不動。我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吃了果子,即可白日飛升,與天地同存!奈何摘不下來,忍不住口水直往下淌。我什麽都不理會了,盡力張大了口,要去咬“仙樹”上的果子。


    【2】


    吳老六等土匪在我們之前上了大樹,他們見果子摘不下來,已經張開大口咬上去了。常言道:“口大容不得拳頭。”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貪婪,為了一口吃下一個果子,拚命將口張大,許多人嘴角扯破了,鮮血直流,卻也全然不顧。


    我也不甘人後,抱住樹枝上的一個果子,張口咬了上去。之前九伯說過,上了此樹要什麽有什麽,要說我想要什麽,我一是想除掉身上的“仙蟲”,撿回這條性命,二是想撿幾件西周玉璧,回去之後發上一筆橫財。


    不知不覺間腦中一片空明,我心中所想的念頭,全部變成了現實:我們三個人逃了出去,不僅沒死,涅涅茨人和麅子屯的大黃狗也活了。回到麅子屯,藤明月還非要嫁給我,說什麽都不管用,死活攔不住。我想什麽有什麽,要什麽來什麽,真得說是平步青雲呼風喚雨,隻還惦記半死不活的崔大離。


    一想到崔大離,轉眼之間我到了挑水胡同。我心想:我得告訴我哥哥,我如今發財娶媳婦兒了!可是走到門口,我聞到一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兒,有點惡心,讓人作嘔,抬頭一看,門上貼了門報兒。


    當時我沒細看,隻是奇怪,心想:我出去那麽久,二哥出殯時的門報兒還沒撕嗎?


    我抬腿進了院兒,卻見崔大離躺在屋中,臉上蒙了一張紙。如今死了人都放殯儀館,過去死人沒有殯儀館,是往家裏放,頭朝門,腳朝內,枕頭要低,低到死人看不見自己的腳,兩腳裹了白紙,捆了一道麻繩,臉上還蒙了一層紙,這叫“蓋臉紙”。崔大離也是這樣,橫屍在門板上,臉上放了一張紙。


    張有本兒在一旁當“大了”,站在死人身邊。我一進去傻了眼,崔大離怎麽死了?張有本兒跺足歎道:“崔兄,你弟弟回來了,可惜差一步,差了一步沒見上麵!”


    老時年間的風俗,死人遮“蓋臉紙”,要等吊唁的人到齊了之後。一旦在臉上蓋了紙,後邊有誰來也不讓揭了,等於是沒見上麵。我心中一陣難過:不是崔大離帶我和臭魚去西南屋挖寶,能有我的今天?我正待同他共享富貴,他怎麽先走了?我說什麽也得見我哥哥一麵,然後再送他走!說罷要揭死人臉上的紙。


    張有本兒卻攔著我,他說“蓋臉紙”揭不得,這裏頭有講兒啊。“蓋臉紙”一來是人死歸入陰間,不該再見天日。二來給死人貼上“蓋臉紙”,是怕死人暗中數椽子,據說屋頂上的椽子讓死人數了,家宅必然不寧。要等蓋棺的時候,拿棺蓋遮住天,再用扇子往裏頭扇風,扇掉“蓋臉紙”,最忌諱用手揭。以往誰說“我前世揭你‘蓋臉紙’”,那是最惡毒的話,因為揭掉“蓋臉紙”有暴屍之意,所以蓋上了就不能再往下揭。


    【3】


    我被張有本兒攔住了,沒見上崔大離的麵,心想:我如今要什麽有什麽,怎麽不能讓他活轉過來?


    一轉念之際,但見崔大離臉上的紙一起一伏地動,居然喘上活氣兒了。我趕緊告訴張有本兒:“快給我哥哥扶起來,他沒死成,又活了!”


    張有本兒說:“別在這兒說胡話,‘蓋臉紙’都蒙上了,死人如何活得過來?”他說完讓人將我拽了出去,那邊兒開始忙活出殯,抬進屋來一口大棺材。我一看還是上好的柏木棺材,加了少許杉木,因為不能全用柏木,全用柏木會遭天打,別的棺材忌諱拚湊木料,柏木卻不同。張有本兒也是行家,他張羅人們抬棺材進屋,給崔大離放進去,不左不右,正中擺好,偏左不利孝子,偏右不利孝女。那邊準備好了棺材釘,隻等去掉“蓋臉紙”,就往棺蓋上敲,敲一下,棺旁的人便要喊一聲:“勿驚!”


    我想上前,卻被人攔腰抱住,掙脫不開。我急得起火冒煙,崔大離分明活轉了,又要讓張有本兒給裝進棺材,倘若敲上棺材釘,活人也得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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