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三名太醫, 都在外殿守著,圍成一團似乎還在商議。


    “殿下, 王爺說他在外麵等您,一塊去給太後娘娘請安呢。”一個小太監,低眉耷眼的走了進來, 腳步輕的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謝珣猶如沒聽見, 依舊還坐在床邊,望著躺著的沈絳。


    她臉色蒼白的似乎連一絲血色都看不到。


    “阿絳。”謝珣輕俯身, 將她的手掌抬起,握在自己掌心中。


    小太監垂著眼,也不敢多看, 隻跪在地上等著。


    他不知她是帶著何等心情,給他寫下那封信,可是如今, 他看著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猶如墜入無盡深淵。


    沒一會兒, 竟是郢王本人直接進了內殿。


    這是含光殿所在,沈絳暈倒之後, 謝珣便將她帶到此處, 並且宣了太醫。也不知是誰多嘴告訴了皇上, 帝王居然直接傳旨, 讓她留在宮中養傷。


    郢王一入殿內,就先看見坐在床上的謝珣,握著沈絳的手掌。


    原本他心底還存著那麽一絲僥幸,可如今卻是心頭一沉。


    “程嬰。”郢王低聲喊了句。


    謝珣轉頭,這才將沈絳的手掌放在床上,緩緩起身:“父王。”


    “走吧,你皇祖母還在等著咱們,你許久未進宮。如今進宮,這麽久還不去看她,她老人家沒準就要派人來催了。”郢王淡淡道。


    這次謝珣並未再拒絕,而是低聲道:“是,父王。”


    隻是他先伸手拉了拉沈絳身上蓋著的薄被,待溫柔整理了後,才轉身跟著郢王離開。


    到了外殿,三名太醫見著他們二人出來。


    紛紛起身行禮請安。


    郢王神色凝重道:“這位沈姑娘雖不是皇宮之人,但她是皇上親自下旨要救治的人。各位太醫都是醫中聖手,還請務必盡職盡責。”


    “王爺謬讚,臣等一定竭盡所能,救下沈姑娘。”其中官位最高的院判趕緊道。


    不過郢王卻又開口,語氣極微妙的說道:“本王自是相信諸位的醫術,不過沈姑娘到底姑娘,還請諸位務必管好自己的嘴。”


    隨後父子兩人離開宮殿。


    留下這三位太醫,其中一個稍顯年輕的禦醫,低聲道:“世子殿下與這位沈姑娘到底是什麽關係,瞧著竟是極緊張她。”


    “閉嘴。”院判突然低聲嗬了聲。


    一旁稍年長些的禦醫說:“王爺剛才那一番話,這剛說完,你竟就給忘了。”


    院判左右看了一眼:“在這宮裏當值,你竟還敢問東問西,當真是不想要命。咱們當太醫的,最要緊的就是小心謹慎。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問的不要問。”


    年輕太醫被訓斥了幾句,趕緊連聲道歉。


    此刻院判稍微緩和了些,低聲道:“還有別人若是問起來,世子殿下的事情,也隻說不知道便好。”


    初秋涼風,禦花園卻依舊一派鬱鬱蔥蔥之景,太掖池一片碧色,清風拂過,水波粼粼。


    往來的宮人,一瞧見這對父子兩,紛紛行禮請安。


    郢王作為親王,在宮中有乘攆的資格,隻是今日他並未乘坐。


    反而帶著謝珣步行前往太後宮中。


    “程嬰,你與這位沈姑娘先前就認識?”終於,他還是開口問道。


    謝珣似乎早已預料到父王要問的事情,並未驚訝,反而語氣平靜的嗯了聲,這才道:“我當推官時,租住的那個小院,隔壁便是住著三姑娘。”


    比鄰而居。


    郢王沒想到他們關係竟如此之深,他道:“這位沈姑娘看起來似乎並不知你的身份?”


    “她隻以為我是京兆府的推官程嬰,並不知我便是郢王世子,謝程嬰。”


    終於,郢王在狹長的宮道上站定,朱紅色的宮牆,泛著金光的琉璃瓦,這層層疊疊的宮門,越發顯得庭院深深。


    郢王蹙眉望著身前的兒子,似乎還在猶豫,問還是不問。


    仿佛隻要他不問,便可視這個問題如無物。


    倘若他問出口,這一切就再沒了回頭的餘地。


    可是郢王猶豫了半晌,還是道:“你可知她是誰的女兒?”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沈作明的女兒。我也知道她為何上京。”謝珣語調淡然,好看的眉眼藏在麵具之後,卻似乎能感受到他臉上的溫柔。


    是提起她時,就會出現的溫柔。


    郢王心中大駭,左右張望,壓著聲音問:“你該不會還幫她收集了這些證據?”


    難怪那個什麽香料商人,最後會藏在護國寺之中。


    謝珣眼眸微縮,嗬笑了聲:“謝仲麟妄為皇子,為了斂財,縱容手底下人肆意濫用芙蓉醉。更何況還牽扯出一個仰天關之敗,如今他被圈進,隻是因為他罪有應得。”


    郢王嗬斥:“他便是再罪有應得,這些事情也不該由你插手。”


    “為何不能是我?”謝珣黑眸猛地一沉,他道:“若不是顧忌父王和母妃,今日金鑾殿上,參他一本的便應該是我。”


    都說做皇帝難,可是隻怕這世上最難的,就是做皇帝的兄弟。


    郢王在朝中素來是萬事不管,偶爾就算管了,還能出些小紕漏,也就是他地位尊崇,才沒人敢怪罪他。


    可這些紕漏,卻是他有意為之,無非就是要告訴全天下的人,他這個王爺並無真才實學,遠遠不及今上。


    郢王淡淡道:“程嬰,你不要怪父王懦弱。都說天底下當皇子難,殊不知當皇子比當皇帝的兄弟要難上千倍萬倍。你皇伯父禦極三十多載,可是你覺得他對我有過一天的真正放心嗎?如今我還能在京中,也隻是因為太後還在世。”


    隔牆有耳,如今兩人穿過窄道,站到空曠的地方。


    四下寂靜又無人。


    人人都頌太後千秋,可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太後一年年老去,眼看著身子骨比從前差上許多。她還在,皇帝與郢王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她老人家若是不在了,郢王爺自己都不知道,他會不會步上前麵那些哥哥的後路。


    “今日在大殿之上,那位溫禦史不畏皇權,彈劾皇子,這位沈姑娘為父伸冤,其心智堅韌,堪比當朝花木蘭。可是你以為皇上就真的不惱火嗎?他身為皇帝,卻連自己的兒子都庇護不了,他心中隻怕已將今日這事記在心頭。”


    “哪怕他真的是盛世明君,願意為了朝堂百姓,圈禁自己的兒子。可若是你真的娶了那位沈姑娘,他每次看見她,便會想起魏王。時間久了,那種怨恨就會日積月累。程嬰你要知道,人越老就會越心軟。哪怕皇兄年輕時殺伐決斷,可是他現在老了,他會更在意自己的兒子。”


    “你呢,如今並沒有保護沈姑娘的能力。你身為王世子,看似尊貴,可實際上這個身份卻隻是個負累。為何旁的皇子到了年紀,皇上便派了差事給他們,讓他們在朝堂中曆練。去年你鬧著要出家,我盛怒之下,卻是一向嚴苛的皇上勸我,說讓我不要逼迫你過甚。”


    郢王爺說完,似乎也要笑了。


    他轉頭望著這一池秋水,“若是他自己的兒子幹出這樣的事情,隻怕早已經被訓斥了多少次。”


    “去年你加冠禮,原本我打算在六皇子加冠之後,再給你舉行。可是皇上卻一意要讓你先舉辦,這樣的榮寵傳的天下皆知。這滿朝文武,誰人不知道,皇上待你,比六殿下還要上心。”


    可是真的會有人,會喜歡自己的侄子,勝過自己的兒子嗎?


    當然不會有。


    “今上所做這一切已將你架在火上,這樣的榮寵,待有朝一日,你真的像溫禦史或者沈姑娘這般,在金鑾殿上當眾頂撞皇上。你以為那些朝臣會覺得你做的對嗎?不會,那些朝臣隻會覺得你不識抬舉,聖上待你如此,你居然還敢不聽話,居然還能做出違背他意願的事情。”


    “所以今日之事,溫辭安可以做,沈絳可以做,甚至太子可以做,端王可以做,唯獨你不可以。因為你深受皇恩,得到的榮寵比皇子們還要多。”


    瞧瞧,這就是帝王心術,看似榮寵,卻實打實讓謝珣不能輕易動彈。


    郢王之言,便是謝珣所想。


    隻是他沒想到,父王看起來渾渾噩噩,卻絲毫不糊塗。


    這也是郢王頭一次,討心剖肺的與謝珣說這些。以前他以為謝珣並不在意朝堂,其實他若是真的喜歡佛理,倒也沒什麽。


    反而會讓皇帝免了顧忌,當一輩子的富貴散人有什麽不好。


    可是到今日,他才發現,這世上最不了解孩子的人,隻怕就是父母。


    所以他要及時提醒,免得謝珣走了岔路。


    終於謝珣低聲說:“父王所說一切,兒臣皆明白。”


    “你明白就好。”郢王見他似乎聽進去自己的話,略有些滿意的點頭。


    誰知他剛點完頭,就聽謝珣輕聲說:“可是我中意阿絳,非她不娶。”


    “……”


    第72章


    沈絳醒來時, 第一反應便是,渾身猶如被巨石碾過,竟是無一處不疼。她的意識清醒過來, 可是眼睛卻還未睜開。


    平時一個輕鬆的睜眼動作, 她都無法輕易完成。


    眼瞼猶如千斤重,終於在努力幾次之後, 她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內, 皆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 不遠處一副黑漆鑲嵌山水雙麵屏風擺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凝神靜氣的淡淡幽香。


    沈絳深吸一口氣, 正想著坐起來,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輕響。


    是衣裙輕擺的細碎響動。


    “沈姑娘,你醒了。”一個正值妙齡的小宮女, 穿著一身淺粉色宮裝, 端著鎏金銅盆緩緩走過來。


    瞧見她醒了, 小宮女先將銅盆放下,趕緊問道:“沈姑娘可是想要什麽東西?”


    “這是何處?”沈絳左右打量了一眼。


    小宮女輕笑說:“姑娘, 此處乃是永寧殿。”


    沈絳問:“我為何會在此處?”


    “姑娘不記得了?姑娘您在金鑾殿前昏倒,世子殿下救了您之後,便把你帶了過來。之後皇上還特地派人去遣了太醫過來, 如今還有一位太醫在外麵守著呢。”


    小宮女這麽一連串的話說完, 卻對她輕輕福身,說道:“姑娘稍等, 奴婢這就去請太醫大人。”


    果然, 沒一會兒一個身穿官服的男人走了進來。


    太醫一入內, 便讓宮女在沈絳手腕上搭了一方帕子, 這才坐下來給她問診,待望聞問切了一番,這才悠悠開口道:“姑娘這脈搏已比昨日好上許多,想必是這方藥確實管用。姑娘因受了一番杖刑,又在大殿之中耗盡氣力,才會暈倒。好在如今這脈象漸漸恢複,隻要再服上幾貼藥,定能恢複如初。”


    “謝太醫。”沈絳微微頷首。


    太醫擺擺手:“救治姑娘乃是微臣份內之事,不敢當的這聲謝。”


    很快,太醫就出去讓人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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