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老道躺在炕上覺得口渴,吃幹糧時沒喝水,到晚上嗓子眼冒煙,後悔沒找那老頭要碗水喝,此時天已經黑了,老頭囑咐三件事,夜裏不能出屋是第件,他心想天雖然黑了,卻剛黑不久,沒到半夜,不如趁現在去討口湯水,也許那老頭不會見怪,當下從屋裏出來,看外頭有月光,可老頭爺兒倆住的屋子房門緊閉,裏邊沒點燈,他走到近前想要叩門,耳聽屋中有“嘰嘰咯咯”的聲音,好像有兩個女子在低聲說話。


    催老道心下大奇:“老頭聲稱村子裏僅有他父子兩個,怎會有婦人說話的聲音?”又想:“怪不得那老頭不讓我半夜出門,原來他們要做這等苟且之事,沒準還是拐帶來的人口,待我看個究竟……”


    他趴在門前,透過縫隙往屋裏看,此刻月色微明,隱約瞧出屋中桌椅和那爺兒倆的輪廓,二人側著身子,個頭朝東,個頭朝西,後背相對,打頭碰腳躺在炕上,似已睡去多時,丈見方的屋子,眼就全看過來了,哪有什麽女子?


    催老道心下駭異,身上雞皮疙瘩起了片,明知沒有聽錯,但他提醒自己多事不如少事,個人逃難在外,到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相識的可以讓他討個消息,也隻有見怪不怪了,眼下還是盜墓挖寶要緊,不可旁生枝節再找麻煩,這麽打岔,也不覺得口渴了,悄悄回到隔壁屋中,關好了木板門躺下睡覺,到了深夜,大概在三更前後,忽聽屋外有腳步聲響,他不看明白了到底是放不下心,用手指蘸唾沫點破窗戶紙,屏住呼吸,往外偷眼觀瞧,隻見許多人排成排,從村中的空地前走過,男女老少雞鴨貓狗皆有,還有騎馬趕驢的,當時烏雲遮月,他在屋裏看過去,僅能瞧見模模糊糊的黑影,那些人大半夜的走過去,過不會兒又往回走,來來往往直到四更前後,方才消失不見。


    催老道冷汗直冒,躲在屋裏瞪起眼看了半夜,心下又驚又疑,暗想:“莫非是死去村民們變成了鬼?這些人為何陰魂不散?村中那對父子到底在遮掩什麽?”他知道留在村子裏可能會有凶險,但想起那座古墓,怎能眼睜睜看著快吃到嘴的鴨子飛了,催老道財迷心竅,終究是舍不得走,等到天亮,裝作切如常,聲稱去挖草藥,騎上驢抗著鋤頭出了村子,事先看好了古塚的所在,到地方不多耽擱,抬眼看天上的日頭辨別棺木朝向,邁步丈量,當即動手開挖,盜墓賊通常在夜裏幹活,裏頭確實有些迷信的講究,主要還是怕被別人撞見。


    此處曠野無人,倒也免去了那些顧慮,另外白天陽氣盛,不會鬧鬼二不會乍屍,不必有那麽多顧忌,催老道雖不吃倒鬥這碗飯,卻常跟陰陽二宅打交道,老墳古墓裏的物事見得多了,然而眼前這座古墓裏的東西,卻是出乎意料之外。


    七


    且說催老道個人連刨帶挖,整整忙活了天,剛把古塚刨開半,抬眼看日頭偏西了,趕緊收拾鋤鎬,騎上毛驢往村裏走,晚上又住到玄燈村,天黑下來進屋睡覺,咱簡短節說吧,連在玄燈村住了三天,每天三更半夜,準有很多人在村子裏走來走去,催老道暗中窺探了幾次,都趕上陰雲密布,村中沒有燈火,黑咕隆咚的也沒看清是人是鬼,他試著從隔壁老頭和蠢漢口中探出口風,無奈那父子兩個少言寡語,句有用的話都問不出來,反正眼看著快要挖開古墓了,催老道心想別沒事找事了,明天再有半天功夫,盡可將墳土刨開,掏出值錢的東西當天就走,天也不在這到處透著古怪的村子裏多住了,他盤算打得挺好,轉天該走的時候卻走不成了。


    早上天亮,催老道啃了幾口幹糧,趕著去挖墳掘墓,挖開最後層白膏泥,下麵是用古磚砌成的墓穴,當中擺著個石頭棺材,催老道沒有倒鬥的手藝,摳開墓磚,再撬這口棺材,著實費了不少力氣,然而開了棺才看見,石棺中僅有枯骨具。


    催老道大失所望,沒想到墓主人竟是紙衣瓦棺的薄葬,墓主人生前怕讓賊人倒鬥,因此再怎樣顯貴,也隻不過用紙糊衣服,石板當棺材,不帶半件金銀玉器。催老道跺腳歎氣:“白耽誤好幾天功夫,看來沒那個福分,文錢也落不得受用……”


    他正自唉聲歎氣怨天怨命的時候,瞧見石棺裏唯個像樣的東西,是個大得出奇的葫蘆,那也是件上千年的古物了,拴著牛皮繩子可以掛在身上,裏麵沉甸甸的似乎有些東西,拔開塞子倒了半天,卻什麽也倒不出來,催老道尋思:“這個大葫蘆必定是墓主人異常珍惜之物,要不然不會帶進石棺,我得帶回去找人瞧瞧。”想到這給石棺中的枯骨做了個揖:“爺台仙去已久,留此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不如讓貧道帶去,總好過埋沒黃土。”催老道說完,又把石棺合攏,填回磚石覆以泥土,然後將葫蘆塞進麻袋,騎上毛驢子想要動身走人,可是天色將晚,隻好在“玄燈村”多住夜。


    催老道回村進屋,栓好門關好窗,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點了根蠟燭,仔細端詳著個葫蘆,592心想:“即便裏頭的東西不值錢,畢竟也是件有成色的古物,把它掛在身上出外行走,人家準以為老道我這葫蘆裏裝有神妙丹藥……”想到得意處,把葫蘆掛在腰上試弄,冷不丁想起件事,失聲叫道:“不好!”


    深更半夜,催老道想起今天回來,忘了把驢拴上了,還指望把驢騎到集市上賣掉,換幾個錢當作盤纏,否則身上個大子兒沒有,如何在路上行走?他時著急,鞋子也顧不上穿,推開屋門就出去了,也不想想那驢沒拴著,要跑可早跑了,出去看,村中那些黑乎乎的鬼魂,正好在麵前經過。


    八


    此時明月在天,銀霜鋪地,催老道看到麵前這些人根本不是村民們的陰魂,而是穿著古衣古冠,或披甲提刀、或蟒袍玉帶、或霞皮鳳冠,其中也不乏神頭鬼臉的怪物,走路的姿勢僵硬詭異,胳膊腿兒都打直,跟在野台子上唱戲的打扮相似,正圍著村中的石燈轉圈,這些人看見屋裏出來個人,立時奔著他過來了。


    催老道頓全身打個寒顫,情知不妙,急忙往屋裏退,忘了還有門檻,仰麵摔倒在地,應了那句老話,人不該死總有救,那個從古塚裏挖出來的葫蘆還掛在腰間,葫蘆底撞到地麵,驀地裏冒出個火球,這時那些穿著古代衣冠的人都擁到跟前了,迎麵撞到火球上,轟然燒成了團,發出嗷嗷慘叫之聲,隨著火勢越燒越大,轉眼間盡成飛灰,四周彌漫著股屍臭,良久不散。


    催老道恍然明白過來,枯骨身邊的葫蘆,內中裝有機簧,填滿了西域火龍膏,用力拍打底部,能往外噴吐天雷地火,聽聞遼代有位火葫蘆王,以前這地界是遼國的地盤,古墓中的枯骨多半是此人。此刻驚魂未定,眼看那頭驢早沒了,多虧前幾天把驢栓到門口,驢叫能驅邪,村子裏的鬼怪不敢進門,今天忘了拴上,毛驢自己跑了,要不是盜墓挖出天雷地火葫蘆,怕是難逃死,他打算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掙紮起身,記起幹糧還在屋裏,外頭兵荒馬亂,到處都是餓死的人,要逃命也得裹上幹糧再逃,他推門進屋想拿幹糧,可是心慌意亂,匆忙中不及分辨,推開門才發覺進錯了屋子,進了老頭父子所住的村屋。


    外邊月光如水,屋裏仍是很黑,催老道推開屋門,抬眼似乎看到兩個女子,他怔了怔,揉眼再看,那老頭和蠢漢直挺挺地站在屋裏,他心知不對,還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見那二人突然轉過身來,這轉身又都變成了女子,發出“嘰嘰咯咯”的聲響,怪裏怪氣的臉怎麽看也不是活人。


    催老道看出老頭和蠢漢身後,緊貼著層人皮紙似的東西,同村中那些鬼怪樣,是人皮紙成精,他想放出葫蘆中的天雷地火,燒掉這兩張人皮紙,可勢必殃及那父子二人,也是急中生智,從懷中摸出根鋼針,分別對著兩張人皮紙刺出去,但聽兩聲尖叫,老頭和蠢漢撲倒在地,兩張人皮紙晃晃悠悠的要逃,催老道窺得真切,拍葫蘆底,天雷地火打在兩張人皮紙上,立時燒作飛灰。


    父子兩人緩緩蘇醒,跪倒在地咣咣磕頭,謝過催老道的救命之恩,原來玄燈村自古是做皮影戲的藝人聚居,皮影戲也叫燈影戲或玄燈戲,村子裏家家戶戶都有祖傳的手藝,用羊皮紮成戲俑,天黑後在燈前放塊白布,藝人們躲到後頭口中唱曲,手裏操縱戲俑,在白布上現出彩影,村裏人三五成群結成戲班,外出演燈影戲謀生,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能做會演,做得皮俑堪稱絕,每年祭祖師之時,要在村中石燈周圍繞上圈白布,在月下演燈影戲。


    祖祖輩輩都以這門手藝為生,如此過了幾百年,這碗飯就不好吃了,因為同行是冤家,冤家太多,要想賺錢就得有別人做不出來的絕活兒,於是有村民剝取活人的人皮,做成人皮紙,這種人皮紙做成戲用,能以假亂真,看著和活人沒多大分別,從那開始家家戶戶都做,路過玄燈村投宿的人,往往被村民害死做成了人皮紙,錢是掙了不少,不料人皮紙陰氣重,放在木箱裏上百年即可成形,有年演罷燈影戲,時疏忽忘了封箱,人皮紙出來作祟,將村裏人全吃了,然後四出作祟,每天晚上聚到此處,整個玄燈村隻有這老漢和兒子幸存下來,但也被人皮紙附在背後,這些年直困在村子裏,多虧催老道火煉人皮紙,其怪遂絕。


    九


    老頭父子對催老道述說經過,隻恨破瓦寒窯,無以為報,老頭翻箱倒櫃找出幾根三寸多長,釘棺材用的大釘子,捧在手中送給催老道,說是當年封箱用的東西。


    催老道在荒村古塚中得的天雷地火葫蘆雖好,卻不頂餓,見老頭給他幾根棺材釘,想不明白是何用意,走江湖吃開口飯的人忌諱釘子,因為碰釘子是砸飯碗之兆,他尋思黑天半夜那毛驢子跑不多遠,沒準就在附近,找回來還可以賣錢,顧不得同老頭父子多說,連夜出去找驢,可是想時容易做時難,那頭毛驢早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在漫窪野地裏找到天亮,驢毛也沒找到根,天亮時分回到玄燈村,心中好不沮喪,想跟那老頭辭行,可是屋裏沒人,隻有兩尊泥像倒在地上,看形貌與那父子二人頗為相似,催老道大吃驚,方知是玄燈村中供奉的祖師像年久有靈,忙撿起屋中的幾根棺材釘,拿到手裏沉甸甸的,叩之冷然有聲,催老道識貨,心知那幾根棺材釘子不是尋常之物。


    催老道尋思:“當年玄燈村的村民,用人皮紙演燈影戲,他們擔心人皮作怪,不知從哪找來幾根棺材釘,釘住放人皮紙的箱子,後因大意忘了封箱,致使人皮紙四出為祟,全村盡遭此劫,如今這幾枚棺材釘落在老道手裏,說不定往後有大用處。”當即收了棺材釘,背上天雷地火葫蘆,插燭般對那兩尊泥像拜了幾拜,覓路離開“玄燈村”,聽說河南饑荒戰亂,官兵和義軍到處殺人,去那邊是九死生,隻得掉頭往關東走,後來催老道避過風頭,又回到天津衛,仍舊在南門口擺攤說書,他的天雷地火葫蘆,燒人皮紙時耗盡了機括,裏頭裝填的火龍膏和硝石硫磺也沒了,空葫蘆已經不能再用。


    催老道與巡河隊的老師傅相熟,他曾說天津衛在九河下稍,有伏龍之勢,自古以來水患難除,幾時見到天上雲霧有龍蛇之變,那麽在幾年之內必定會有場大洪水,到時水漫天津衛,將會淹死人畜無數,如果能夠提前找出妖氣所在,或許可以免去這場劫難,到時候用得上這那幾根棺材釘,從此將棺材釘埋在龍王廟義莊之下,由打清朝末年到九五八年,中間隔了段民國,轉眼過去幾十年,隻有郭師傅還記得此事,要對付糧房胡同凶宅裏的東西,沒有催老道留下的那幾根棺材釘隻怕不行。


    解放初期拆除河龍廟義莊之時,郭師傅已經把棺材釘取出來,裹在油布包中,這幾年始終放在自己家的炕下,可問題是糧房胡同凶宅裏的東西在哪,這麽多人找過這麽多次,也沒找出來,傳說白記棺材鋪掌櫃的凶宅埋寶,埋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想自己個人可做不成此事,得找幾個信得過的兄弟幫忙,於是讓丁卯去找李大愣和張半仙,商量對付“糧房胡同凶宅”裏的鬼怪。


    第二十章糧房胡同凶宅


    九五八年持續的幹旱,幾個月不見半個雨點,海河旱得都快見底了,事有湊巧,直到陰曆七月十六,在三義廟和王串場先後挖出兩具幹屍,不知是不是旱魃,反正下起了大雨,挖河防汛的活兒全停了,郭師傅讓丁卯去找張半仙、李大愣,正好媳婦不在家,他包餃子備酒,想等那哥兒仨同吃餃子喝酒,再商量凶宅取寶的事情。


    自打家裏進了狐狸,灶台上的年畫被毀,郭師傅心裏不踏實,他前兩天又請人畫了張灶王爺,包完餃子貼在灶台上,倒不是為了風水迷信,家裏沒有灶王爺的年畫,總覺得少點什麽。


    張半仙聽說吃餃子,很快就到了,二人坐在灶台前閑聊。


    郭師傅沒提糧房胡同凶宅,他要等丁卯和李大愣到了,煮上餃子再說正事。


    張半仙眼瞥見灶王爺年畫,心下驚,額頭上見了冷汗,問郭師傅:“灶王爺怎麽變樣了?”


    郭師傅說:“不是舊畫,以前那張貼得年頭太久破損了,剛換上去張,不值得大驚小怪。”


    張半仙說:“郭爺,你可知每年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前後共走多少天?”


    郭師傅說:“這你可問不住我,住平房的哪家灶台上不貼年畫,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灶王爺我也熟,每年臘月二十三上天,大年三十兒回家,來回七八天,不定是七天還是八天,因為年有大年小年,小年走七天,大年走八天。”


    張半仙說:“你看你也知道,請灶王爺得按日子不是,不到大年三十兒帖灶神犯忌諱,你的飯碗要砸。”


    郭師傅說:“我不過是個撈河漂子的,整天跟浮屍打交到,這樣的飯碗砸了也不可惜。”


    張半仙說:“砸了飯碗也還罷了,犯不上為這個發愁,可另有個大忌諱,郭爺我再問你,灶王爺上天,走前門還是走後門?”


    郭師傅說:“半仙你問得太歪,可把我問住了,我哪知道灶王爺走前門還是走後門。”


    張半仙說:“我問的可不歪,本兒上有。”


    郭師傅說:“這話也有本兒?那你說說,灶王爺走前門走後門?”


    張半仙說:“灶王爺哪個門也不走,皆因門有門神,前門是懷抱雙鐧的秦瓊秦叔寶,後門是手執銅鞭的尉遲敬德,既然有有前後門神守著,那就不是灶王爺走的路,灶王爺鑽灶膛,把火化青煙,順著煙道上天。”


    郭師傅想:“還真是這麽回事,像這些亂七八糟的,沒人論得過張半仙,可灶王爺走不走門,跟我有何想幹?”


    張半仙說:“灶王爺走的是煙道,畫中神像應當正對煙道,你卻把年畫貼歪了,這不是撞了灶神的頭嗎?”


    郭師傅聽張半仙說完,看看那張畫,是有些偏,鬧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麽講兒,但定不是好兆頭。


    張半仙剛才已看出不祥之兆,又問郭師傅是什麽時辰貼的年畫,他腳踏八卦,看明白方位,閉上眼掐指算,不覺“哎呦”聲。


    二


    郭師傅和張半仙正說年畫貼得不好,凡是出乎常理,都不是好兆頭。


    話未落地,丁卯跑回來告訴郭師傅:“李大愣出事了!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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