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煙跟上為首弟子的步伐,優哉遊哉的走在大街上。


    蓬萊山是個宗門,和臨天宗也沒有太大區別,隻是不如臨天宗熱鬧。修無情道的人不重欲,無所求,唯有修得大道才是他們畢生所求。這樣固然很好,但水至清則無魚,若是本心太純淨了,也就很容易被汙染。


    裴煙雙手背在身後,悄悄摩挲著骨簪。簪子觸手生涼,在手中把玩一轉,悄無聲息的點在前方帶路的弟子身上。弟子一無所知,裴煙手中的簪子卻微微發燙。


    人有情中七火,修無情道者是不該有此火焰的。裴煙的簪子轉了個方向,再收回時依舊簪子微熱。須知無情道越精進越無情,說白了得道之人就是活體冰塊,可街上來來往往的弟子們,怎麽個個都五陰熾盛,心火旺盛呢。


    能被天下大宗蓬萊收入麾下的弟子,絕不會是尋常水準,人群裏隨便逮一個便是出類拔萃的英才,斷然不會難以自控。縱然有些弟子動了凡心,擾了清修,也不至於整條街的弟子都動了凡心吧。


    果真如此那還修什麽無情道,改名合歡宗算了。


    有可能的原因是——他們被汙染了。


    裴煙的簪子在手中轉來轉去,她的心緒也轉個不停。看來蓬萊的魔物已初具雛形,已然影響到普通弟子的心智。


    她這樣想著不免入了神,手忽然被握住,帶著涼意的修長手指繞過裴煙的手腕,冷香再次籠罩了她,倏忽一碰即分——玄淮為她簪上骨簪,輕輕道:“山主洞府到了。”


    裴煙抬頭時,玄淮已經從從容容的踏進了門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裴煙忍不住摸上鬢發,觸及骨簪,涼涼的簪子上不曾留下他的溫度,卻讓她心頭有如小貓爪子在撓。


    一旁等在門外的白衣弟子疑惑道:“道友?”


    裴煙摸了摸鼻子,收斂笑容微微頷首,也走進了大門。


    正廳之內,山主背手站在山水屏風前,隻看背影,的確是好一個閑散世外高人。隻是蓬萊山主身為蓬萊山的老祖宗,一應事務都有長老和弟子打理,本應該和臨天宗宗主一樣常年閉關修行,像這樣居住在城中府邸,已經證明了事情的不同尋常。


    聽得正廳內的動靜,山主轉過身來,觀察著廳前二人。女子年方二八,濃烈的火焰之息環繞周身,幾乎不像是人類能承受的溫度;身旁的男子倒還好,周身全無一絲靈氣,像個平平無奇的凡人。


    能入蓬萊者絕非凡品,可見男子的修為臻至化境,返璞歸真。山主在心中將本來的三分期盼提到六分,幾步來到近前:“兩位道友,可有什麽指教?”


    青衣男子恍若未聞,冷淡的目光在山主身上一掠而過,落在他背後的山水屏風上,好似一架平實的屏風有什麽稀罕之處,他身邊的火係女子笑盈盈的靠在男子肩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他的袖口搖晃,好像袖口上精致的流雲暗紋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男子在她靠上來的一瞬間微微低頭,刹那間有冰雪化開的聲音,他不經意的向左邊傾斜了身體,好讓女子更舒適的靠在他身側。


    兩個人自成結界,他這麽大一個蓬萊山主站在眼前,竟全然像是沒看見一般!


    那何必斬殺變異的魔魚吸引他的注意力?莫不是瞧不上蓬萊,還是覺得魔石已經現世,蓬萊會毀在自己這一任山主手上?兩人在殿前站立不過一刻鍾,庭院內繁茂的大樹搖晃起來,風從外向廳內卷進來,將塵土與落葉卷進大廳,山主眼底發紅,袍袖被風吹起,掌間勁氣緩緩凝聚,鎖定了庭前二人。


    女子被風吹的有些踉蹌,順勢依偎進男子懷中,男子一手攬住女子,山主尚未看清另一隻手中是什麽,隻聽一聲荒腔走板的嘶啞笛聲,他眼前紅色彌漫,仿佛世界盡數罩上紅紗,心中躁動更加。


    男子將心魔笛交在女子手中,一掌打碎了十丈軟紅!


    眼前的紅色柔軟沒有形體,無孔不入,圍繞在山主身邊每一寸。但男子靈息所到之處,紅色像是一層薄薄的屏障,盡數碎裂。院外風聲,落葉聲,庭前二人衣袍摩擦之聲,複又進入耳內,清晰又鮮明。


    山主怔愣片刻,但見女子站直了,微微一禮道:“山主,多有得罪。”


    蓬萊山主回過神來,常年棒槌的臉上罕見的擠出了笑意,道:“上座,請上座。”


    裴煙坐在座位上,手指無意識的敲擊。她料到蓬萊山此時的情況不會好,卻沒想不知普通弟子如臨大敵,就連蓬萊山主也被魔石影響了心智。隻是他靈力深厚又身處高位,平日裏並不顯現,她與玄淮提前激發出他的魔障,也免得後期心魔叢生,實力倒退的困擾。


    再者,蓬萊山如此戒嚴,應當不會準許外來者四處遊蕩,那喬鶯鶯花醉又去了哪裏?玄淮與山主的對話聲傳來,裴煙暫時放下這些,專注的加入到對話中來。


    山主正在講述魔石的來曆:“島上的後山便是蓬萊山,時不時有弟子在後山閉關突破。隻是一日一個弟子回來時走火入魔,一開始我不曾放在心上。日子久了,越來越多後山修煉的弟子都生出心魔,我親自前去查看,才發現了魔石的存在。”    山主邊說邊以手抵額,顯然也是焦頭爛額,沒什麽辦法:“我試過多次,想要銷毀魔石,它可以吸收我的靈力;想要挪出蓬萊,”山主苦笑一聲:“你們也看到了,魔石上的魔氣讓東海附近的靈獸魔化,我也實在不能任由魔石禍亂東海。可一直把魔石圈在蓬萊,也不是個辦法。”


    原來如此。裴煙心說蓬萊山主修為如此之高,怎麽沒能守住道心,原來是接觸過多,鐵人也不能幸免。


    雖然名為魔石,但這塊魔石不過是擴大了功能的蓬萊石罷了,兼具魔族與修士所需要通用能量,且是四大神器之一,缺點是易生心魔難以掌控,可對於能夠吸收魔氣的人來說,是上上的天材地寶。掌控的好了,就此封為半神也是可以的。


    虛空中的撞針輕輕響動,擊打在裴煙的心上,她腦中忽然閃過危則說過的話:夏清身上怎麽會有魔氣?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現在一個念頭在心頭炸響:花醉或許已經成為了天道的棄子,而蓬萊石這塊天降的寶物,正是為了夏清而量身定做的!


    這一世和前世已有太多不同,自從沒有出現過的浣花秘境出現以後,裴煙便著意留神神族殘缺的神器曆史。神族本身足夠強大,許多法器難以承受神力的壓迫,因此神族鮮少有神器傳世。


    但是有四大神器不同。


    相傳大荒創世之時,神族造四大神器鎮守於天空四角,將各個神族的神力灌輸其中,用來維護大荒世界的穩定。現在神族消失,四神器紛紛落地,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操控著這一切。


    天道對人間的幹預越來越多,好像身上規則的禁製掙脫不少,更加明目張膽起來。裴煙麵色凝重,握緊了拳頭。她本來隻想找到問題的答案,並非一定要得到神器。


    但既然天道如此,那麽神器就必須在她們自己人的手中,無論是玄淮,花醉還是自己得到蓬萊魔石都可以,但夏清一定不行。


    裴煙下定了決心,就見庭前匆匆跑來的白衣弟子行禮道:“山主,有幾個人求見,領頭的那個說是您的故人。”


    山主被打斷有些不悅,但還是道:“故人?”


    白衣弟子雙手呈上一塊火焰形狀的木牌,恭敬道:”他說您看了這個就會明白。“


    第68章 前夜


    裴煙看到木牌心中大定, 蒼白色火焰繚繞成龍霜的模樣,是百裏家的家徽。隻是百裏家的子弟身份銘牌是金色,這個過於樸素了些, 也許是百裏辛少年時的私印。


    看來百裏時他們也摸到了山主府,倒省下許多相見的麻煩。


    山主握著木牌默默良久,麵上神色莫名,似是懷念, 似是傷感, 然而所有情緒在片刻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隻是頓了下道:“請他到一旁客房稍作等候, 我招待過客人就來。”


    裴煙沒想到百裏辛和蓬萊山主的關係匪淺,僅僅是私印便能激起山主的情緒波動。她有些好奇百裏時所求何事, 便悄悄對玄淮說了些什麽。


    玄淮有些無奈的看了她一眼,片刻後道:“既然山主還有客人,我們就不打擾了, 三日後再見。”


    蓬萊山主點點頭, 將他們送出門外。


    裴煙站在隱蔽處,見百裏時在庭前重整衣裝, 對著蓬萊山主行了個晚輩禮,被山主迎了進去。她聳聳肩膀,前往喬鶯鶯等人落腳的客房。


    ........


    沒過多久百裏時便回到了客房, 踏進門的瞬間百裏時恍惚了一下, 隻覺得房間內熱鬧非凡, 沸反盈天。明明他們隻有五個人加一隻貓, 卻硬生生造出了聲勢浩大幾十人的錯覺。


    花醉和裴煙站在窗前, 正在說著什麽,花醉的貓四肢朝天躺在窗台上, 好像喝了一壺酒,整隻貓暈乎的不分東南西北,被花醉一隻手兜著,才好險沒有掉下去。


    花醉看著手掌上很舒適的這隻黑貓,順著毛撓了兩下,奇道:“真不知是怎麽回事,我們剛到蓬萊島上,地獄冥貓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


    裴煙看著在花醉手裏撒嬌賣癡的危則,冷笑一聲:“身體出了問題?我看是他補過了頭,高興的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花醉:“?”


    她若有所思的撓了撓小黑貓的下巴:“是麽?難道蓬萊仙山果真如此養人,其實來到此處以後,我也覺得吸收靈氣的速度快了一些。”    裴煙在心中哼了一聲。


    危則是純淨的魔族,蓬萊山上魔石的影響如此廣泛,靈力中蘊藏著絲絲難以察覺的魔氣,對危則來說實在是大補之物,簡直是躺著修煉。而花醉與他同命同生,危則所漲的靈力也會渡給花醉,是以兩人的實力都在緩步上升。


    花醉專注的等著裴煙的答案,一時間忘記了手上撓貓的動作,危則趕緊在她手心蹭了蹭,好喚回花醉的注意力。而花醉雖然還看著裴煙,手上卻下意識的動了起來,危則滿意的躺下,還抓緊空當斜了裴煙一眼。


    裴煙:“.......”


    危則,你為什麽會露出爭寵勝利的妖妃表情,我們是一個修仙升級流不是宮鬥好嗎?你還記得你是魔尊嗎?這輩子做花醉的一隻貓你就滿足了是嗎?


    危則見裴煙臉色變幻莫測,最終定格在無語凝噎上,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然而他的快樂還沒有維持多久,就見裴煙這個總是和他過不去的女人陰險一笑,隨後對花醉道:“你們從拱門進來以後被傳送到了哪裏?“


    花醉對裴煙一向是知無不言的:“說來奇怪,鶯鶯和百裏都是傳送到了街上,但我一踏進來再睜眼就是後山,花了一刻鍾才和他們碰上。我看你和玄淮師兄也是另一個地方,難不成蓬萊傳送陣是隨機的嗎?“


    裴煙滿意的看到窗台上的小黑貓緩緩僵硬,蹭也不敢蹭了,豎起耳朵聽花醉和裴煙的對話,裴煙這才覺得心氣順了不少:“不是。”


    她誠實的說:“為了控製外人進入蓬萊,蓬萊的傳送隻有一個正常出口,那就是街上。我和玄淮是因為一些原因被蓬萊弟子提前扣下,所以傳送地方不同,至於你們為什麽會在後山....我也不清楚。”


    見花醉上了心,裴煙又添了一把火:“我們都是師兄妹,沒什麽不同。除非你身上有什麽和大家不一樣的東西。”


    危則徹底僵硬了,他悄無聲息的離開花醉的手掌,在窗台上乖巧的縮成一小團,力圖讓自己看起來可憐弱小又無助,好博得一些同情分。


    裴煙則功成身退,心滿意足的離開窗前,任由花醉一件件的排查自己的法器。


    蓬萊後山能有什麽,後山上是魔氣壓都壓不住的蓬萊魔石,而危則花醉作為靈氣魔氣互通的身體受到魔石的感召,尤其是危則魔氣實在明顯,自然而然便會被魔石吸引。花醉又不傻,順藤摸瓜下去,很快就會懷疑危則的身份。


    裴煙溜溜達達的走著,理直氣壯的想:愛一個人就要誠實,危則想和花姐在一起,先坦白再說吧。


    她轉出門內,一抬眼就看見胡刀夫人和百裏時站在長廊上,熱火朝天的談論著什麽。


    裴煙:“。”


    這兩人除了都是出身十二家,好像沒有任何的相似之處。大略聽了一耳朵,似乎是在討論某種靈藥的效果。偷聽別人的對話總是不好,裴煙收斂了聽覺,站在廊下向外看,有朦朧的水霧湧到麵前,才發現下雨了。


    天色被煙雨洗的朦朦朧朧,淅淅瀝瀝的雨聲讓人心情平靜,暫時忘記了即將到來的神器之爭。


    裴煙靠在雕花鏤空的欄杆上伸出手去,忽然察覺到一束靜靜的目光。她轉過頭,玄淮撐著一把傘站在廊外,眼瞳與雨中水色相映,天地茫茫間,看進她的心裏。


    走廊的台階有點高,裴煙略微低頭看著玄淮,兩人默默良久,有不必言說的情愫在空中凝聚細密,又被綿綿雨水化開,隻是淡淡的氤氳在空氣之中。


    如此半響,裴煙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別處,道:“喬鶯鶯呢?”


    玄淮笑了笑:“方才和喻央一同出門了。”


    裴煙心說我就知道你們兩個有問題!


    思緒一飄遠,方才她盯住玄淮看的不自在就被衝淡了好些,裴煙終於自然的扭回頭:“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後日。”


    玄淮道:“山主說要做些準備,免得進入後山的人一並被魔氣影響。我想還有些‘朋友’沒來齊,我們不能搶先開場,對不對?“


    他的容色襯著雨幕,朦朧又清雋,裴煙愣了一愣,卻不是被美色所迷,而是玄淮話中暗指的含義。裴煙素日裏不與人結仇,前往蓬萊一事也無人知曉,她的朋友不算多,最親近的幾個都一並在蓬萊待著,哪有什麽“朋友”沒來呢?


    也許她以為不為人知的秘密,還有另一個人知道。


    三日後


    在和蓬萊山主見過麵以後,在百裏時的強烈要求下,眾人在蓬萊著名的溪水之畔集了個會。百裏時認真起來的時候十分能唬人,甚至隱隱有百裏辛的影子。


    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我們來自大荒各地,因為各種原因聚在東海蓬萊這個鍾靈毓秀的修煉之地,難道不值得慶祝一下嗎?


    在喬鶯鶯告知他蓬萊山不許飲酒之後百裏時短暫的噎住了片刻,舉起自己的茶杯道:“沒有關係,以茶代酒更加風雅,讓我們去蘭溪遊覽一番吧!


    百裏時慷慨激昂,看起來興致很高,好像有什麽終於可以完成,開心的像是撿到了飛盤前一刻的小狗,全然沒有第二天就要你死我活的緊張感。


    眾人各忙各的,各做各的準備,無情的穿過舉著茶杯的百裏時,仿佛大廳裏沒有這個人存在。裴煙覺得她似乎看到一對隱形的耳朵從百裏時頭上耷拉了下來。


    她有些心軟,還沒上前,就見胡刀夫人笑著迎了上去,端著茶杯和百裏時相碰,兩人相視一笑。


    裴煙:“?”


    總之,百裏時的願望還是實現了,當所有人坐在霧蒙蒙的蘭溪邊時,百裏時走來走去,快活極了。他首先站起身道:“祝我們此行都有收獲,都能得償所願。”


    眾人舉杯和他相碰,百裏時心滿意足的坐下,認真的品茶,好像他真的在喝酒。


    裴煙從蘭溪上遊看到下遊,眾人熱熱鬧鬧的坐著:喻央對喬鶯鶯說了什麽,而後禮貌的退後三尺,矜持的保持著距離,而後被喬鶯鶯一拳揍在胳膊上,疼的他順從的倒向了喬鶯鶯的方向。喬鶯鶯滿意的點點頭,拍了拍喻央的胳膊;


    花醉還是十足的女主風範,正襟危坐在茶桌之前,端著茶杯慢慢啜飲,危則貓在茶案下不時伸出爪子,顯然花醉動來動去的衣襟已經吸引了他全部的視線,他忍不住要伸爪去抓。好不容易得逞後花醉輕輕一咳,危則的爪子立刻縮了回去,繼續偽裝成一個合格的貓...其實更像是狗。


    而後裴煙的目光落在蘭溪下遊....胡刀夫人的身上。


    比起今天下午捧場百裏時時的巧笑嫣然,此時的胡刀夫人目光放空,看著嘩啦啦的溪水出神,有種寥落的美麗。


    她不像喬鶯鶯她們是臨天宗自小一起長大,也不像百裏時是故人的朋友,或者有過過命的戰鬥交情,是利誘加半強迫的加入了前往蓬萊的隊伍,和所有人都不太熟悉。


    裴煙想了想,走到胡刀夫人身邊坐下。


    見她靠近,胡刀夫人輕輕笑了笑,神情還是飄忽的。裴煙放下茶杯:“明日便要出發,夫人要準備的可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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