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古猜指著被撬開的秘艙夾層:“胡大哥,有鬼,你信我,真的有鬼呀……”他的中國話發音並不像阮黑那麽清晰準確,會的語句也不太多,有些想說的話常常表達不出來,急得隻是跺腳,翻來覆去直說有鬼。


    我隻顧看著胖子,防止他忙著撿青頭時會出什麽意外,隨口應付古猜說:“我信你個蛋,就會胡說八道,有什麽鬼?海裏隻有蛋沒有鬼,我真想不起來上次見鬼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可蛋炒飯也當真有年頭沒吃過了……”雖然說話沒走腦子,但在反射神經的作用下,我還是和shirley楊順著他的手望了一眼。海石花叢中那團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已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清晰起來,五官輪廓均已顯現,但如同水中倒影,辨不清是男是女。那鬼影似乎是片深黑色的海水,在固體的海石花和海柳之間飄忽不定,突然流進了那堆死人骨頭中,骷髏頭深陷的眼窩裏隨即淌出黑水,像是頭骨裏湧出兩行漆黑的淚水,冤魂慟哭。我似乎感覺到整艘海柳船都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看來形勢不妙,從底艙破了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注定了無路可逃,立刻便要重蹈那夥英國人全軍覆沒的覆轍。


    第二卷 南海歸墟 第三十六章 死水不藏龍


    海柳船是艘文物般的古船,據說後來還一度被海匪使用過,船體雖然經過數次大修和改裝,但主體結構仍是最早的那些海柳。前兩年由英國人收購並進行改裝,此船在珊瑚廟島的一段時期裏,蛋民阮黑和當地幾名漁民,被雇來專門對海柳船進行維護保養,並參與了改裝作業。


    英國打撈隊花了很大的心血改裝海柳船,意圖進入珊瑚螺旋海域撈青頭,誰料到尚未出師,就全部死在了海柳船的底艙裏。珊瑚廟島的島民們對此事諱莫如深,包括黑市商人掰武在內的大多數島民,都不知道此事的詳情,隻有阮黑似乎知道一些底細,可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們不可能從他嘴裏再得到什麽訊息。一旦遇到了藏在底艙裏致人死命的東西,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可到海裏撈青頭是何等險惡的營生?怕什麽偏就來什麽,鯊頭撞開了隱秘的艙板夾層,一股毫無生氣的黑水,從艙中死人頭骨的眼離裏流了出來。我忙把蹲在地上的胖子拽起來,急忙向後退了幾步。


    此時水位減退,艙底的水麵僅過腳麵,可一走動起來,還是要“嘩啦嘩啦”地蹚著水,而且歸墟中的水位並不穩定,時起時落毫無規律。我見勢頭不對,若是留在底艙裏,多半會和那夥英國人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英國打撈隊中,有不少探險和航海打撈方麵的專家,他們的經驗之豐富,裝備之精良,尚且在此丟掉了性命,想來定是事發突然,猝不及防。


    我和胖子等人連退了數步,隻見海石花中的陰影化作黑水流出,我們身上裝備的幾盞潛水手電,以及身前的防水燈口同時閃了幾閃,燈光似乎受到了幹擾,忽明忽暗,發出一陣“刺啦刺啦”的短促響聲。不同於強光探照燈,潛水手電的電池供電最大電壓規格隻有“3.8v0.5a”,實難想象石英燈泡裏會發出這種動靜。


    手電筒的光束時亮時暗,晃得人雙眼發花。見黑暗的底艙中光影恍惚,我急忙在手電筒的燈頭上拍了幾下,光束才得以穩定下來,但是燈口裏的石英燈泡似乎損耗過度,照出來的光亮比先前暗了許多。


    底艙內光線微弱,我感覺腳底下的水中生出一陣陣寒意,似乎躲在船艙裏的東西遁在水中,隨時都會像水鬼扯人腿腳一般,伸出鬼手拽住我的腳踝。也許是由於昏暗中看不清楚,這種感覺竟然越來越強烈。對於“水”的恐俱一時難以抑製。


    我和胖子四人都戰戰兢兢,接連退了幾步,後背已經頂到了堆起來的一排貨箱,再也無路可退了。古猜有些怕鬼,自是慌了手腳,想要奪路而逃。我趕緊將他扯住:“別妄動。”黑燈瞎火的能往哪跑?現在既然撞上了,倘若底艙裏當真藏匿著什麽猛鬼凶靈,在此處如果沒個了斷,就算逃離這三叉戟號也會被繼續糾纏,像喪家之犬、漏網之魚般亂逃亂闖,必定糊裏糊塗地平白送掉性命。


    其實在目前的處境裏,我對是逃是留難以判斷,隻是抱定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基本原,在未確定能否安全逃出底艙之前,不能輕易拿眾人的性命冒險。手電筒的光線太暗了,在不見天日的底艙中已難有作為,不能再指望它們了。我在潛水包裏一摸,拿出僅剩的一枚磷光筒。


    自打做了摸金校尉,出於職業習慣,我對照明器具非常依賴,唯恐帶得不夠。磷光筒裏全是白磷,在水下可以用來照明,光線強烈遠超熒光,所以在水上的環境中並不適用。手電筒壞掉後,我急於取些光亮,隻好把磷光筒取出,拉動套環,扔進了底艙幾厘米深的水裏。


    白磷在水中立刻皆出刺眼炫目的亮光,雖有艙底的水質阻隔,我仍是覺得眼前一陣刺痛,在使人頭腦發脹的慘白光亮中,隻見海石花中流出的黑水,正在自聚成一片近似人形的鬼影,黑水浮動正好阻住了通往上層船艙的去路,有幾條以頭撞擊艙板的怪魚,被艙底黑水卷住,在無聲無息之間,伏地而死。


    頃刻間幾條磕頭如搗蒜的怪魚,就僅剩下遍地零亂的死魚,這些怪魚離開了水也並未斃命,但被那股黑水一觸,都死得好生突兀,底艙裏頓時靜了下來,鬼影般的一片黑水,如同在水中浮著的一塊黑布,飄過倒在艙底的白鯊屍體,不聲不響地朝我們浮了過來。


    我見黑水從露出水麵的鯊魚屍體上躥過,暗叫一聲不妙,它要是僅能存在於水裏,我們尚有生機,可它既然能脫水而出,附著艙板死魚移動,我們又能到哪裏躲避?四人隻得發一聲喊,趕緊向外散開躲閃,白色的磷光中,黑漆漆的一片汙水忽地從艙壁上立起來,飄上了頂棚,船體內所有用海柳結構的部分,都向外滲著汙血般的黑水。


    胖子躍到存儲給養的木板貨箱上,對我叫道:“胡司令。快取銅鏡照它!”我東躲西閃也爬上了一處木箱,聽到胖子的喊聲,伸手摸了摸裝有秦王照骨鏡的潛水攜行袋,冰冷堅硬的銅鏡就在其中,可從海石花裏流出來的這股黑水非比尋常,銅鏡僅能壓屍,如何能夠對付這股幽靈般的死水?


    我見黑水湧上了天花板,門前閃出了空隙,便對shirley楊一指艙門,讓她趁這機會趕緊帶古猜出去,我和胖子先想辦法在這拖延片刻,shirley楊不是那種喜歡較真的人,她應該明白底艙地形狹窄,都留在下麵非但施展不開,反而容易受到地形限製出現意外,於是立刻捉了古猜的手臂,拉住他跑向艙門。


    頂上的黑水竟似有知有覺,感知到shirley楊和古猜想要逃脫,在艙板上飄過,猶如一麵被狂風吹起的黑旗,徑直從上落下。shirley楊見勢不好,拖著古猜打個轉折,蹚起一片片水花閃向底艙內側,這樣一來,剛剛散開的四人,反倒又被逼到了貨艙的一側。


    身邊都是堆積的貨箱,地下是條巨鯊的屍體,想從艙底的窟窿中跳入水裏,就等於是自己去喂鯊魚,無外乎是換種死法。那團黑影似乎無形無質,在艙中動如鬼魅,磷光中隻覺得眼前一黑,鬼影就飄到了眼前。我知道任誰一碰上這片陰影,立刻就會心髒停止跳動當場死亡,但已無退路,也沒什麽東西能夠抵擋。


    死到臨頭,我心中也不免有幾分俱意,覺得後背都涼了,不過隨即發覺不對,不是因為失去了生機,而被嚇得心底生寒。我後背靠著的地方冷冰冰好大一片石壁,這股寒意都是來自身後,在我印象中,海柳船內並沒有這麽陰森寒冷的東西,顧不上回頭,隻用手一摸,立時醒悟了過來,沒進珊瑚螺旋之前,在海中打撈起一口漂浮的石槨,內中套藏的石棺保存完好如新,材質是罕見的石鏡。


    石鏡是海底古木化而為石,層麵光滑如鏡,又得海底陰氣,被海潮衝擊千年萬載,石中形成層層疊疊、綿延起伏的波紋,紋愈密質愈堅。青烏風水的分支淮南萬畢術中,曾明確提及石能鎮鬼之說,老院落舊宅子裏進門都有影壁牆,一是擋住家財不漏,二是防鬼入宅。最早的影壁中皆是青石磚,後來才逐漸使用窯磚,懂得安宅之道的人家,仍是要在牆下埋石,這便是取以石鎮鬼擋煞之理。


    人急了造反,狗急了跳牆,辦法和活路都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給硬逼出來的。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閃現,都說摸金校尉的命是盜墓手藝人裏最硬的,若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身後的石鏡古棺便是我們唯一的機會。石棺放在船艙裏,始終用來保存容易腐爛變質的物品,隨著在珊瑚螺旋中大量物資的消耗使用,現在隻剩一具空棺,石蓋落在一旁。我看水中漂來的黑色鬼影已逼到近前,連忙同胖子兩人以手搭梯,讓shirley楊和古猜攀上側麵捆紮在一起的貨箱上。


    黑影般的黑水飄飄忽忽來得好快,轉瞬間就到了腳下,陰森森的寒意湧動。我一扯胖子,二人抬腳跨進了石棺,那片黑水附著棺壁立起,流入了棺內。我和胖子罵了一聲:“狗娘養的來得好快……”急忙抽身跨過黑水,從石鏡古棺裏跳了出來。艙底的磷光照不進石棺,本就陰冷的棺材中,更是陰氣大盛黑潮湧動。


    我知道這片黑水若真是附在海柳船上的厲鬼,隻要蓋上棺蓋,它就永遠別想出來,當下哪敢遲疑,不等黑水再從棺中湧出,就抬起棺蓋扣了上去,然後翻身坐了上去壓住。石棺合扣,猶如堅甲環抱,無隙可透,隻聽石棺裏水聲呼嘯,如海水翻滾巨浪怒濤,良久方才平複。


    再看四壁海柳中淌出的黑水已竭,那些堅硬的萬年海柳,似乎失去了精氣,瞬間都化為了接近腐爛的朽木,這艘屢建奇功的海柳船算是徹底報廢了。但眾人死中得活,都覺得十分僥幸,要是先前沒在海中撈到這具古棺,又或是未曾將它放在底艙,今日怕是要和英國打撈隊一樣,不明不白地交代到此地了,不過夾艙裏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是鬼是物,尚且無從知曉。


    見到shirley楊從貨箱上下來,我就讓她先帶古猜上去,然後我招呼胖子找了幾根捆紮貨物的粗繩。這些繩子都是黃藤、絲棕、人發混合而成,在水中泡多少年也斷不了,用它在石棺上縱橫捆了幾十遭,打了七八個死結。此時整艘船體海柳都快散架了,船體發出咯吱吱的聲響。看樣子很快就會從擱淺的石柱上散落入水,石棺也會隨之沉入歸墟。


    我摸了摸包裏裝的秦王照骨鏡,對胖子一招手,我們便在搖搖欲墜的船艙裏爬上甲板。水麵上依舊波瀾不驚,平靜如初,shirley楊會合了明叔後,已經放下兩艘小艇,明叔和古猜、多鈴合乘了一艘,用白布所裹的阮黑屍體也在其中,我同胖子跳進shirley楊所在的另一艘救生艇裏。


    剛踏上橡皮艇,身後的三叉戟號就內外離心,船體變得支離破碎,船上的事物,嘩啦嘩啦地紛紛掉進水裏,片刻間水麵上便隻剩下一片狼藉的碎片。眾人默默無言,注視著海柳船散碎沉沒,想到這艘曾經陪伴我們在海上出生入死,穿越了驚濤駭浪的船隻,就此將消失在歸墟之海中不複存在,念及此處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明叔已從shirley楊口中得知了我們在沉船中撈回秦王照骨鏡的簡要經過,可看到座船殘骸逐漸沉入水底,他的臉色顯得很是難看:“還指望能找些東西把船修好……可現在連海柳船也沒了,就剩兩艘小艇,咱們身處茫茫大海之中。方圓幾百海裏內根本沒有陸地的蹤影,如何能回珊瑚廟島?”


    shirley楊說:“迷失在這片藏在海眼下的混沌之海裏,才是眼前最大的麻煩,隻有設法回到珊瑚螺旋的真正海麵上,才有可能在海上尋求救援,老胡你看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我看了看四周,隻見海氣蒙蒙,頭頂上陰火在岩層中時隱時現,如同星空倒懸,身處小艇漂浮在海上,真如舟行天際,眺目極望,也看不見這片歸墟之水的邊際,東西南北似乎全都一樣,真不知何方才是渡處。


    聽到shirley楊問我,我隻有咧嘴苦笑:“這地方真夠大,咱要是有隻腳踏船就好了,憑兩膀子傻力氣想把救生艇劃出去可是癡人說夢。”其實我所說的也是實情,眼下如何憑救生艇從海上逃生,以及如何從這混沌無邊的歸墟之海返回真正的海麵,如何長時間持續地用艇上木槳劃水才是首要問題,而且這小艇如何經得住時有時無的海湧?誰又知道海中還有沒有吞舟之魚?


    明叔聽我這麽一說,更增憂慮:“什麽歸墟去虛?佛經上說弱水三千,非死難渡。咱們定是掉入弱水中了。弱水就是死水,不會有出口生門,誰也別想活著回去了,可憐我那乖女兒阿香,被你們拐去了美國,今後誰還能去照顧她?”


    我對明叔說:“弱水那就是個比喻,世上哪會真有弱水?你們都別愁眉苦臉,摸金校尉除了摸金之外,最拿手的就是一個‘望’字,青烏堪輿之術專門分析拆解地理地脈。海眼是南龍海氣凝結的所在,風水中說死水不藏龍,此地龍火海氣之盛天下無雙,要是死水,就不會有這般規摸的龍氣。所以依我之見,歸墟底下肯定是活水。不過這是一片令人難以捉摸的伏流,水底除了大量船體殘骸和古建築遺跡,還有湧動熱泉沸水的深澗峽穀。珊瑚螺旋海域底下應該有大量的地熱淡水資源,否則海水含鹽量過高,也就不會有那些藏蛋的老螺巨蚌生存之所了。如果能設法摸清水脈流向,或許可以從迷宮般的珊瑚礁裏潛水返回海麵。不過咱們不能亂闖亂撞,現在先去從水中露出的古城安葬阮黑,稍事休整後,再從長計議。相形度勢,尋找進退之路,本就是摸金校尉的拿手好戲,我這半套《十六字明陽風水秘術》,可不是天橋的把式——中著不中用。”


    我拿摸金校尉的秘術唬人,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個準譜,可明叔雖是在南洋跑船發家,祖上也是在南方背屍翻窨子的盜墓賊,他也經常倒賣值錢的幹屍,像什麽西域的王子、沙漠裏的大將軍、樓蘭的公主、天山的香屍,以及秦屍漢俑木乃伊……就沒有他沒倒騰過的,當然幹屍的“名頭”多半是他自己胡亂安上的,自認為也算是半個倒鬥的手藝人。在普通盜墓賊眼中,摸金校尉是這行當裏的元良,有通天的本事,所以一提此事,明叔還真就覺得安心了不少,目標既然確定下來,眾人便分別抄起船槳,將兩艘小艇在水麵上劃動,緩緩駛向遠處。


    胖子一邊劃船,一邊看著自己從沉船裏撈上來的金表,那金表被天上月光般的龍火礦脈一映,更是金光燦爛,胖子看了半天沒認出是什麽牌子,就舉著讓shirley楊鑒定鑒定,是不是歐米伽。


    我一看那塊金表,當即想起在瑪麗仙奴號中,曾在一麵破碎的鏡子裏,看到古猜背後趴著個截金表的大胡子,那是船長的幽靈。當時水底情況混亂,除我之外,其餘的人都沒發現,隻不過此後古猜並沒什麽異常,我也就暫且將這件事放在了腦後,想到此處,忍不住偷眼去看古猜。


    古猜身上受了些輕傷,他師姐多鈴已幫他做了應急處理,此時他雖然疲憊,但憑著一股蠻性和韌勁兒,仍堅持幫著劃船。


    我看他時,古猜正不住回頭望著身後水麵,我見他行為反常,立刻問他回頭在看什麽,古猜聽到我的話,瞪著眼睛答道:“鬼啊,有鬼啊。”


    第二卷 南海歸墟 第三十七章 海和尚


    我急忙回頭望了望平靜的水麵,隻有海湧幅度漸大,兩艘小艇隨著潮湧忽起忽落,卻沒別的異常現象,便對古猜說:“不是讓你小子別再提鬼嗎?又不長記性。山高必藏怪,林深易有精,到了這種地方別亂說話。”說完我要過shirley楊隨身帶的一麵小鏡子,偷偷舉起來去照古猜,但鏡子太小,加上兩艇在水麵行駛起伏不定,又哪裏看得清鏡中倒影。


    多鈴擔心古猜,問道:“師弟,你怎地總是提鬼?”古猜同他師姐說了幾句珊瑚廟島的土語,明叔在南洋日久,能聽懂不少,他聽後轉告我們,原來古猜說的是海柳船底艙之事。


    海柳船是以海柳為主要材料打造而成,從古到今,都沒有幾艘這樣的船,以前連明叔都從沒見過。海柳非木,但性屬極陰,故此占個“柳”字。柳在古代被視為“五鬼之首”,據說用柳樹葉碾汁,擦在眼皮上,在夜裏就能夠見鬼,它是與槐樹等並列的五種性陰之樹。


    古時墓葬講究有封有樹,封是指封土,樹便是五鬼樹的任意一種,像槐樹柳樹都不適宜種在陽宅的院子裏,因為它們是名副其實的陰宅樹,民諺有言“住家院中,莫種五鬼”,正是此意。


    無論是摸金校尉還是蛋民,都知道一個共通的道理:“名之為名,必有其因。”即便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種最平常普通不過的人名稱呼,也都是根據排行、姓氏、特征而產生的。“海柳”這個稱謂,自然不是空穴來風,它除了形狀似柳,更是具有柳樹的納陰之性。傳說被海水淹死之人就是海鬼,海鬼們往往都會聚在海柳上,隨著月光出沒海麵,年深日久,海柳中就凝聚著一團鬼氣,觸到這股鬼氣的活人,立刻就會為陰寒所感而亡。


    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千年海柳裏,就是存在這麽一種無形無質的陰氣,就像有些蚌殼裏,會天然生出惟妙惟肖的佛像。海柳中的陰氣也多成*人形,用海柳造船航海,能穿波破浪深入外洋遠海,即使遇上了驚濤狂瀾,隻要船上的某部分使用了千年海柳,往往能化險為夷,完全是依靠海柳中的海鬼陰氣。不過海上的忌諱就是多,海柳船中必有一個秘艙,供奉海鬼。有這麽一種迷信的說法,誰在海柳船上談起海鬼,誰就會死於非命。


    供養海鬼的秘艙裏,大多會放海石花,並鎖以海匪屍骨。因為海柳船開到海上,船體中的海柳便會陰氣湧動,船員多會莫名其妙地不斷死亡,隻有海石花能吸收這股鬼氣。海石花附近常有一種半魚半蝦的“海和尚”,這種魚離水也能生存,是種兩棲生物,被人捕到就叩頭求饒,口中咕咕有聲,似是在念“阿彌陀佛”。它平時專舔海石花吸收陰氣後化出的黑水,迷信的船員們認為那些黑水,是海柳中幽靈的怨氣。“海和尚”是海裏的菩薩魚,魚頭裏有“黑舍利“,它們在船上念佛能夠超度亡靈,所以有漁民撈到“海和尚”就會立刻放生,絕沒有任何漁民敢去吃這種魚。


    而海匪的屍骨,也是海柳船上不能少的鎮船之物,它可以震懾海柳中的亡靈。在南洋,這種詭異的奇風異俗數不勝數。如今海柳船幾乎已在世上絕跡了,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禁忌不能盡信,也不可不信。那夥英國打撈隊,偏不信這分邪,打算捉幾隻“海和尚”出來做標本,結果犯了忌,被海柳中的陰氣所侵,平白斷送了大好性命。


    明叔風聞過一些,不提真就忘了,而且隻知道個大概,卻從沒親自見過,這時古猜把阮黑以前告訴過他的一些事講出來,眾人方才知道一二。古猜對此深信不疑,他始終認為師父阮黑死後,鬼魂附在了底艙的海柳中,當時雖是又驚又怕,但現在離船而去,又不免依依不舍,不住回頭張望,想看看水裏的海鬼中是否有師父阮黑。


    說到此處,多鈴和古猜又一齊落下淚來,二人放下木槳抬手抹淚,他們的那艘小艇頓時慢了下來,我趁機又用鏡子去照古猜的背影,正要細看,手裏的鏡子卻被shirley楊拿了回去,她低聲對我說:“你又要搞什麽鬼?好端端的用鏡子對他們亂照什麽?”


    我把在沉船裏看見船長幽靈的事情說給她聽,shirley楊說:“你剛還在責怪古猜總是提鬼犯忌,現在卻好,說一樣做一樣,裏外兩邊的話那被你給說盡了。”


    我對shirley楊說:“咱們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如今迷走在混沌一片的歸墟裏,在這曲折的道路上,不得不事事小心謹慎,誰能真正證明世上有鬼還是沒鬼?萬一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古猜,你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過真等出事就晚了,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我就覺得古猜在水底時不太對勁,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shirley楊搖頭說:“我看多鈴和古猜這姐弟兩個都是淳樸之輩,在瑪麗仙奴號上也沒發覺古猜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我知道你要對咱們這夥人在海上前途未卜的命運擔心,但你也別給自己增添太大的壓力。我在船長室中見到有一幅船長本人的畫像,正是絡腮胡子,戴著金表的手上拿了個煙鬥,那間船艙非常狹窄,咱們帶了許多潛水照明設備,水波下光影交錯折射,也許你在鏡中看到的,隻是反射在上麵的畫像。”


    我聞言目瞪口呆,難道確實是我眼花看錯了?在水下漆黑、缺氧和高壓的複雜環境中,加上潛水照明設備的晃動,這也是說不準的事,也許鏡中鬼影是一時錯覺,可隨即一想,我們潛水去打撈秦王照骨鏡的過程中,發生了太多難以理解之事,難道所有的事情都屬於正常範疇?身上攜帶的驅鯊劑為什麽會在水底同時失效化去?為什麽那些惡鯊瘋了似的追咬咱們不放?一日縱敵,萬事之患,如今打撈隊已經失去了一名成員,要想把幸存者都帶回去,怎可對這些怪事視而不見?欺山莫欺水,大海從古到今吞沒了多少生靈,海底的死鬼可絕不比陸地上來得少,而且海裏的事太難說了,比深山老林不知要複雜多少倍。咱們摸金校尉常自吹自擂,說人是非常之人,遇到的事都是非常之事,閱曆見聞都不是常人能及,可擱到海上,咱也差不多是倆眼一抹黑,甚至還不如明叔,這就叫隔行如隔山。


    shirley楊原想安慰我幾句,可被我這麽一說,也不得不秀眉微蹙,對剛才潛水撈青頭的那次行動,她也在心中存了許多疑間,暫時卻又沒有任何頭緒,一麵劃動手中木槳,一麵望著海水出神不語。


    這時胖子對我們說:“你們倆真夠沒追求的,別自己眼自己過不去了,我看大海啊故鄉,真就跟歌裏唱的似的。咱們蛋民海邊出生,海裏成長,大海就像咱的老娘一樣,對咱們慷慨無私,讓咱這回撈得盆滿缽滿,等養足了力氣,趁海眼有水的時候,直接遊出去不就結了,還管他媽那麽多幹什麽。再說你們倆光顧著說悄悄話了,港農老賊那邊可也沒閑著。”


    胖子示意我注意明叔的動靜,我們把救生艇向明叔三人所在的艇旁靠了過去,隻聽明叔正在安慰多鈴和古猜,聲稱自己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兩個孩子,勸他們二人別去法國尋親了,幹脆拜自己為師,並吹噓道:“為什麽都稱我為明叔呢?因為你阿叔我就是光明,在南洋誰都知道,隻要是跟住明叔的人,將永遠不會墜人黑暗之中……”


    我立刻和胖子給明叔吹口哨起哄:“您快趕緊地歇了吧,你是什麽鳥變的我們還不清楚嗎?不就是一破了產的海陸兩棲投機分子嗎?什麽時候拿自己當聖人了?臉皮簡直比城牆拐角還要厚上三寸。”


    就算沒有阮黑臨死前的托付,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古猜和多鈴往明叔這大火坑裏跳,在找到多鈴的生父之後,她應該能獲得一份真正屬於她自己的生活;而古猜隻有十五六歲,他的前途應該更為廣闊,他現在可不像我和胖子十六七那會兒了,我們那時候對前途沒有選擇的餘地。當年有句話是“不問德智體,隻問行老幾。要不問行老幾,肯定是問五十幾”。這是說年輕人的出路是上山下鄉,家裏兄弟姐妹多的,老大留,老二走,老三留,老四走,所以插隊的都問行老幾。另外留城的待業青年,可以頂替父輩的工作崗位,前提條件是先看父親五十幾歲,所以說我們這撥人在三十歲之前,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而古猜不僅可以選擇去法國跟他師姐在一起,也可以由shirley楊安排他去美國上學,或者幹脆留在珊瑚廟島跟掰武學些生意經,何苦再跟老賊明叔學那套拿不上台麵的手藝,去做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玩命勾當。


    我很清楚明叔隻不過是看中了古猜龍戶的身份,古猜那身透海陣,恐怕已是後無來者的絕跡。此刻雖然被我和胖子戳穿,但明叔也不敢因小失大得罪我們,隻好忍了這口惡氣,心有不甘地盯著古猜後背去看。他並不知道古猜在水底遭到鯊魚攻擊,仍認為這透海陣的文身,是古時疍民的不傳之秘,恨不能自己身上也有這套陣圖,然後入海采蛋,搏擊龍觸,探取龍含,無往而不利。


    救生艇已經在水上漂了多時,眼看距離浮出海中的古城越來越近,我暫時不再去分心理會明叔,和shirley楊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還不知在這片保存完好的海底古跡中會遇到什麽危險,一邊劃船前進,一邊讓胖子準備防身武器和照明器材。


    就在這時候,明叔似乎在古猜背上發現了什麽,在小艇上指著那片文身對我們叫道:“他……他們疍人中龍戶獺家的祖宗,大概都是從這海眼裏逃出去的,這細佬背上透海文身的圖案裏……有……有前麵這座山!”


    第二卷 南海歸墟 第三十八章 銅殿


    明叔在小艇上發現古猜的文身有異,龍戶的透海圖中,竟然有歸墟海中的山峰,驚訝之情見於顏色,他急忙把這一信息告訴給眾人。


    混沌茫茫的水麵浪湧鼓動,我聽說文身中竟描繪著海眼裏的情形,隻好舉槳停劃,讓眾人將兩艘小艇靠近,以繩索連接固定。明叔迫不及待地對我說:“疍人是先秦時期的海上蠻子,龍戶獺家的文身圖案就是從疍人祖宗身上流傳至今,珊瑚螺旋下的歸墟恐怕就是他們祖宗的老巢。你們快來瞧瞧,蛋仔的文身能不能幫咱們找到路逃出去?”


    我們借著頭上龍火岩層裏的光亮,定睛去看古猜的後背,疍人文得周身魚龍海浪,其意乃以鱗族自居,在海中刮蚌采珠時,能夠不遭物害,俗稱“透海”。文身都是些鯨鯢鮫魚在風浪中追逐火珠的場麵,其文身使用的針法和秘藥,曆來不肯外傳。而且不同於成年人文身,疍民都是從十歲起就繡麵文身,繡上透海陣,就表示這個孩子已經是龍戶或是獺家了,可以獨自下海探取龍含。隨著年齡增加,龍戶的一身花繡,不但紋理越來越清晰繁雜,顏色也變得更加鮮豔奪目,待得文身圖案隨著年華老去而轉為模糊暗淡,龍戶就不能再次下海謀生了。


    我曾經特別留意過古猜背後的紋刺,但此時再看,竟比先前多出了許多變化,魚龍鱗族追海逐波的花繡中,還有另一層模模糊糊的圖案,將目光牢牢盯住,凝視良久,才看出有座浮出海麵的山峰。那山中空,圍著一根斜倒的巨柱,柱下壓著一具麵目猙獰的僵屍,四周全是人骨堆積,山底像是一片洞窟縱橫交錯的珊瑚礁,其中似乎有鮫人墓穴,文著幾條死相古怪的鮫魚,再深處則是一節節盤繞起來的龍骸遺骨。


    古猜並不知道自己的紋刺中,還有另一層綿綿密密的隱圖,而且更不清楚他和這神秘的歸墟有何關係。他父母早亡,大概有些疍民的秘密尚未來得及告訴他。我見透海紋刺裏再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拍了拍古猜的肩膀,讓他不用擔心:“你小子算是回老家了。”


    說完我舉起望遠鏡,看了看距離我們尚有數百米距離的山體,鉛灰色的山峰嶙峋嵯峨,在波濤起伏的水麵上非常顯眼。歸墟中有陣陣海氣盈動,空間中有許多雜亂的氣流和海氣化成的煙霧,用望遠鏡也隻能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似乎有成片成片的建築古跡散布在山體上,其中好像還有許多模糊不清的人影。


    我看了幾眼,又把望遠鏡交給胖子讓他也看看,這地方在我們倆看起來,感覺格外眼熟。我們在十幾年前,曾在蒙古草原和大漠之間的百眼窟裏,見過一片龜眠地產生的鬼市幻布。那灰蒙蒙的古建築似曾相識,竟與此地極為相似,如果這山不是海麵上的幻象,多半與我們很久以前的那次經曆大有關聯,以前我就有種強烈的預感,在百眼窟海市蜃樓中所見的古城,是我這輩子裏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卻想不到應在今日。


    這時明叔問shirley楊:“咱們這夥人裏,其實也隻楊小姐才是個真正的明白人,你看蛋仔背上的文身,是否是歸墟裏的海圖?咱們有了它的指引……就能回家了?”


    shirley楊道:“透海圖的輪廓酷似巨鯨,同歸墟裏的地形非常相像,浮水而出的山峰也和圖中的刺繪別無二致,但文身過於抽象,最多是一種標誌,沒辦法當做精確的地圖來看。而且我覺得……這既不是山峰,也不是古城的遺跡,而是一座埋葬恨天氏的墳墓。”


    明叔大驚:“恨天氏的古墓?這規模也太大了些,被巨柱壓在底下的屍體,還有山底這些亂七八糟的標誌又是什麽意思?古墓底下會有龍骸?”


    shirley楊對明叔說:“恨天文化一向被視為曆史上的迷蹤之國,世人對歸墟古跡的了解太少了,咱們現在無非是妄加猜測,說什麽都還為時尚早,看這海中浪湧大增,再留在水麵上,救生艇恐怕就要被浪湧揭了,不管前麵是凶是吉,也隻有冒險進去一探究竟了。”


    我和胖子都表示讚同,混沌無際的歸墟之水忽漲忽落,不知何時就會海湧鼓蕩。萬一橡皮艇被揭翻了,有人掉進水裏,不免立刻就要喂了惡魚,四顧茫茫沒有落腳之處,也隻有到那恨天人的古跡裏暫避風浪。當下眾人抄起木槳,劃水破浪,將救生艇駛向前方。


    我滿腹疑惑,忍不住在艇上問shirley楊:“古猜的透海文身好生離奇,他還真成大西洋海底的來客了?”


    shirley楊推測說:“恨天氏孤懸海外,以龍火煉銅,遠離華夏文明,所以很多人不相信這裏的青銅文明曾經鼎盛一時。他們大概消亡於戰國末期,其遺族流落海上,被秦漢統治者定為疍戶。古猜就是恨天氏的遺民,他對水性的熟悉,和透海陣文身上描繪的恨天國傳說,就是最好的證明。”


    古時搬山道人的搬山分甲術裏,有隱象之術,用秘藥刺在人皮上,用鹽水浸泡可以顯出隱藏的圖像。疍民可能也有許多秘方,包括使用海裏的特殊之物,作為紋刺肌膚的藥水,將恨天人古老的秘密都藏在了透海圖中,一代代保留至今。龍戶的繡麵文身,隻有在歸墟的海水中浸泡,才會顯露真相,否則外人永遠不會知道透海陣圖裏隱藏著恨天古跡的傳說。


    歸墟水底的深澗中熱泉翻滾沸湧,還有幹擾電子信號的低頻脈衝,不知道是由什麽東西發射出來的,這片混沌之水不鹹不淡,大概含有某些其他海水沒有的物質,應該是隨著海水深度的變化而逐漸增加,所以用秘方配置的驅鯊劑一到那個深度,立刻就被海水化去。還有古猜文身裏滲入肌裏的藥物,也同時在水底產生了反應,形成了一片模糊的陰影,隨後在刺繪中隱藏著的文身才呈現出來,可歸墟底下究竟會有什麽呢?生門又在何方?


    說話間,救生艇便已經接近了水麵聳立的石山,麵前十幾米處的水中有數道石門森森壁立,殘破的石梁上顏色有明顯區別,一時之間難以判斷該從哪裏進入。我抬手讓眾人減速,使救生艇慢了下來,這時鯨腹般的岩層上,陰火的光亮被濃厚的海氣遮蔽,陰火轉為血色,如同一道道血漿在穹廬上緩慢流動,把水麵也襯得一片暗紅。


    我們在起伏搖晃的小艇上看著四周,都有一種相同的感覺,這歸墟中神秘的地形,越來越像是真正的鯨腹了,蒼穹上的陰火仿佛都是巨鯨血脈在不停地流轉,鯨腹中的血海翻湧,海水無風起浪,救生艇如同兩片飄葉隨波逐流,險象環生。


    胖子緊抓住艇上固定船槳的鐵環,叫道:“胡司令,再不進去橡皮艇就完了,到這兒了還猶豫個什麽?”


    我心中一轉,對眾人說:“我看這幾道石門不那麽簡單,不同的顏色好像暗合五行方位,今日支幹皆屬火。咱們和那條大海蛇一同落進歸墟,它當時就送了性命,我看可能正是因為它遍體白鱗,白為金象,犯了火衝,想活命的,就跟我把船劃進側麵黑梁高懸的山洞裏去。”


    其餘的人答應一聲,抄槳擊水,借著浪湧的間隙,在血色蒼穹那暗紅色的光線下,把橡皮艇駛進了洞口。一進被海水半淹的山腹,水湧頓減,救生艇也立刻穩了下來,shirley楊在船頭舉起探照燈探路,隻見這鉛灰色的山洞,實際上是被海水衝塌浸泡的一座大殿,那山洞無非就是殿門。


    大殿構造簡單古樸,沒有飛簷鬥拱的奢華,但規模宏偉,采用的石料極為巨大,氣勢雄渾森然,頗有幾分“窮盡天下之莊嚴”的氣象。身入其中,黑暗幽深的巨大空間使人感到格外的不安和壓抑,我們還僅是見到了殿內的半截景象,碧幽幽、陰沉沉的水下,尚且淹沒著大半古跡。古人以壯大雄奇為美,常有鑿山為像的壯舉,世界上很多古老的建築奇跡,都是幾千年前的產物,古代人那種虔誠的信仰和搬山填海的堅韌毅力,都遠非今人可比。


    我們乘著救生艇隨著水流漂入大殿正中,被這雄偉的殿堂所震懾,驚歎經閱千年滄桑的雄渾。海水在殿外湧動撞擊石壁,發出轟轟然的回聲,如同海獸咆哮雷鳴,使人戰栗自危,就連胖子那號沒心沒肺滿不在乎之人,此時也好半天沒敢出聲。


    兩艘橡皮艇上的探照燈光束在四周水麵來回掃動,隻見殿中水麵上露出許多高大威武的青銅神像,一個個麵目猙獰醜惡,瞪目低視,神情凝重肅穆。這些銅像全身都是青銅,有些下半截沒在水裏,還有許多都已倒塌,橫倒斜倚在四周,撞毀了一部分牆壁和石柱,但大殿結構堅固,沒有倒塌崩潰的跡象。


    在青銅器時代,青銅是國之重器,煉銅的工藝水平,以及銅礦資源的規模,都決定著國力的興衰強盛。shirley楊曾說像鍛造司母戊鼎這麽大的銅器,單是燃料,就幾乎需要燒掉幾百畝原始森林。資源的局限使青銅器極為寶貴,僅用於宗教祭祀,或是戰爭外交等重要領域。但親眼目睹這大殿中無數青銅神像,可以想象幾千年前的恨天氏懂得掌握和使用海底陰火,他們不用人火和天火也能製造銅器,而且工藝水平之特殊,使銅人在海水中浸泡了幾千年,卻依然銅性不失,這些都是後人難以想象的。


    我察覺到殿頂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便讓shirley楊將探照燈角度抬高,眾人一看,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殿柱上用銅鏈高高低低地掛著十餘尊青銅人頭,每一顆銅人的頭顱怕是都不下數百斤,那情形就好像是被斬首後懸掛示眾一般,掉了腦袋的無頭銅人身軀,則靜靜地立在角落裏,什麽利器才能斬斷如此沉重巨大的銅人?


    shirley揚也感到十分蹊蹺,這裏屬於恨天氏的墓穴也僅是依理推測,但看到殿內橫倒豎臥、身首異處的銅人,卻絕不像是一座古墓。這時橡皮艇緩緩向前,有一尊青銅像斜倒在水中,頭部歪斜倚在巨柱上,海水沒在它的肩部,shirley楊便將探照燈的光束打了過去,落在銅像猙獰的臉部。


    歸墟裏水位高的時候,整座山體都會被淹沒,銅人遭海水浸蝕千年,到處掛滿了各種喜礁生物的細小屍骸,但麵目輪廓尚且依稀可辨。明叔告訴古猜:“蛋仔啊,你先人就長這樣子,快誠心誠意地拜一拜,讓他們保佑咱們平安回去。”古猜隻是茫然不解,望著那些高大的青銅神像,顯得很是不安,問明叔:“阿叔……我先人……怎地人頭都被砍掉了?”


    明叔冷不丁讓古猜這麽一問,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這想當師父的怎好被徒弟給問住,隻好讓古猜別再亂說亂問,不管是倒鬥摸金,還是背屍翻窨子和采珠撈青頭,所有這些玩命的行當,都有兩大通用的禁忌,第一就是不準好奇,見到奇怪的事一定要裝看不見,絕不要問為什麽。


    古猜奇道:“為什麽?有鬼?”明叔氣得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衰仔,還問點解1!胡八一不是早就話你知了,他說的那就是第二大禁忌,不要提鬼!”


    我沒去理會明叔如何傳授給古猜他那套豐富的經驗,隻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便同胖子連續劃水,將船靠到近處,拿潛水刀刮去表麵的侵蝕物,露出青麵獠牙的銅人臉部。眾人打著手電筒圍攏了過來。青銅巨人麵目怪異,令人越看越奇,都不禁想問:“恨天氏到底是什麽人?還有所謂恨天究竟是何意?”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以北為大,以中為正,以天為尊,就算在平常的言談話語中,也不敢輕易得罪老天爺,但“恨天”這一名稱,完全顛覆了這種尊天為神的觀念,疍民的祖先究竟是幹什麽的?眾人胡亂猜測了幾句,卻都不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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