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揚聽得此言,心底莫名感到一陣悵然,望著黑暗中時隱時現的光霧若有所失。


    司馬灰說:“別替蜉蝣難過了,咱要是想比它們活得時間長,就得盡快穿過這片史前植物群落。”說罷便要撥藤尋路。


    高思揚叫住司馬灰說:“我看香鄰身體單薄,氣色顯得不大好,二學生先前也受過傷,還不知有沒有涉及髒腑,他又背著火把彈藥,已堅持在這麽險惡艱難的地方攀行了許久,精神體力都到了極限,此處不比平地,再不緩口氣非出事不可,況且這裏植冠茂密,鬼步蜘蛛鑽不進來,正可容人棲身,能不能讓大夥停下來歇一會兒?”


    司馬灰說:“不行,蜉蝣是速死之物,見者不祥,返回地圖中標注的路線之前誰也不能停留。”


    羅大舌頭也覺得這地方陰氣太重,千萬不能多呆,在緬甸、柬埔寨等地有蜉蝣聚集的地方,多是深湖大澤,常有怪蟒長蛇出沒,水裏甚至會有暹羅巨鯉,那巨鯉往往重達四五百斤,據說能一口吞下七八歲的小孩,可水下哪有那麽多東西讓暹羅巨鯉來吃?它還不就是以數以萬計的蜉蝣為生,所以才長成如此龐然巨物,這樹蜉雖不生在水域,但個頭卻要大得多了,難說這地底下有沒有專吃它們的東西。


    高思揚並不認同征兆之類的迷信言論,她也清楚羅大舌頭向來跟司馬灰一個鼻孔出氣,專出壞主意,口中所言多是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根本不能讓人信服,但高思揚孤掌難鳴,也隻得跟著司馬灰等人繼續往林木深密處行進。


    此刻已有成百上千的蜉蝣,在眾人置身的樹隙間盤旋,不時有發光體由明變暗,死蜉蝣紛紛掉落在枯枝敗葉上,很快鋪滿了一層。


    司馬灰見了蜉蝣便有不祥之感,他讓勝香鄰用羅盤校正了方位,舉著火把往前探路。


    高思揚見周圍的蜉蝣並不構成威脅,不明白司馬灰為什麽會如此緊張。


    勝香鄰對她說:“剛才司馬灰和羅大舌頭所言不錯,原始蜉蝣朝生暮死,處於生物鏈最底層,天知道它們留下的死體會引來什麽。”


    高思揚領悟過來,心道原來如此,這時忽覺腳下一陣顫動,朽木上覆蓋著厚厚的菌苔,極是濕滑,她立足不住,想要拽住旁邊的枯藤穩住重心,誰知那藤條將斷未斷,被高思揚一拽之下立時脫落。


    勝香鄰見狀急忙伸手援助,雖然反應迅速,可氣力終究不足,不僅沒拉住高思揚,反被下墜之勢帶動,也跟著墜向了樹隙深處。


    司馬灰和羅大頭同叫一聲:“不好!”趕緊俯身向下張望,借著蜉蝣發出的光霧,能看到高思揚和勝香鄰撞折了兩層枯枝,掉下去有十多米深,被幾條交織糾纏的枯藤托在半空,好在蒼苔深厚,才沒有傷筋斷骨,但兩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嗵嗵嗵”狂跳不止,想要掙紮著起身攀回原處,但懸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之處,稍有動作,那些藤籮便不住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可能隨時都會斷裂,處境危如累卵。


    “二學生”也慌了神,可陡峭濕滑險狀可畏,實在不知該怎麽下去救人,他將繩索拋下去,但枝藤縱橫,繩子被掛在了枝杈間,急切間竟扯不回來。


    司馬灰看了看地形,將火把交給二學生拿著,讓他和羅大舌頭留在上邊接應,然後背上霰彈槍,憑著身手輕捷,從近乎垂直的樹幹上倒爬下去,撥開身前的木菌接近那片枯藤,示意勝香鄰和高思揚別動,免得墜斷了樹藤,又仰起頭打聲呼哨,招呼羅大舌頭快把繩索垂下來。


    羅大舌頭和司馬灰久在一處勾當,不用多說也知道該做什麽,奈何那繩索纏得太死,不敢拚命扯動,割斷了長度又不夠,急得他額上冒汗。


    司馬灰剛想催促羅舌頭,樹叢深處又是一陣顫動,他低頭望去,就覺自己的頭發根子全都豎了起來,有個幾乎與枯樹顏色混為一體的巨物探身而出,三角腦袋又扁又平,兩眼渾圓向外凸起,比卡車前燈還大,但灰白無光。它形如蟾蜍,兩條前肢生有若幹吸盤,支撐在朽木間匍匐爬行,張開血盆般的大嘴噴吐霧氣,也不管是落地死亡還是在空中盤旋的蜉蝣,甚至那些鑽在木隙中的“鬼步蜘蛛”,一概視如無物,隻顧伸出長舌卷入腹中。


    司馬灰看其背上有“酥”,推測是生存在木窟窿裏的樹蟾,因為“酥”是一種有毒的分泌物,腐氣撞腦,腥不可聞,隻有兩棲類的蟾蜍才有。若按相物之說,蟾身過尺為王,可這隻大樹蟾何止逾尺,見其首而不見其尾,密集的樹叢藤籮根本擋不住它,俗傳“蟾王有酥,專能克製五蟲”,看來這話也是不假,“鬼步蜘蛛”的螯牙不但沒對樹蟾起到任何作用,反倒被酥毒斃命,填了它那無底洞般的肚子,其餘沒死的早都四散逃了。


    勝香鄰和高思揚見那“樹蟾”攀著朽木朝自己爬來,對方也不必接近這幾條枯藤,隻需用長舌一舔就能將人卷走,想要開槍射擊,又恐被其掙斷了老藤,或是有酥液噴濺而出,沾到身上立時腐爛透骨,兩人眼睜睜看著“樹蟾”逼近卻無處可避,隻能閉目待死。


    第三卷 潘多拉的盒子 第九話 地心掠食者


    司馬灰此時處在樹蟾上方,他識得厲害,不敢開槍解圍,催促羅大舌頭趕緊把繩子放下來。


    羅大舌頭心下焦躁,索性爬到高處,準備用獵刀砍斷纏住繩子的枝杈,同時向下喊道:“快了快了,你再堅持最後一分鍾!”


    司馬灰急紅了眼,叫道:“羅大舌頭你趁早別忙活了,幾秒種之後就等著收屍吧!”


    這時“二學生”也在俯身下窺,眼見高思揚和勝香鄰情況危急,慌得手足罔措,不知所出,猛然記起地底生物大多懼火畏光,就打算故技重施,從背囊裏抽出一根火把,投下去扔給司馬灰。


    司馬灰抬手接住,在鞋底上蹭著了火把,烈焰驟然騰起,他看“樹蟾”碩大的軀體正從身下爬過,當即握住“火把”向下直戳過去。


    誰知“蟾王”常年息於地下,遍體生酥,身上陰腐氣息沉重,因此火把一觸即滅,再也點不燃了。那“樹蟾”隻顧去吞掛在枯藤間的蜉蝣,可能在它看來,蜉蝣與人沒什麽區別,此刻發覺背後有異,便緩緩掉過頭來望向司馬灰。


    司馬灰沒想到火把會滅,看“樹蟾”突然轉過來對著自己,頓覺背心生涼,還沒等他作出反應,就見“樹蟾”忽地張開血盆大口,此物雖然蠢拙遲緩,但它那條血豔腥紅的怪舌卻詭變莫測,舌頭前端分岔,舌根則在嘴前,倒著長回口中,翻出來捕食的速度疾如閃電,人眼根本看不清它如何行動。


    司馬灰隻覺前一晃,一陣腥風從耳邊掠過,身旁的幾隻蜉蝣已被卷到了“樹蟾”腹中。司馬灰見那“樹蟾”又要張開怪口,不禁肝膽為之震顫,眼下也隻得硬著頭皮死撐,立刻深吸了一口氣,使出“蠍子倒爬城”的絕技,猶如猱升猿飛,仗著身輕足捷,繞在高樹危藤間貼壁而走。


    “樹蟾”翻舌卷人的速度雖快,卻不轉折,但這東西的舌端下從來不肯落空,喉嚨中“咕咕”有聲,一邊張口吐霧,一邊探身從後趕來,它稍一挪動軀體,整個樹木都跟著搖顫。


    司馬灰感到身後惡風不善,又聽朽木枯藤紛紛作響,哪敢停下來回頭去看,當即提住一口氣,在枯樹軀幹上不停地攀爬躲閃,遇到粗枝巨藤之類的阻礙無不一縱而過,其餘幾人在各處看得驚心動魄,神悸色奪,都替司馬灰捏了一把冷汗。


    唯有羅大舌頭久於司馬灰混跡一處,知道這“蠍子倒爬城”以使用兩肘兩踵為主,練者至少要下十年苦功,因此極為難學,上千人裏未必有一人能夠練就,可藝成之後,雖到不了飛燕掠空、蜻蜓點水的地步,但“掛壁遊牆”之術不在話下,隻是這地勢太險,掉下去就得摔冒了泡,羅大舌頭不敢怠慢,趁司馬灰引開樹蟾,拚命扯脫繩索,拋給懸掛在枯藤上的勝香鄰和高思揚,奮力將二人拽起。


    這時司馬灰躲避“樹蟾”繞樹爬回此處,忽覺身後動靜停了,轉頭一望,就見那“樹蟾”張口翻舌,對準懸在半空的兩個人作勢要吞。


    “樹蟾”軀體龐大,皮似枯木,憑借“1887型霰彈槍”無法將其射殺。而且此物身上有酥,濺到一星半點也不得了,隻要它長舌一卷,立時就能將那兩個大活人吞落入腹,與吞吸飛蜉無異。


    司馬灰剛才使出渾身解術才避開“樹蟾”,接連不斷的閃展騰挪之餘,也已到了強弩之末,但見勝香鄰和高思揚命懸一線,驀地裏生出股子狠勁,雙足在樹上一蹬,宛如一隻黑鷲般合身撲下,抱住那二人借著慣性向前蕩去。隻覺一股巨大無比的大力從背後湧來,原來那“樹蟾”舌端落空,便順勢向前爬來。幾根枯藤雖粗卻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喀剌剌齊聲斷裂,那樹蟾軀體前傾,發覺失去重心,再想退可退不回去了,“呼”地向下墜落,隔了半天才聽到一聲悶響,那聲音就像摔破了一個豬尿泡。


    羅大舌頭雖然力壯如牛,繩索也極為結實,可拽著三個人,再加上背包和槍支,鍾擺似的在空中晃動不止,那是何等的份量?他兩手都被勒出了血口子,牙關咬得“咯嘣咯嘣”作響,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多虧又有“二學生”跟著幫忙,才勉強拖住。


    司馬灰擔心墜斷了樹枝,伸手抓住下垂的藤蘿,攀到穩妥之處穩住身形,這才發覺冷汗早已濕透衣背。


    高思揚和勝香鄰掉在枯藤上的時候,也都受了些磕碰擦掛之傷,她驚魂稍定,就著手給眾人處理包紮。


    “二學生”以前很喜歡美國作家巴勒斯的冒險小說,剛才看司馬灰履險如夷,心中滿是驚訝佩服,覺得比“人猿泰山”還要矯捷。


    羅大舌頭奇道:“我怎麽沒聽說……山東地麵上出過這麽一條好漢?”


    司馬灰說其實這個人物的出處在水滸裏頭,水滸有一回講個善使相撲的壯士,此人姓任名原,生來力大無窮,身高丈二,眼賽銅鈴,曾在泰山腳下設擂比武,他就是所謂的“泰山任原”了。結果引來燕青打擂,黑旋風力劈任原,你別看黑旋風李逵提著兩把板斧逮誰剁誰,唯獨就怕燕青。因為燕青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那任原豈是對手?想不到此人在美國倒挺出風頭,居然還專門給他著書立說了,可憑他那點螢燭之光,怎能比我這天邊皓月,比羅大舌頭還差不多。


    羅大舌頭不服氣:“嘿,要不是有我羅大舌頭力挽狂瀾,你這天邊皓月早他媽掉到陰溝裏摔扁了。”


    “二學生”自知剛才說走了嘴,畢竟文革前偷看美國小說也是很嚴重的政治問題,心裏頗為後悔,聽司馬灰跟羅大舌頭胡解一通,卻不敢再多議論。


    這時勝香鄰提醒眾人說附近危險萬分,成群結隊出沒的“鬼步蜘蛛”已足夠令人頭疼,想不到它們遇到“樹蟾”,竟沒有半分掙紮抵抗的餘地。前些年有地質隊在內蒙發現過“樹蟾王”的化石,世人才知道曾有種棲息在地底枯木化石中的可怕生物,將它稱為“地心掠食者”。咱們遇到它還能活著離開,實屬僥幸萬分。可在這地下深處,也許還有更為恐怖的東西存在,大夥理應同心戮力求生存,別再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個不停了。


    司馬灰知道勝香鄰所講的都是實情,當即閉口不言,隻待高思揚替“二學生”裹好傷口,就要起身探路。


    “二學生”同羅大舌頭拖拽繩索之時,手上也被勒破了口子,傷得不算太深,不過司馬灰眼尖,他發現高思揚在看到“二學生”手掌的時候,神色顯得有些驚恐。


    司馬灰心下大奇,高思揚在醫學院裏連屍體都解剖過,膽氣不凡,“二學生”這點皮肉輕傷又算得了什麽,她為什麽會顯出驚懼絕望之意?


    司馬灰在旁看了一陣,卻沒發現“二學生”手上有何異常,就問高思揚是怎麽回事?


    “二學生”看高思揚沉吟不答,歎道:“沒什麽,我心裏早就有數了……這是克山症。”


    司馬灰等人這才看到“二學生”手指骨節都突了起來,確實與正常人不同,問道:“什麽是克山症?”


    高思揚轉過身低聲對司馬灰說:“山區裏最要命的是克山症和拐柳病,這種症狀最早出現於黑龍江省克山縣,因而得名。後來發現鄂西也有,此症使人關節腫大,甚至佝僂著身子,過兩年就會感覺心跳無力,全身都出虛汗,吐幾口黃水人就完了。在林場插隊的知青裏有些人也出現了這種症狀,基本上得了克山症便無可解救,送到醫院裏也沒辦法,遲早是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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