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個話,誠不是為了刺大人的心,是我真心悔過,我的確是自以為是,該受懲治,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我今日在刑場下聽到那一句‘願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願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我實是……”


    她說至此處,聲滯難出。


    她不得已咳了幾聲,“我實在不忍看到他們白死。”


    她說完,紅著眼看向楊倫,“也許我和鄧瑛,都會因為我說出的話遭報應,但我現在顧不上,我想幫鄧瑛,也想幫你們。”


    楊倫聞話搖頭。


    他心疼了。


    “你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你是我的妹妹,天大的事有哥哥在前麵替你擋著,你隻要好生陪著娘娘,在宮裏安分守己,等你年歲到了,哥哥就接你回家,一定挑天下最好的夫婿給你,你為什麽要跟著那個非人非鬼……”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是鄧瑛,又一看楊婉通紅的眼睛,便把聲音收住了。


    “你要明白,有哥哥在,沒有人能傷你,張洛也不能!”


    楊婉心下清寒。


    在這個時代,能夠傷到她的從來都不是哪一個對她不好的人。張洛厭棄她,她根本不難過,易琅責難她,她也想得開。真正傷她的,反而在晦暗的政治環境中,那些熠熠生輝的精神,以及像鄧瑛那樣,不肯放棄的人。


    於是她想說,試試看吧,試試看去幫鄧瑛。


    這種想法在她自己看來有些中二,就像是賭上幾代人的研究成果,賭上後來的科學辯證法,賭上唯物主義曆史觀,賭上她身為一個明史研究者的十年修煉,去以卵擊石,想想,還真有些悲壯。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保護你的妹妹,讓她過好,是我令你失望了。”


    “楊婉!”


    楊倫有些忍不住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楊婉低頭沉默,良久方道:“很多都忘了。”


    楊倫在馬下失語,過了好久才從後鼻腔中呼出一口又潮又酸的氣。


    “難怪。”


    他長歎一聲,“是我還把你當成個小姑娘。”


    說著聳肩笑笑,頭偏向一邊,輕聲道:“算了……”


    楊婉在這一聲“算了”裏聽出了失落,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洞明。


    “哥……”


    她剛吐了第一個字,楊倫便擺手打斷了她,“你說的話。我會回去仔細地想一想。”


    楊婉聽他這樣說,終於在馬背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閉著眼沒有再說話,沉默一陣之後,又抿著唇回頭朝刑場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經有人在收斂周叢山等人的屍體。


    亡人之聲尤在,隔著六百年的光陰,聲聲泣血,卻在告訴她這個後世人,不要害怕。


    楊婉望著刑台上的人,鬆開抿緊的嘴唇,回頭又道:


    “還有,陛下要啟用東廠,應該還差一個話口,桐嘉書案這件事,你與白閣老,與其向陛下請罪,不如上一道為桐嘉書院其餘學生求情的文書,給陛下這個話口。”


    楊倫點頭,“此事我想到了,但是鄧瑛的事,我一個人做不了決定,我還要和老師他們商量。”


    “好。”


    楊婉說著就要下馬。


    楊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讓她踩在自己的膝蓋上下來,其間壓低聲道:“婉兒,無論如何,不能把娘娘和小殿下牽扯進來。”


    楊婉輕聲應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護好他們。”


    楊倫不禁笑了一聲,“傻丫頭,你以為你是誰啊,隻有娘娘和小殿下護著你的。”


    楊婉挽了挽耳發,“是啊,我又在哥哥麵前自以為是了。”


    ——


    二人雖各有真情之言,但也不能在東華門前久站。


    兩三句後話別,楊婉獨自走進宮門。


    此時離申時尚有一段時間,她想著之前向尚儀局告假,還落了好些事務,幾乎都丟給了宋雲輕,便準備回五所換身衣裳,去找宋雲輕。正走到仁壽宮,竟看見護城河對岸,司禮監的太監們步履匆匆地往萬歲山的方向走。


    楊婉原本沒在意,誰知剛走回五所,宋雲輕便一把拽住她道:“還好我等著,不然就錯過了。”


    楊婉抽出手腕,見她神情不好。


    “怎麽了,我還說換身衣裳,去尚儀局找你來著。”


    宋雲輕道:“你來的時候,沒看到司禮監值房的人,都往司禮監去了嗎?”


    楊婉點了點頭,“出什麽事了嗎?”


    宋雲輕抿了抿唇,“何掌印要杖鄧少監四十,命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去觀刑。


    “什麽?”


    楊婉下意識地轉身,宋雲輕忙拽住她,“我們女官不便過去,薑尚儀就是怕你情急,才叫我來尋你的。”


    楊婉頓住腳步,“他犯的是什麽過錯,現下知道嗎?”


    宋雲輕搖了搖頭,“聽說是誤了內學堂的值,但這一聽就是個虛名頭,我讓李魚試著去問他的幹爹,有了消息就回來跟你說。或者等責罰完了,你親自去問問他。”


    “我怎麽開得了口。”


    楊婉捏著袖子,聲音有些抖。


    宋雲輕忙再次拉住楊婉的衣袖,走到楊婉麵前,認真看著她道:“楊婉,這是司禮監內部的責罰,他本來也是司禮監的人,沒有人能幹涉,你再心疼也要忍著。”


    第39章 瀾裏浮萍(一) 這四十杖何嚐不是救贖……


    整個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聚集到了司禮監門前。


    這些人平時很少見鄧瑛,隻知道他總領太和殿重建工程,又與楊倫這些人一樣,在內學堂做講學,是冒犯不得的謫仙人。今日老祖宗陡然要杖責他,便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有的人抱著看熱鬧的態度伸長了脖子,有的人因人度己,麵有狐悲之色。


    鄭月嘉背著手走到慎行司的掌刑人身邊,抬手在他的手背上點了點。


    掌刑的王太監忙躬身道:“老祖宗是什麽意思。”


    他說著,看向垂手立在刑凳前的鄧瑛。


    他穿著一件長衫,並沒有穿官服外袍,看起來像是被從直房裏直接帶過來的。


    鄭月嘉知道,太和殿的工期之所以可以提前完工,靠的是鄧瑛的自損。


    竣工後連著很多日,鄧瑛大多時間都在值房內休息,即便如此,麵目還是有些憔悴。


    王太監見鄭月嘉不說話,便看了看鄧瑛的氣色,拿捏了一陣道:“聽說他身子不是很好,四十杖嘛……生門活門都有,給他哪個門啊。”


    鄭月嘉道:“太和殿竣工,陛下今日在養心殿將才賞賜了他,死門能給嗎?”


    王太監應道:“是……是是,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臨出來的時候,瞧了眼老祖宗的腳尖兒……那是要我們著實打呀。”


    鄭月嘉轉過身道:“司禮監觀刑,這是為了讓下麵人有個警醒,你們是會這些門道的,不論看起來怎麽嚇人都行,不能傷了他的根骨。”


    王太監聽鄭月嘉這樣說,忙道:“是,跟您說這幾句,我們就有底了。”


    說完,忍不住又歎了一聲,“說實話,我看他也是可恨又可憐,咱們又不是外麵那些酸老爺,被掀翻在午門了,還要頂著自個的硬骨頭,以前老祖宗打下麵這些人,那就是生氣,氣底下人不知好歹,實際上心慈著呢,看著孩子們在他麵前跪著哭得可憐,哪回真叫咱們下過狠手,懲戒懲戒就罷了,可他這……哎喲。”


    他一麵說一麵歎了口氣:“不愧是跟著白閣老讀過書的,做不得子孫啊。”


    他感慨的這一聲,並沒有收著,說得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


    鄧瑛立在刑凳前,彎腰輕咳了一聲。


    其實旁觀者清,楊倫那些人不肯說出口的話,被這個太監說出來了。而這句話對鄧瑛來說,絕對不是羞辱,反而是開解,很是難得。


    他想著,低頭朝那張血跡斑斑的刑凳望去,要說恐懼,並不是沒有,但鄧瑛想把它從心裏逼出去。以前,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朝廷要這樣對待他,但是自從張展春和桐嘉書院的人慘死以後,他便覺得,那些想不通的事,逐漸變得微不足道了。


    就像楊婉說的,他不能讓他們就白白的死了,不論他自己變成什麽樣子,作為他們的後繼者,他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


    秋風從護城河上刮過來,似乎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眾人抬起頭,見天色已經有些發暗了,今日午門殺人,新魂似乎收去了所有的陽氣,風借魂寒,吹得人頭破發麻。


    監衙的門忽被推開,胡襄叉著腰從監衙裏走了出來。


    他之前在趙員外家的喜堂上被六科那些人打過一回,額頭上留了一個老大的疤,如今時不時地就要拿手去揉揉。


    他按著額頭先看了一眼鄧瑛,又掃了遍在場的眾人,轉身問鄭月嘉,“人齊了?”


    鄭月嘉道:“齊了。”


    胡襄覺得額頭上的疤此時竟比平日還要膈手,憋了幾個月的邪火此時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泄口,“那還等什麽,打唄。”


    “是。”


    王太監朝前走了一步,“把他摁上去綁起來。”


    “欸欸欸?”


    胡襄抬起手,“這什麽規矩啊,就這麽打,這些人能知恥?”


    他說完低頭嫌惡地看了鄧瑛一眼,“留這層底下的體麵幹什麽,我們挨打的時候,鄭秉筆忘了,老祖宗教咱們規矩的時候,也沒留情麵。把底下給他剝了,什麽玩樣兒呀。”


    鄧瑛閉上眼睛,一聲未吭。


    鄭月嘉眼看著有人上前去解鄧瑛的汗巾,忙道:“等等。”


    胡襄回過頭,“鄭月嘉,你不是第一次維護這個人了。”


    鄭月嘉走到胡襄麵前,“我替他求個情。”


    胡襄笑了笑,“嗬,忘了,你以前也是差點考科舉的人,怎麽?看著他可憐。”


    “是,請胡秉筆可憐可憐他。”


    胡襄看著鄧瑛的脊背,“也是,年紀輕,長得也好,能耐又確實大……”


    他說著話鋒一轉,“你我伺候老祖宗這麽久,難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恨的能耐過於大的人。你要求情,去求老祖宗,我在這兒,是定要替老祖宗出了今日在養心殿上的氣。”


    鄭月嘉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他是應該責罰,我不敢去求情,隻是你我得想想,陛下今日才因為太和殿完工的事,對他大加讚賞,若是知道,我們今日在這裏把人打得太難看,必會覺得,我們這些奴婢,不能體諒他老人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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