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因為精神太累而睡著了,但又因為太疼,一直無法睡安穩,但她的麵容依舊鬆弛而柔和。


    鄧瑛抬起頭,朝宮牆上的花枝看去,忽然輕聲問了她一句。


    “婉婉,你要不要花。”


    誰知背上的人竟含糊地答了一聲,“要一朵廠花。”


    廠花是什麽,鄧瑛不知道。


    可是看著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憨甜的笑容,竟也跟著笑了。


    ——


    承乾宮的宮人們此時已經得到了楊婉被開釋的消息,簇擁著寧妃守在宮門前,禦藥房的彭禦醫帶著兩個女醫,也一道候在承乾門前。易琅牽著寧妃的袖子,輕聲問道,“母妃,為什麽女醫也來了。”


    寧妃歎道:“你姨母受了傷,這幾日,你都要輕一些,不要打擾到你姨母養傷。”


    “誰傷的姨母。”


    寧妃看著易琅嚴肅的麵容,沉默地搖了搖頭。


    合玉道:“娘娘,還是把西配殿給掌籍住吧,東麵雖然寬敞些,但奴婢們離得遠,怕顧不好。”


    寧妃道:“不用再去收拾配殿,橫豎也來不及了,等她回來,就讓她住我的寢閣。”


    “那娘娘呢。”


    “我照顧她幾日再說,她一定嚇壞了,心裏也有委屈。”


    合玉忙道:“掌籍是娘娘的妹妹,又待我們小殿下那般好,如今遭這樣罪。我沒誰不心疼啊。”


    寧妃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都好,隻是我心裏不安,還是讓她跟著我吧。”


    說完,彎腰摸了摸易琅的臉,“你姨母回來,你不要一直問她,讓她好好休息,知道嗎?”


    易琅道:“母妃,姨母是不是因為謀害二弟的事,才被帶走的?”


    寧妃還不及回答,合玉便已經迎下了台階。


    “鄧廠督,您慢一些,讓我們扶穩。”


    寧妃直身朝承乾門上看去,見鄧瑛正半跪著,反手護著楊婉的腰,讓合玉等人將楊婉攙下來。


    楊婉的衣服上全是血痕,從腰腹到大腿觸目驚心。


    寧妃忙提裙迎下去,也不敢冒然碰楊婉。“怎麽……怎麽會傷成這樣。”


    楊婉聽見寧妃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睛,“娘娘……”


    “沒事,難受就別出聲,姐姐帶你進去。”


    “不難受……就是看著嚇人。”


    她說著朝易琅看去,“您帶小殿下回去,沒得嚇著他。”


    易琅道:“我不害怕。”


    楊婉蒼白地笑了笑,“那你一會兒可不許嚇得哭啊。”


    “不哭。”


    他說完看了一眼鄧瑛,又仰起頭朝楊婉看去,“我都替姨母記著。”


    鄧瑛並沒有起身,低頭對易琅與寧妃道:“奴婢向娘娘和殿下請罪。”


    寧妃還未開口,卻聽易琅道:“是你救的姨母嗎?”


    鄧瑛直起背,“奴婢不敢這麽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鄧廠督直說。”


    鄧瑛抬頭看向楊婉,易琅的聲音一提,“你不用看我姨母,她不想我為難你。我問你話,也不是為難你,我隻是想問清楚,你究竟做了什麽。”


    鄧瑛再伏身道:“奴婢沒有照顧好掌籍,請殿下責罰。”


    易琅低頭道:“你不必顧及我的體麵,請你不該請的罪,你先起來。”


    第67章 天翠如翡(四) 我們總有一日,可以從……


    “讓你起來你就起來呀。”


    楊婉靠在合玉懷中催了他一句。


    鄧瑛被她催得一愣,忙謝恩起身,“是,奴婢謝殿下。”


    說完側身朝寧妃又行了一禮,“奴婢還有廠務,先行告退。”


    “鄧廠督請留步。”


    鄧瑛直起身,“娘娘還有吩咐嗎?”


    寧妃衝他點了點頭,回彎腰對易琅道:“你先扶著你姨母進去,母妃一會兒就跟過來。”


    “是。”


    易琅恭順地應下,輕輕牽起楊婉的手,“姨母我們進去。”


    楊婉牽著易琅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寧妃。


    她大概猜到寧妃要向鄧瑛問什麽,但寧妃卻一直沒有回頭看她。


    鄧瑛目送楊婉走到地屏後麵,這才收回目光,向寧妃揖禮。“娘娘有話請問。”


    寧妃在階上側身讓了一步,“此處有人來往,請鄧廠督借一步。”


    “是。”


    鄧瑛隨著寧妃走進承乾宮的前殿,此時前殿內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並無旁人。


    寧妃親自合上門,轉身對他道:“廠督請坐。”


    “奴婢不敢,娘娘有話直說。’”


    寧妃側過身,錦窗上的陰影漸漸地移到了她的臉上,她比楊婉生得還要更白一些,那灰褐色的葉影在她皮膚上,竟有些像是幹涸的血痂一般。她將手交疊在腹前,向鄧瑛走近兩步,屈膝朝鄧瑛行跪,伏身就要行叩禮。


    鄧瑛忙跪下扶住寧妃的胳膊,“娘娘不可。”


    寧妃抬起頭,“我也知道這樣不合宮規,會讓你為難,但我今日此舉,已經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與了你,請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鄧瑛試圖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娘起來說。”


    寧妃搖了搖頭,將手臂慢慢地從鄧瑛的手中抽了出來,仰起臉望向鄧瑛。


    “我很感謝你救了婉兒,我也明白,鄭月嘉活不下來了……我雖然不如婉兒靈慧,但也不是愚蠢之人,你放心,我對廠督沒有過分的期許,對陛下也不敢有妄求,我隻是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最後見他一麵。”


    鄧瑛垂下頭,“奴婢明日會接他回內東廠看守,但是為了娘娘和殿下,奴婢不能讓您見他。”


    寧妃道:“就一麵,我想跟他說一句話。”


    鄧瑛沉默須臾,仍是搖頭。


    “即便是一麵如此,仍然對娘娘不好。”


    “好……”


    寧妃目光一暗,咳歎了一聲,朝後跪坐下來,臉色蒼白地望著地上的影子。


    “你就當我……沒有提過此事。”


    鄧瑛伏身叩首,“奴婢對不起娘娘。”


    寧妃看著鄧瑛的背脊,輕輕搖了搖頭,“你和婉兒已經盡力了,你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隻是我這個活下來的人,心有不甘而已。但是……”


    她說著看向窗影,“我的確不能讓你們,還有哥哥和易琅犯險。”


    鄧瑛直起身,“娘娘放心,娘娘今日對奴婢說的話,奴婢出去就會忘掉。”


    寧妃抿著唇笑了笑,“你不用忘記,這件事我和鄭月嘉放在心裏快十年了,除了婉兒,我沒有對人說過,至於月嘉,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


    鄧瑛搖了搖頭。


    寧妃歎道:“是了……他為我進宮的這件事,當初……隻有何怡賢知道。十年了……”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鄧廠督,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希望你能明白婉兒心裏想法,不要像月嘉那樣,因為不能和我說話,一輩子都不明白我在想什麽。”


    她說著抬起手背摁了摁眼角,悵聲道:“我少年時就喜歡他,收藏他寫的字帖也讀過他寫的詩文。後來年歲大些,與他相識,識得他是一個很好很得體的男子。如果不是父親將我送入宮中,我與他也許就不是今日的下場。不過事到如今,我並沒有後悔,宮中相顧十年,我雖然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任何一句話,可隻要看見他,我就覺得,我可以生活地很寧靜,不去想陛下對我的態度,也不和其餘的妃嬪糾纏。我從不覺得,喜歡月嘉是一件羞恥的事,如果隻懲罰我一個人話,我真的很想把我心中話,對世人說出來。我想成為他的尊嚴,而不是他自己強加給自己的罪孽,可是我做不到……”


    她說至此處一頓,手指在膝上漸漸握緊,“所以,我希望他後悔,後悔為了我受那麽大罪,後悔為了我落到這般下場,若有來世,懇請他好好在閻君麵前陳述此生不幸,好好過奈何橋,喝掉孟婆湯,下一輩子,把我這個人忘幹淨。”


    鄧瑛望著寧妃的麵容,她和楊婉很像,並不喜歡哭,難過的時候會紅眼,但總會將眼淚忍在眼眶裏。但她的話一直說得比楊婉悲哀。


    鄧瑛垂下眼,輕道: “奴婢幫娘娘見他一麵。”


    寧妃一愣。


    “可以嗎?”


    “嗯。明日午時,東廠廠衛會帶他進宮,走東安門,然後經東華門,過文華殿,小殿下在文華殿受講,娘娘可以立於文華殿西麵看一眼他,不能說話。他有刑傷在身,不會走得太快,但廠衛不能停留,請娘娘不要怪責奴婢。”


    “好……謝謝你。”


    她說著不顧鄧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鄧瑛攙扶著她站起身,退後揖道:“還望娘娘無論如何,不要在陛下麵前露悲。南方清田還沒有結束,生死一線間,娘娘請珍重。”


    寧妃忍淚點了點頭。


    鄧瑛不忍再與她相對,直身辭了出去。


    ——


    寧妃獨自立在門前仰頭平複了一陣,這才朝後殿走去。


    後殿的寢閣內,楊婉剛剛上過藥,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個墩子上翻書,


    寧妃揉了揉有些發腫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易琅在做什麽呢。”


    楊婉輕輕擋開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藥那會兒疼有些厲害,殿下拿著那本《幽夢影》給奴婢念呢。”


    寧妃接過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楊婉身旁。


    “姐姐沒有保護好你,這幾日你安心養傷,姐姐服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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