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忙握住白煥的手,下顎微微顫抖。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書舍裏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時的詩,他都不能再碰。


    他沒有怨懟過任何人,一直守著身份隔閡所帶來的所有禁忌,遠離文人物質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禮監中的太監們早已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場大收義子,顛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著身為奴婢的邊界,用他自身謙卑,舉著貞寧年間,楊倫等人岌岌可危的尊嚴。幾年以來,他從未想過在被這些人重新接納。


    他更沒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帶楊婉來見白煥,最後,卻是楊婉把他帶到了白煥的麵前。


    “白老師,他不會說話我能替他說嗎?”


    白煥點了點頭。


    “謝謝您。”


    她說完又回頭道:“鄧小瑛你過來跪好。”


    鄧瑛聽著揚婉的話,安靜地跪下。


    楊婉直起身子,平視白煥,“白老師,他一直是當年的鄧符靈,他也隻想做當年的鄧符靈,其實,我可以幫他做開心一些的人,但我沒有辦法,幫他找回原來的那個身份,無兒無女無子嗣,這並不算大悲,無父無友無恩師,這才是他的痛處,隻是他不能說,他怕說了,會傷及您的體麵和哥哥的名聲。白老師,他自封唇舌這麽多年,已經呆了,您能不能先張口。”


    白煥聽完這一翻話,沉默地看向鄧瑛。


    鄧瑛靜靜地垂頭跪著,身上的鐐銬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輕淩厲的骨形。多年傷病不斷隻有楊婉一人在照顧,如果換做是楊倫,那師門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藥關懷,而他卻在護城河邊冷室裏獨自起居,無人管顧地撐到了現在。


    白煥想著,不禁喉嚨緊痛,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摸一摸這個學生的額頭,奈何他跪得有些遠,一時竟夠不著。


    “鄧瑛。”


    “啊?”


    “你的腦袋呀。”


    鄧瑛這才彎下腰傾身。


    白煥的手觸碰到鄧瑛的額頭時,兩個人的身子都有些顫栗。


    鄧瑛仍舊沒有出聲,白煥則啞聲開口道:“符靈,受苦了……”


    楊婉聽到這一聲,肩膀終於鬆了下來。


    她沒有再說話,撩裙站起身,抱著膝蓋重新縮回了角落裏,托著下巴聽白煥與鄧瑛說話。


    廠獄的牢室裏,白煥問及鄧瑛這兩年的身子如何,吃過哪些藥,看過那幾位大夫,季節之交如調養。鄧瑛握雙手,坐在白煥麵前,溫順地回答,白煥又問他,在讀什麽書,有沒有落筆寫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讓他看看。


    楊婉靜靜地在心裏記著二人的對話,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後竟躺在被褥上睡著了。


    “拿個東西給墊墊她的脖子。”


    白煥偏身看向睡熟的楊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規矩,起來會疼。”


    “是,我挽一個草枕給她。”


    鄧瑛說著彎腰攏起地上的席草,紮捆成枕,起身走到楊婉身邊,伸手托起她的上身。


    楊婉睡得有些迷糊,仰著脖子喃道: “鄧瑛你別弄我……”


    鄧瑛耳朵一紅,“婉婉我沒弄你。”


    “你……摸我脖子……”


    “我沒摸……”


    鄧瑛說著有些尷尬地朝白煥看去,卻聽白煥道:“你張先生給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給她了嗎?”


    鄧瑛回頭望著楊婉,沉默地搖了搖頭。


    “不給……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


    鄧瑛輕輕地放下楊婉,又用被褥蓋住她的身子,回身對白煥道:“老師,也許她真的能救外麵那些學生。”


    “你信她嗎?”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睡容,點了點頭。


    ——


    楊婉被馬車的一陣顛簸震醒,睜眼時鄧瑛卻不在車上,她連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車簾,


    滿城炊煙,萬戶點燈。


    楊婉揉了揉眼睛,歎道:“都這會兒了。”


    駕車的覃聞德道:“夫人,您說說,您這是有幾日沒好好合眼了。”


    楊婉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你叫我啥?”


    “什麽?”


    “你剛才叫我什麽?”


    “夫……夫人啊。”


    覃聞德回頭看了楊婉一眼,以為她聽到這個稱呼不痛快,忙又道:“要不,屬下還是把口改回來?”


    “不改。”


    楊婉挪到車簾前坐下,“夫人挺好的,顯得我很有錢。”


    “很有錢……”


    覃聞德顯然沒有跟上楊婉的邏輯,抓了抓腦袋,轉話問道:“對了,天色晚了,您今兒回宮嗎?”


    “回,你稍微快一些,東華門快上禁了。”


    “得嘞,您坐穩。”


    楊婉扶著車壁又問道:“你們督主呢,他今日不回宮嗎?”


    “哦。”


    覃聞德應道:“這不今日剛拿的那幾個學生帶到外廠去了嗎,得挨著挨著打了,才能放人,放了人又要給北鎮撫司寫回條,等折騰完怕就過了入宮的時辰了。”


    楊婉點了點頭,“這些人打完之後呢。”


    覃聞德道:“鼓樓後麵那些學生都在廠衙外頭等著接呢,讓他們接走就是。”


    “那有大夫去看嗎?”


    “鼓樓那兒多的是遊方,您別管他們了,不知死活到那種地步,死了也活該。”


    楊婉笑了笑,“你說話真痛快。”


    “可不嘛。”


    楊婉笑道:“你一會兒去清波館告訴掌櫃的,拿些錢去鼓樓後麵,給那些學生,別的叫他不要提,就說是他自己心疼學生們的。”


    覃聞德回頭道:“夫人,您和督主都是菩薩。”


    楊婉道:“我可不是為了他們。”


    “那您為誰,為督主啊?怕他又摳他自己去接濟學生?”


    楊婉沒吭聲,覃聞德卻忽地笑爛了臉,得意地一甩馬鞭,“我就說嘛,不愧是我們夫人!”


    馬嘶叫著揚前蹄,一地的春塵應聲騰起。楊婉托著腮,竟也笑得有那麽一絲得意。


    ——


    春塵與春絮漸漸迷人眼。


    甚囂塵上的梁為本與內閣首輔大案,在二月二十七日這一日,逼出了貞寧十四年的第二次常朝。


    貞寧帝坐在禦門金台上,撐著下巴聽通政司的官員替刑部念梁案的奏章,這一本奏章加上梁為本的口供摘要,字數上萬,其間換了三位通政司的官員,才全部念完。


    貞寧帝聽完最後一個字,已有些疲倦,他鬆開撐在下巴上的手,朝下喚道:“白尚書。”


    白玉陽應聲出班下跪,“臣在。”


    “朕記得梁為本是貞寧四年,皇太後生辰的恩科進士,還是朕親見過的。”


    “是,陛下清明。”


    “哼。”


    貞寧帝哼笑一聲,“清明就不至於縱他在浙江翻天到此時。”


    他說著揮了揮手,“抄他在浙江和京城兩處的家。”


    “是。”


    眾臣齊聲呼聖明。


    白玉陽在聲落之後,直身又道:“陛下,梁為本已招認,鹽場通倭一事白首輔並不知情,且首輔已在廠獄被囚多日,年老又添沉病,實不堪受牢獄之苦,還請陛下加恩。”


    貞寧帝道:“東緝事廠的奏報,朕還在看。”


    白玉陽忍不住叩首再求,“陛下……請您體諒首輔疾苦。”


    貞寧帝聽了這話,手掌在禦座上猛地一拍,“禦史,將白尚書這句話記下來。”


    此話一出,金台下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貞寧帝低頭看著眾臣道:“你們將朕對你們的心曲解至此,朕何時不體諒首輔疾苦?朕對東廠提督太監親囑,‘不得對首輔無禮,否則朕必誅之’朕寬待至此,你等若再令朕加恩,便是逼朕置人情於法度之上。”


    白玉陽伏身喊道:“聞陛下此言,臣該萬死啊。”


    “誰又能萬死呢。”


    貞寧帝站起身,“朕近日飲食漸少,夜難安寢,不斷地夢見太祖皇帝,斥朕對臣下過於仁恕,以至於貪案四起,倭亂難平。你們的確是朕的股肱之臣,但朕稱你們一聲“股肱”,你們就可以逼朕恩赦待罪之臣?”


    禦門上瑟瑟的寒風吹拂著下跪眾人的官袍,貞寧帝在金台上來回地踱著步子。


    “君父的冷暖你們不問,反問獄中之人,君臣之大綱,你們遵到何處去了!”


    這一聲斷喝,驚得禦使落了筆,白玉陽隻得重重叩首,“臣知罪,臣恨不能立死。”


    貞寧帝道:“朕原本想枷你一日,但念在你是為父求情,孝行無過的份上,朕不枷你。你即時回去,了結梁案,梁為本的家,刑部就不用抄了,朕會命錦衣衛匯同戶部來辦。”


    他說完,掃看眾臣,“接著奏事。”


    受了貞寧帝一番雷霆之後,其餘奏事的官員都夾緊了腿,也不敢多言,念完奏章便各自回了班列。


    近巳時時,司禮監呼朝散,眾人垂頭喪氣地走出鍾鼓門。


    楊倫一個人沉默地朝前走,連六科的舊僚喚他也沒有聽見,直到鄧瑛攔在他麵前,他才站住腳步。


    “你追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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