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兮,不要露悲。”


    楊倫慘笑了一聲,“你的奏報是什麽時候呈的。”


    “三日前。”


    楊倫握拳朝宮牆上一摁,“到底是司禮監壓的,還是陛下壓的。”


    鄧瑛看了一眼楊倫的手,“司禮監如今不能壓我的奏報,是陛下不肯看。”


    楊倫道:“陛下到底想幹什麽!”


    鄧瑛朝前走了兩步,“今日金台這一通雷霆,你和白大人受明白了嗎?”


    楊倫笑道:“不就是罵我們尊閣老勝過尊君父嗎?”


    “還不止。”


    “我知道!”


    楊倫看了看四周,“還在向我戶部哭窮,不準刑部去抄家,反而叫北鎮撫司去,這抄回來的錢,能有一半進戶部嗎?杭州的新政從去年拖到了現在,我和閣老已經快心力交瘁了,如今學田還不能清,我真是……”


    楊倫說著見鄧瑛垂下了頭。


    “對不起,我不是罵你。”


    “知道。”


    鄧瑛頓了頓,“放了閣老就能清學田,你再等兩日。”


    “陛下會放閣老嗎?”


    “我有辦法。但是子兮,你得攔住鼓樓後麵的那些書院學生。”


    楊倫罵道:“你以為我不想!東林黨的那些人天天帶著他們在外頭罵天罵地,罵得我都聽不下去了。”


    第105章 杏影席地(二) 鄧小瑛你盡管作死,我……


    正說著,司禮監的執事太監來尋鄧瑛,“督主,老祖宗擺茶席了。”


    鄧瑛回過頭,“跟老祖說我就來。”


    執事太監道:“督主您腳程快著些,今兒老祖宗的茶席怕吃不得冷的。”


    “我知道。”


    楊倫低頭看向鄧瑛,“你能不能這身皮脫了,出宮來,我給你找個活兒幹。”


    鄧瑛笑了笑,“去你府上當差嗎?”


    楊倫罵道:“你說什麽蠢話。”


    “你也知道是蠢話。”


    楊倫吃癟,人也慫了,他看了一眼還站在鄧瑛身後的執事太監,低聲道:“他盯著你做什麽。”


    鄧瑛淡道:“防我半道回內東廠,不去茶席。”


    楊倫道:“你現在這個處境,我能怎麽幫你。”


    鄧瑛搖了搖頭,“你不懂宮裏的事,幫不到我,不過我如今也不像剛入宮那麽艱難了,東緝事廠是我的倚仗,謝謝你當年一個人扛著重壓,向陛下舉了我。”


    楊倫撇嘴道:“說這些做什麽,既然你覺得沒我什麽事,你就趕緊去那什麽茶席。我也要去內閣值房了。”


    他說完轉身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鄧瑛道:“鄧符靈,我不管老師怎麽想,你是我一生的同窗摯友,你不做官也沒什麽不好的,這個官場,我楊倫也呆得很惡心,但我還不想輸給你。”


    鄧瑛笑著點了點頭,衝他說了聲“是。”


    兩人在鍾鼓門下背道而行,深紅色的宮牆上探出如堆霜般的杏枝。


    《莊子·漁父篇》載:“孔子遊於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


    陽春見早杏,花盛之期逢君對飲,正是交遊的最好時節。


    楊倫走在杏影下回想起了張展春還在的時候,他與鄧瑛一道去張展春的家裏吃飯,鄧瑛挽著褲腿在春河裏抓魚,活水催魚躍,撲騰他一身,他年少時就冷靜善忍,手上精準,即便是抓魚,也比楊倫有成。他時常一無所獲,鄧瑛卻總能得那麽一兩尾。抓上來的魚就交給張家的丫鬟烹成湯,三人坐在河邊喝湯論道。那時春日喧鬧,二人皆是少年得誌,前途似錦。


    如今杏影席地,踩上去便沾染一身陰影。


    楊倫不曾想到,鍾鼓樓下與鄧瑛一別,再會不多,再得暢談之時,竟已將近貞寧十四年的寒秋。


    ——


    這一邊,杏枝插瓶,茶席將成。


    司禮監的茶席和內閣的會椅有些相似,二十四局裏麵諸如混堂司,惜薪司這些平日不怎麽能見到何怡賢的掌事太監紛紛趁著這個時候,向何怡賢敬些糕點和肉菜。


    但今日由於常朝散得晚,何怡賢服侍皇帝回養心殿還沒有來,陳樺便先將進獻的麅子肉放在火上烤起來,炭火熏著肉冒出白煙,香辛料往自油滋處一散,頓時散出味來,薑尚儀帶著宋雲輕擺席,見陳樺在片肉便道:“皆兒不吃這個,你別忙了。”


    陳樺看向宋雲輕,“怎麽了。”


    宋雲輕彎腰放下筷子道:“自然是有好的東西要賞。”


    正說著,何怡賢並司禮監的幾位秉筆太監一道跨了進來,何怡賢吸了一口室內的氣兒道:“要說吃,還得看你啊。”


    陳樺上前扶道:“喲,司讚還說奴婢這是白孝敬了呢,說您有好的賞。”


    何怡賢走到正位上坐下,底下的太監便要起來行禮,何怡賢擺手道:“規矩背錯了。”


    “拜您不是最大的規矩嗎?”


    何怡賢笑道:“且再等等。”


    正說完,門外的內侍進來回道:“老祖宗,鄧督主來了。”


    何怡賢道:“起簾子,請進來。”


    一陣鐵鏈摩挲的聲音傳入內室,眾人皆抬起了頭,鄧瑛低頭走進簾內,肩頭還沾著落杏。


    “來了”


    鄧瑛彎身行禮,“老祖宗。”


    “坐吧。”


    鄧瑛在末席處坐下,何怡賢又道:“坐那兒他們怎麽拜?”


    鄧瑛抬起頭,“我不受禮。”


    何怡賢笑了一聲,“那你得問問他們。”


    話音剛落,便聽混堂司的趙掌印說了一句,“給督主拜禮。”


    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地,隻有陳樺後知後覺地杵在原地,反應過來之後,也慌忙趴到了地上。


    鄧瑛看著跪在地上的太監,將帶著鐐銬的手垂到案下,並沒有看何怡賢, “老祖宗想對我說什麽。”


    何怡賢道:“這些人你鄧督主都看不上是吧。”


    他說完,又提聲道:“你們拜不虔誠,都端正著,再磕三個頭。”


    眾人不敢違背,一時之間頭觸地麵的聲音此起彼伏。


    鄧瑛輕輕捏緊了手。


    “老祖宗……”


    “輕了,再磕,磕到鄧督主看得上你們為止!”


    何怡賢打斷鄧瑛,端起茶喝了一口。


    下跪的眾人一狠心,紛紛用手按住地麵,提肩塌腰,將額頭向地上送去。


    有人一磕之下便見了血。


    鄧瑛終於手抬上案麵,使力一敲,“夠了。”


    眾人這才停下,額上各自有傷,卻沒有人敢抬手去揉按。


    “不謝恩?”


    “奴婢們謝督主。”


    “起來。”


    何怡賢道:“督主叫你們起來你們就起來吧。”


    他說完抬頭看向鄧瑛,“這些人和你的從前的老師,同門相比,確實是豬狗不如,但他們肯聽話,跪在你麵前好好侍奉,這就比你保的那些人強多了。你看看你手上的那些東西,再看看你麵前這些人,聽說你在東公街上問那些被錦衣衛抓的學生,‘想不想像你一樣’。那你今日再看看你麵前這些人,你想他們像你這樣嗎?”


    鄧瑛看向陳樺,他是個實誠的人,何怡賢讓他重磕,他就真將自己磕得暈頭轉向的,這會兒撐著旁人才勉強站穩。


    “你們都先出去。”


    眾人這才相互攙扶著往外走,鄧瑛待人退盡後,方站起身走到何怡賢麵前,“我不想任何一個人像我這樣。我以前並不識生計,但入宮這幾年,我也開始明白,奴婢們生計艱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鑽營私財無可厚非,但一旦過度,反噬是遲早的事。我對老祖宗說過,隻要您不再阻礙杭州新政,學田一案我一人承擔,但我隻有這一條性命,擔過這一案,您需好自為之。”


    “鄧瑛,沒有人想讓你死,主子也想讓你活,你為什麽非得自尋死路,白煥還在你的廠獄裏,呈報主子也壓下來了,這個案子你還能重新再審,白煥獲罪,學田案就不能查了,你我皆安,主子也順心,此事皆大歡喜,你為何不為。”


    鄧瑛笑了笑,“陛下也隻能壓這一時而已。”


    “你在說什麽。”


    鄧瑛寒聲道:“官聲可以壓,民聲呢?”


    何怡賢莫名一陣寒顫。


    鄧瑛朝他走近一步,“老祖宗知道陛下今日為何在金台對群臣施以雷霆之威嗎?”


    何怡賢沒有出聲。


    鄧瑛低頭道:“在那些文官眼中,對一個人德行的敬重,越過了對尊卑的大敬。老祖宗,這世上是黑白可以暫時不分,是非可以暫時顛倒,我可以擔我沒有犯過的罪行,但人心之向並不會偏。”


    “嗬,鄧瑛,你能活著走到,你所謂人心的那一方嗎?”


    鄧瑛搖了搖頭,“何掌印,你殺害我視為生父的恩師,而我今日卻不得不救你,我這個人,早已罪孽滿身,怎麽死都不為過,但就像桐嘉書院周先生死前所言——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即便我淪為一灘腐泥,我亦不會背叛我的先輩。”


    何怡賢唇齒齟齬,拍案而起,連聲問道:“先輩?你以為你還能做回當年的少年進士嗎?你當真覺得,主子會缺你這個奴婢伺候,當真以為,內廷不會就此棄了你嗎?”


    “時至今日……”


    鄧瑛平視何怡賢,“內廷要不要棄我,要看我願不願,棄掉我自己。”


    他說完轉身撩起暖簾,門外候著的眾人皆站起了身。


    “督主要走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廠觀察筆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她與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她與燈並收藏東廠觀察筆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