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琅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


    楊婉一怔,“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


    “廠臣。”


    說完轉身道:“我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著,禦醫來看過之後,你讓他暫候,我過來親自問。”


    他一麵說一麵朝前麵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沒有。”


    “聽到了。”


    ——


    她不光聽到了易琅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曆史相反的聲音。


    但她並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並沒有偽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偽司禮監偽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淩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後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隻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麵


    猜測。


    《明史》上記載,皇次子死於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並未病故。


    《明史》上這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並是曆史上鄧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麽最後的死劫在什麽地方?


    楊婉想到此處,背後不禁生起一陣惡寒。


    白煥贈棺,楊倫留書。


    這兩個史實皆不見於《明史》。


    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


    或許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琅,齊淮陽,白玉陽,還有眾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台大議的官員,甚至內廷中的陳樺和宋雲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後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麽。


    可為何他最後還是被淩遲了整整三日?


    刑場之下站立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


    為什麽當年留不下一點為他申述文字,為什麽最後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麵目全非。


    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裏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當時的皇帝,也隻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製。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號,對閹黨的態度,絕對控製。


    楊婉想著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術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


    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於膝。


    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


    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斟酌言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賬,其中夾雜著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餘之後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雅的內廷生活,也貞寧末年,複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為眾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


    曆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


    這並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與階級結構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難呀鄧瑛。”


    楊婉看著自己畫給鄧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為出版《鄧瑛傳》已經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術還難。”


    作者有話要說:(1)此處參考了嘉靖帝的遺詔內容。


    第138章 夕照茱萸(八) 不要名聲,隻要一條命……


    養心殿明間內,膳房擺飯的人撤到了門廊下麵。


    膳房掌印太監怕膳食冷了,張羅著叫人拿絨布來遮蓋食盒,白玉陽站在門廊上看著眾人的行徑,出聲喚掌印太監上前,抬手指著絨布道:“你們這就過了。”


    掌印太監有些局促。


    白煥病重在家,白玉陽現為內閣首席,司禮監如今幾乎全部在監,新帝年紀尚幼,之前也未養於宦官之手,且與先帝脾性大不相同。二十四局這些失了庇佑的內廷宦官,麵對這位準首輔,心裏是極其膽怯的。


    “閣老啊,這……何處過了啊……”


    白玉陽道:“陛下喪中致孝,冷食是吃得的。”


    “是是……”


    掌印太監不敢解釋,何怡賢下獄以後,內閣借此肅清內廷宦官隊伍,直言:“但有諂媚惑主者,與司禮監眾罪宦並處。”


    白玉陽這看似輕飄飄的一點,實際上已經快把掌印太監逼到懸崖邊沿了,粉身碎骨之前,他不得已要認罪求活路,“奴婢們知道錯了。”


    白玉陽點了點頭,朝幾個食盒內看了一眼。


    大喪期禁屠宰,但膳房也不能真讓新帝油葷不沾,盒中的那一盤豆腐用糟油抖過,如今擱冷,麵上的油凝固起來,起了一層白亮亮的油殼子。


    “閣老……這……”


    掌印太監說著說著腿就軟了。


    “今兒這算了吧。”


    楊倫接下話道:“白尚書,我們要辯人,但也不能矯枉過正。”


    “這話不對。”


    白玉陽回過頭來,直道:“太祖皇帝的鐵律散佚這麽多年,如今重整重肅,就是矯枉過正了?楊侍郎,有些話我不想明說,桐嘉慘案至今,國傷之重,你我皆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政治苦於宦禍,誰不是枷鎖滿身,寸步難行,若今日對司禮監和東廠的處置,讓你楊倫覺得矯枉過正,那你今日也不必交章了。”


    他說完,甩袖背立。


    楊倫拱手,“我言語失度,還請見諒。”


    白玉陽“哼”了一聲。


    掌印太監見自己引起了兩位閣的爭執,惶恐不已。


    楊倫見白玉陽沒有反應,索性垂下手,轉身對掌印太監道:“下去做事吧。”


    “是。”


    正說著,清蒙從內殿走出,白玉陽與楊倫等人立即整肅衣衫。


    清蒙朝閣臣們,行了一禮,“陛下召眾位輔臣。”


    白玉陽應聲行到了最前麵,後麵的幾個閣臣見楊倫沒走,也不好越序。


    楊倫回頭擺了擺手,“幾個位閣老前麵走吧,我跟後便是。”


    說完轉身走到了最後麵。


    眾閣臣這才撩袍前行,跨入內殿行君臣大禮。


    易琅喚“免”,眾臣整衣起身,白玉陽見易琅身著素服,外罩喪衣,身旁隻有清蒙一人侍立,很是滿意,拱手讚道:“陛下純孝。”


    易琅並沒有多說什麽,隻起身道:“輔臣有事請奏。”


    “是。”


    白玉陽朝前走一步,“大理寺與督察院會同刑部,已將司禮監一案審結,現將卷宗呈陛下欽裁。”


    清蒙接過卷宗,呈至易琅麵前,易琅伸手接過,在案上翻開。


    眾臣皆沒有出聲,易琅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半盞茶後,方看向左督禦史。


    “總憲。”


    “臣在。”


    “朕要麵訊何怡賢,鄧瑛二人。”


    “沒有必要。”


    左督禦史尚未出聲,便已被白玉陽打斷。


    易琅抬頭道:“大罪麵訊是我太祖皇帝留下的舊製,朕當問則問。”


    白玉陽道:“陛下尚且年幼,宅心仁厚,易受蠱惑,不宜麵詢這些罪宦。”


    易琅合卷道:“輔臣,朕知自己年幼,需謹從閣臣們的周議,請輔臣放心,朕不會質疑三司會審,朕隻是要親觀司法,總憲,朕此舉可有違製違律。”


    左督禦史道:“陛下此舉,彰刑獄公正。”


    白玉陽聽左督禦史這般說,徑直上前道:“臣請陛下,今日即依三司裁罪。”


    易琅平聲道:“朕麵訊之後,即會裁罪。”


    “陛下!”


    “輔臣若不肯允準,朕便就‘大罪麵訊’一製,召大理寺眾臣,與輔臣在禦前公辯。”


    白玉陽麵色發白。


    在今日奏報之前,他並沒有想到新帝會以‘大罪麵訊’為由,抗下三司審定的結果,更不曾想到,他竟會就此逼他與大理寺公辯。


    其餘閣臣見這番場景,也都垂手沉默。


    齊淮陽輕輕撞了撞禮部尚書的肩膀,輕道:“奏‘議禮’的事。”


    禮部尚書這才咳了一聲,上前出聲打破僵持,誠惶誠恐地奏報禮部為先帝議諡號一事。


    僵局被打破,眾閣臣這才找到出聲的口子,但明顯比往日慎重。


    此事議到完,日已偏西。


    眾官員從殿內依次退出,門廊上的膳房內侍們已經凍紅了鼻子,幾樣禦膳也早在寒風凍得聞不見一絲氣息。楊婉在次間與太醫將說完話,披衣走出來,見掌印太監一臉無措地立在廊上搓手,便走上前道:“閣臣們散了,你們就快些擺膳吧,已經晚了。”


    掌印太監忙道:“姑姑,這膳冷了……”


    楊婉聽他這麽說,有些詫異:“這話說的,冷了便熱啊。”


    “婉姑姑,閣老……”


    他提了這麽兩個字,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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