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稍稍怔了怔,到漸漸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挽起袖子揭開食盒,見裏麵的飯菜已經冷得發硬了,她收回手直身道:“陛下這幾日,虛火盛,不見油膩也好,你們回去,比著過去清淡的菜色,再做一回送過來。若被過問,便說是我吩咐的。”


    “是……”


    掌印太監一麵說,一麵下意識地朝月台下看去。


    楊婉攏了攏身上的絨衣,見楊倫與白玉陽站在月台下麵。


    白玉陽不斷地以手指地,情緒激揚。楊倫雖在其對麵沉默地聽著,手卻在腿邊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我看是倒回去了!”


    白玉陽的聲音有些發抖。


    “你先……”


    “你還要說什麽,楊倫,你以前是敢抗死立辨的,如今怎變得連齊淮陽之流都不如,你我之前,都預備拚上身家性命,也要封駁遺詔,立誌與閹黨不容!”


    他說著反手朝月台上指去,“十四年了,多少人慘死詔獄,連全屍都沒留下,你是去看了桐嘉書院眾人受死的,這些人的命就抵不上一個滿身罪行的閹人嗎?我們才將內廷肅清,陛下卻暗保鄧瑛,此等歧行,你怎麽就不敢駁了?”


    楊倫一把摁下白玉陽的手臂。


    “你不也不敢駁嗎?”


    “你……”


    楊倫閉上眼睛緩了一陣,方鬆開手道:“他不曾偽造遺詔,他走這一步是我們逼的。”


    “那又如何?”


    白玉陽道:“是要給他記功嗎?赦他出獄,重掌東廠,和你的妹妹一道,挾製幼帝,再成一黨嗎?楊倫,不管他是不是被逼的,陛下已經起了違律寬赦免他的心,他必須與何怡賢一道處死。”


    楊倫心中難受,逐漸放低了身段,哽道:“白尚書,這十幾年的官場政治,你我一路看下來,深知其中水混泥汙,清白之人無處伸冤,有罪之人逍遙法外,我們在內閣為官,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換一番天地,令政治清明,人人皆有所為。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白尚書,我如今所行之事,隻不過是給一個有冤之人找一條活路,別的他不要,我也不求……”


    他說著抬起一根手指,“不要名聲,隻要一條命。”


    白玉陽冷哼了一聲,喝道:“楊倫,你這一番沒有道理的話,我記給你記下,適時彈劾!”


    “白玉陽!”


    楊倫忍無可忍,直喚了一聲白玉陽的名諱。


    白玉陽卻沒有應答,轉身大步離去。


    楊倫正欲追上,卻被身後來的一個人捏住了衣袖,他回頭一看,見是楊婉。


    “回來,忍著。”


    楊倫頹下肩,“你聽到了。”


    “嗯。”


    楊婉點了點頭,鬆開手走到他麵前。


    “殿內發生什麽事了。”


    楊倫咳了兩聲,平複了一下自己的聲音,“陛下用‘大罪麵訊’暫時抗下了三司議罪。但是……”


    他抬頭朝前麵看去,長歎了一聲,長長吐了一口氣,把眼睛裏的潮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楊婉道:“哥哥,剛剛有一句話,你說的真好。”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


    “你說……”


    楊婉抬頭打斷他,“你說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哥哥,我說真的,你是心中真正有公義的人。”


    “有用嗎?”


    楊倫搖頭笑了一聲,“他說倒回去了,我看也是倒回去了。你趕緊離宮吧,你再不離出宮,遲早逼害到你身上。”


    “我知道。”


    楊倫抬手整了整衣冠,轉身朝門廊上看去,“楊婉,我不會違背良心,我會再盡力幫他斡旋。”


    “不要斡旋了。”


    楊婉平聲道:“你越周全他,內閣會越懼他。”


    楊倫聽罷扼腕,朝前走了幾步,沉默良久,方道:“你也別管他了。陛下要行‘大罪麵訊’,太皇太後必將親視,楊婉,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能在陛下麵前多言,否則,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我都明白,我什麽都不會說,也不會做,一切全憑陛下。”


    楊倫仰頭歎了一聲,“他若認的不是‘偽造遺詔’這條罪就好了。”


    “也許抹得掉。”


    楊倫聽了,搖頭笑了一聲,“你這就是胡話了。”


    楊婉朝前走了一步,“哥,偽造遺詔既可是刑案,也可是內廷秘辛,你覺得這二者,界限清嗎?”


    第139章 寒江渡雪(一) 鄧瑛吃了不掉頭發。……


    “界限”二字點到了楊倫的天靈蓋。


    他忙對楊婉道:“這話在我這兒說了,就吞回肚子裏。”


    楊婉點了點頭,接道:“你也不能過激,一定要看準太後的立場,找好場合,同時要拿捏住你為人臣的限度。”


    楊倫聽了她的話,掐著虎口一麵點頭一麵轉身朝養心門走,楊婉追了幾步跟上他道:“哥你等等。”


    她說著將一個錢袋子塞到楊倫手中。“這個錢你拿著,給鄧瑛買東西。”


    楊倫拿起來看了一眼,隨口道:“買什麽,他現在除了牢裏的吃食,其餘什麽都不吃。”


    楊婉道:“那你就買一些蘋果和橘子給他吃,補充維生素,免得他掉頭發。”


    楊倫眯起眼睛,“你說補什麽……”


    “啊?哦。”


    楊婉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改口道:“我是說補身子。”


    楊倫看著楊婉的模樣,將信將疑地將錢揣入懷中,走了幾步,又快步返回楊婉麵前,指道:“楊婉,等你離宮,你給我回一趟家。”


    楊婉被他逼得退了一步。


    “做什麽?”


    “做什麽?”楊倫梗起脖子道:“我要審你!”


    楊婉抱著手臂笑了一聲,“行,你把公堂擺好,我到時候一定赴審。”


    ——


    十一月翻過,大明朝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年關。


    十二月初十,內廷要送貞寧帝出殯,京城內外戒嚴清道,沿著道路修起了大大小小的蘆棚,供送殯的新帝與百官休憩。


    刑部的獄案除司禮監一案之外,其餘全部因為大喪擱置,牢中的人犯無法在‘徒,流’二刑上分流,一時人員擁擠,供給不平。犯人在外麵的家人不得已要想辦法向裏頭塞送,然而塞送的東西到了衙門當口就被刮了一半,在獄內又被獄卒刮摳一半,真正能送到犯人手中的少之又少。


    楊倫叫家仆在市中買了一堆蘋果和橘子,用一個包袱裝了,親自提來,站在刑部衙堂裏等齊淮陽,齊淮陽已經有近十日未回家了,剛在內衙歇午,被衙役喚起來後,喪袍還未穿。他一邊走一邊往袖子上掛袍,隨口問道:“這兩日三司的堂審都停了,等著裏麵的‘麵訊’,你過來做什……”


    話未說完,便看見了楊倫手上的包袱。


    “送東西啊。”


    楊倫還未開口,齊淮陽便抄起手道:“他不會要的,你不如趁著我在,進去看看他。”


    楊倫笑了笑,“也成。”


    齊淮陽側身尋從後麵出來的獄吏道:“今日宮裏是不是來人了。”


    “是,司禮監過來一個隨堂太監,在和犯人說‘麵訊’的禮。”


    “出來了嗎?”


    “還未呢,這才進去。”


    “哦。”


    齊淮陽拴好喪帶,帶著楊倫從後堂出去,命人打開獄門,自己則返身回了衙。


    楊倫提著包袱走進內獄。


    鄧瑛的牢室內站著司禮監的隨堂太監,以及四個刑部衙役。隨堂太監手上端著冊子,正逐字逐句地念誦,鄧瑛垂手立在牆前,一言不發地聽著,待太監念完,衙役才提聲問了鄧瑛一句,“你聽明白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平聲道:“是,聽明白了。”


    衙役道:“複誦。”


    “是。”


    鄧瑛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低頭複誦。


    他的語速並不快,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與冊本上的文字,幾乎無差。


    “從前就聽說您能過目成誦,今日真正見識了。”


    鄧瑛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有勞公公了。”


    楊倫已經很久沒有聽鄧瑛背誦文本了。這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們,‘紮馬步’的功夫,啊在這一項上,也算是名聲。從前到也不是沒有與鄧瑛比過,結果各有輸贏,但他總懷疑,他贏的那幾次,鄧瑛都沒有盡全力。


    隨堂太監放下冊子,彎腰出來喝了一口茶,端著茶盞還沒放下,便見楊倫斜眼看著他,忙上來見禮,“楊輔臣……”


    楊倫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牢門後的鄧瑛,低頭問道:“截定日子了嗎?”


    “是……”


    “行,你去吧,詳細地我再詢衙門。”


    “是。”


    隨堂太監也不敢再喝茶了,躬身從楊倫身旁撤了出去。


    楊倫彎腰走進牢室,鄧瑛垂下手笑了一聲,“讓你聽到我背這些。”


    “這有什麽。”


    楊倫把包袱放在地上,盤腿在鄧瑛的莞席上坐下,“這麽多年了,你還能過目成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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