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憐徑直回了長華殿,守殿的童子見他回來,手上和衣服上還沾著點點血跡,忙飛快地跑下去,不一會兒便來稟報:幹淨衣物已備好,請上仙沐浴。


    長華殿後有一眼溫泉,掩映在幾塊假山石後麵,四周遍長奇珍異草,常日吸收天地精華,對修煉大有助益。


    莫惟憐脫了衣服,慢慢將身子浸入溫泉水,泉水的熱氣包裹在他四周,整日來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得以有暫時的放鬆。但他知道,等到事情敗漏,這長華殿恐怕就要易主了。因此,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享受溫泉了。


    手上的血跡溶進水裏,漸漸消失不見。看著恢複幹淨光潔的手掌,莫惟憐腦中再次閃現江綃琅替他舔舐傷口的情景。


    舌頭觸碰傷口時輕柔溫熱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手上,似乎是在回報他手掌給予自己的溫度。在一個人未來得及長大便被剝奪生存的權利,真的是對的嗎?抑或者他今日所做的決定在未來會否真的給六界帶來災難。


    一片氤氳的水汽裏,莫惟憐隻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被一片迷霧纏繞,未來,他是否還有未來呢?


    紛繁的思緒攪得腦子既清醒又昏沉,莫惟憐慢慢閉上了眼睛,耳邊隻剩下泉水輕輕拍打石壁的聲音,和一抹似有若無的呼吸聲。


    莫惟憐猛地睜開眼睛,便看見山石上,一隻通體雪白的狼正端坐著,定定注視著他的目光帶著些意味深長。


    “沒想到尋空上仙還有偷看人洗澡的愛好。”莫惟憐攤開雙臂靠在石壁上,絲毫不介意尋空直視的目光。


    “咳!”尋空似乎這才發覺溫泉裏的人未著寸縷,目光終於閃躲了下,但很快便邁著悠悠的步子走下山石,蹲在溫泉邊,道:“天庭果然看重上仙,我那長空殿就沒有這麽好的溫泉。”


    尋空用爪子撥了撥溫泉邊的一株仙草。


    “上仙若是喜歡,待林泉走後,便可以向天庭申請,我不介意。”


    撥草的爪子頓了頓,一雙碧綠的眸子看向莫惟憐,但見他臉上是十分平靜的表情,終於歎了口氣道:“上仙大恩,尋空銘記。”


    “什麽大恩?林泉不明白。”莫惟憐聚起一小股水流,盡數澆在尋空的頭頂。


    尋空白了他一眼,晃了晃腦袋,水花四濺。


    “我雖答應不插手這件事,卻一直暗中關注著。你放走那隻小狼的時候,我看見了。”尋空毫不避忌說道。


    但他隨即又挺直脊背,正色道:“林泉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我雖不願看我雪狼一族就此覆滅,卻也不想累及你。”


    第6章 我並不後悔


    莫惟憐笑了笑,“你不是說你不插手嗎?又怎麽算是你累及我呢?”


    尋空微微一愣,狡黠道:“就是因為說過不插手,所以在你放走她的時候,我才選擇袖手旁觀啊!不過,我雖已成仙,但到底還是出自雪狼族,我與雪狼族的牽連不是說斷就斷的,即便我可以不去救他們,卻也無法在他們遭此命運時心無所感。”


    “這是林泉自己的選擇。原本以為飛升成仙,便已經看透了世事生死,卻不想這世事遠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或許,我應該再修煉個幾百年。救她一命,我並不後悔,隻不過也僅止於此了,此後的路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莫惟憐閉上眼睛,頭往後仰躺著。


    尋空點了點頭,道:“不簡單的恐怕不止於此。”


    莫惟憐轉頭看他,但尋空顯然沒有要解釋這句話的意思,而是轉而用揶揄的目光看向莫惟憐赤、裸的胸膛,原本是一隻狼的臉,但偏偏似乎露出了一絲壞笑:“難怪許多仙子都對上仙心存愛慕,光是這身材,嘖嘖……”


    “看來上仙不僅喜歡看人洗澡,還對天庭裏的這些閑事感興趣。”


    “呃……閑來無事,嘿嘿,閑來無事。”尋空嘴裏說著,似乎陷入沉思,目光鎖定在莫惟憐胸前,嘴裏又喃喃道:“想當初老夫年輕的時候,身材比這好多了,唉!”


    莫惟憐知他心中想的和口裏說的並不是同一件事,也不追問,隻這樣說道:“上仙當年是雪狼族首領之一,身姿必定矯健不凡,林泉自然不敢和上仙相比。”


    尋空回過神來,嘿嘿笑了兩聲,起身往山石後麵走去,隻留下一句話:“上仙保重。日後若有需要尋空的地方,必當兩肋插刀,不敢推辭。”


    待他走後,莫惟憐起身上了岸,仔仔細細將衣服穿好,邁步向前殿走去。


    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果然,小童子朝他跑過來,躬身道:“稟仙尊,托塔天王領天兵在殿外求見。”


    該來的終究會來。莫惟憐正了正發冠,往殿外走去。


    殿前的空地上,托塔天王正焦急地走來走去,身後密密麻麻站了一萬天兵,各個嚴陣以待。


    等到莫惟憐的身影從大殿裏慢慢走出來,托塔天王幾步跨上石階,隱隱帶著怒氣與不解,質問道:“上仙為何要騙我?”


    莫惟憐看了他一眼,將目光轉向殿前的天兵,淡淡道:“天王在封雲山做的還不夠麽?”


    托塔天王一陣懊惱,屠絕封雲山已成為他心中的一根刺,莫惟憐輕描淡寫一句話便是將這根刺拔出幾分,又狠狠刺進去,叫他無法忽視這種痛楚,不得不再次麵對這個問題。


    “上仙就是因為這樣才放走江綃琅的?”托塔天王底氣已經沒有剛才足了。


    “玉帝恐怕等久了吧。”莫惟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托塔天王一口氣生生被憋在胸口,原本氣勢洶洶帶著一萬天兵來拿他,沒想到想象中的惡戰沒有發生,反而這麽輕而易舉就同意去見玉帝,隻好伸手道:“上仙請吧。”


    到了淩霄殿裏,玉皇大帝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見莫惟憐氣定神閑邁入大殿,不禁一拍桌子,怒道:“上仙為何要欺瞞於朕?”


    莫惟憐轉頭看了看托塔天王,眼神傳達著一個意思:真是有其帝必有其臣,連問話都一模一樣。


    托塔天王決心不理會他,帶他走到大殿中央之後便徑直站到一邊。


    莫惟憐朝玉帝躬了躬身,道:“林泉不知何時欺瞞了陛下?”


    “你!”玉帝指著莫惟憐的手指不住顫抖著,再看大殿兩旁的文武百官,終於想起來要注重儀態,於是捋了捋胡子,喝道:“你說那小狼被你打下懸崖,已經殞命,元丹也灰飛煙滅,可為何下去搜尋的天兵沒有搜到屍體,而未書上的預言也未曾有絲毫改變?”


    “哦?”莫惟憐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隨即道:“我隻是將她打下懸崖,卻沒有去崖底查探,或許有別人將江綃琅的屍體帶走也未可知。陛下為何咬定是林泉在撒謊。至於預言未變,陛下可曾想過,或許是因為江綃琅並不是預言所指的妖仙呢?若是如此,林泉手上可是白白沾了無辜之人的鮮血。”


    “哼!未書上八句預言清清楚楚指明了江綃琅的名字,後麵推斷出的那妖仙的出生時辰也與江綃琅符合,豈能有錯?”玉帝沒料到莫惟憐反咬一口,關鍵是自己還覺得,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是嗎?六界之中,生靈何止百萬,與江綃琅同時出生的不在少數,為什麽就一定是她呢?”莫惟憐當初收到玉帝旨意,當時隻想到須得阻止殃及六界的災難發生,見玉帝十分確定必然是江綃琅,因此也未曾想太多,便跟隨托塔天王下界,一方麵也是他心中好奇,想要看一看,此刻仔細想來,確實還不知玉帝到底是如何確定江綃琅的妖仙身份的。


    見莫惟憐話裏話外都在為江綃琅開脫,玉帝更加確定是他徇私放走了江綃琅,於是手一揮,大殿中央出現一個影像,上麵正是未書所顯示的預言的內容:


    妖仙入世,墮於情殤


    紅綃寸斷,玉琅無光


    山河震覆,穹頂漫江


    一傾天下,六界臨殃


    預言旁邊果然還有出生時間和對妖仙的描述:壬申年三月庚子,丙子時生。冰肌玉骨,白毛赤目,隨月盈虧,雪中悍物。


    莫惟憐看著未書上的描述,確實沒有一樣不與江綃琅符合,眉頭不禁微微皺起。


    玉帝見他似乎被說服,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道:“除了未書上的預言,單是那江綃琅體中的元丹便可說明一切。”


    元丹確實是一條無法反駁的理由,一般來說體內要結成元丹需要修行,但江綃琅卻在一出生時身體裏就有了元丹,而且其包含的力量竟無法探知,僅憑舔舐便能讓傷口愈合如初的能力恐怕也與這顆元丹有關。


    第7章 推下落神台


    莫惟憐心知這預言所指八、九不離十就是江綃琅了,於是幹脆承認了自己放走江綃琅這個事實:“即便預言中的妖仙就是江綃琅,可是陛下,她出生不過月餘,陛下未知其心性,便因為這一個預言要奪其性命,林泉隻覺得,這實非為仙者所為。”


    “大膽!”玉帝見他承認,終於惱怒:“你這是在指責朕濫殺無辜嗎?未書所做預言從未有失,若等她養成心性,六界豈不大亂。就因為你一時的婦人之仁,便將六界置於萬劫不複之地,這難道是為仙者應當做的?”


    “未來之事瞬息萬變,陛下又如何知道明天、下個月甚至隻是下個時辰,未書上的預言就不會改變?江綃琅就一定會變成邪魔歪道?那麽雪狼族呢?江綃琅該死,雪狼族何辜!”


    “莫惟憐!你已鑄成大錯,不但不知悔改,還一味替那妖道開脫,難不成,你與那妖道是一夥的?”玉皇大帝的胡子又翹了上去,一張臉氣得通紅。


    莫惟憐卻未將玉帝的怒火放在眼裏,反而冷笑一聲道:“陛下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初下界捉拿江綃琅,可不是林泉上趕著要去的,如今江綃琅逃脫,陛下便給林泉冠上這麽一個罪名。陛下氣壞了身子倒沒什麽,可別連同氣壞了腦子,那才是六界的大劫。”


    “上仙!”托塔天王見玉皇大帝已然氣得說不出話來,莫惟憐的話更是將局麵弄得越來越糟,忍不住出言阻止,隨後向玉帝求情:“陛下,林泉上仙素來以斬妖除魔、維護六界祥和為己任,此次才答應一同下界捉拿江綃琅。至於放走她,也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事關六界大事,上仙定不會輕忽。既然是上仙放走的,必然知道從哪裏追查,現下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那隻雪狼,不如讓上仙一起,也算將功補過。”


    玉帝聽了這話,總算壓下心中怒火,看向莫惟憐,意思是在等他表態。


    然而莫惟憐卻是朝托塔天王拱了拱手道:“天王不必為我求情,林泉動了惻隱之心不假,卻也不會將功補過。我既然要放她一條生路,又怎會出爾反爾再去捉拿她。”


    “上仙,你糊塗呀!”托塔天王見他竟不肯有絲毫妥協,急道:“若真放那雪狼存於世間,有朝一日威脅到六界安寧,這樣的大罪豈是上仙擔當得起的。


    莫惟憐有些動搖了。


    當初放走江綃琅,確實是因為看到她本心善良,但如今她不知所蹤,如何能保證她長大之後還能保持初心。


    然而再一想,應該是她身邊的護衛將她帶走,有那護衛在她身邊教養她,想必不會有事,於是幹脆道:“林泉當初苦修,為的是有朝一日成仙之後,能保得六界一方平安。林泉今日所為,隻為堅持心中正道,若僅憑幾句預言,就屠殺幼子,這樣的行為與邪魔歪道有何區別?”


    “莫惟憐!”玉帝終於忍不住,猛地起身,指著他道:“朕本是看你苦修不易,才對你容忍再三,如今你卻執迷不悟,不肯回頭,既是這樣,天庭留你不得。你既然覺得天庭與妖魔無異,那朕就放你回人間,看看真正的妖魔,到底是怎樣的!”


    負責看守未書和解讀預言的蓮孤子聽了這樣的話,終於開口為莫惟憐求情:“陛下息怒!林泉上仙隻是一時不察,過幾日他就想清楚了。上仙一身修為得來不易,貶下人間這樣的懲戒,實在有些嚴重了呀!”


    然而莫惟憐聽到“貶下人間”幾個字,當場愣住。往日修仙過程中所受的苦楚,隻有他自己最清楚。許多次斬妖除魔,在鬼門關走了不知多少遭,是自己憑著心中那份信念咬牙撐過了所有的磨難,才終於達成目標。


    然而如今不過是因為憐憫之心,竟要將往日所得盡皆抹去嗎?


    原本以為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是奪去一半的修為,或是關入天牢,幾百年、上千年,他都忍得,卻唯獨不能忍受抹殺他的一切,將他打回原形,叫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那麽多年的堅持與信仰,到頭來成為一場空。而原因,不是殘害生靈,不是為禍蒼生,僅僅是因為堅持心中所信,心軟了一次。


    然而此時玉帝震怒,再也聽不進去,竟直接喚來兩個天兵,押住莫惟憐,往落神台走去。


    莫惟憐還陷在要被貶下人間的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竟毫無反抗地跟著走了。


    其他眾神都以為他是決心不妥協,甘心承受了這樣的結果。走了一段路,莫惟憐才想起來掙紮,然而在他出神的時候,押他的天兵早已用捆仙繩將他鎖住,哪裏還掙得脫,想要使用法力,卻隻引得捆仙繩一陣緊縮,隻好大喊起來:“不!不!放開我!”


    “陛下!”蓮孤子還欲求情,玉帝卻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莫惟憐一路掙紮,心中不甘,回身罵道:“玉帝,你堅持要對江綃琅趕盡殺絕,究竟是為了保六界安泰,還隻是為了你這個玉皇大帝的位置?你身為天庭之首,為了一己私利,屠戮狼族,你當真不怕天譴嗎!”


    話音剛落,落神台那邊竟傳來一聲響雷,烏雲翻滾,狂風大作,閃電在空中撕扯,照亮了被陰影覆蓋的台子。


    蓮孤子將目光投向雷公電母,卻見他們一臉無辜地站在原地,可見剛剛的雷電並非他們所為。


    見此情形,蓮孤子終覺大事不妙,向那兩個押解莫惟憐的天兵大喊道:“等等……”


    然而話未及喊完,莫惟憐已然被推下落神台。


    風刮得眾神睜不開眼睛,待到風消雲散,再看落神台上,隻剩下一條捆仙繩。剛才的雷電風雲,似乎隻是一場幻覺,隻剩下莫惟憐那一聲不甘心的“不——”還在眾神耳邊回蕩。


    當初叱吒六界的林泉上仙莫惟憐,就此墮入人間。


    未書上,預言依舊沒有絲毫變化,蓮孤子心中,卻陡然升出一股不安。似乎怕六界之難,不是從江綃琅出生那刻開始,而是從莫惟憐墮仙成人這一刻開始。


    第8章 玉帝的後悔


    芳華園內,玉帝靠在躺椅上,從幻鏡裏看著未書上依然未有絲毫改變的預言,隻覺得那些字像利箭,一根根紮在腦子裏。


    蓮孤子從落神台返回,邁著匆匆的腳步進了園子。


    “你怎麽來了?”玉帝此時氣消了不少,說話間隻覺得疲累。


    蓮孤子朝玉帝躬了躬身,道:“林泉已經被推下落神台了。”


    玉帝揉按太陽穴的手微微一頓,似乎有些灰心喪氣道:“朕知道。”


    “陛下氣可消了?”蓮孤子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玉帝白了他一眼,閉著眼睛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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