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英感受不到他身上一絲一毫的溫暖,他第一次覺得眼前的陛下不再是從前那個敏感自卑且傲的人,可他又分明將人性看得明白得緊。


    “她說過她會忠誠於我,至死不變。”謝行之望向李海英的眼裏分明帶著傲氣和滿意。


    “那時以為她是在說大話,空口許諾。沒想到霍成山這一點上倒是養了個好女兒,她竟是格外的認死理,重情守諾。一眨眼都十年了啊,她竟是從未毀約。”


    他舔了舔唇,笑得肆意且涼薄,“分明很想獨占我,卻連覺得我心裏有了別人都還能容忍。蠢是蠢了點,可真是一條好狗,忠心不二。”


    “但她也就這點東西了。”


    他支著下巴輕望著遠方,有些遺憾道,眼神裏那是一種玩弄人心的不滿足,渾身都充滿了玩弄感情的驕傲和自滿。


    有一瞬間,李海英覺得眼前的人很是可怕。他以為的帝後不是這樣的。


    他以為陛下心底是有皇後娘娘的,畢竟人心肉長的,一個人十年如一日地對你好,總是會打動你的,即便不是打動也能讓人有所軟化。即便陛下被其他鮮花迷了眼,心底還是會留給娘娘一席之地的。


    可是,謝行之似乎沒有心,他也根本不在意別人的感情。


    謝行之壓根不在乎李海英怎麽想,他隻是道:“可我近來太縱著她了,竟叫她太拿自己當回事。脾氣耍一回哄哄她便夠了,耍多了就忘了誰是君誰是臣了。”


    眼眸底下竟是寒冰,李海英第一次覺得皇後或許愛錯了人。


    謝行之翻開另外一本折子,“研墨。”


    “是。”這一次李海英不敢再有任何怠慢。


    *


    太和殿外,連雀手腳冰涼,她不該勸娘娘來的。


    霍長君拿著手裏新做的糕點,麵色慘白。


    她隻是……隻是又心急了些。


    她隻是想著……失敗一次……沒關係。


    她隻是覺得反正從前被謝行之這樣冷落也習慣了,隻要再討好他一些,再努力一些,她就可以化解開他們之間的矛盾,至少是可以化解表麵矛盾。


    她隻是覺得……隻是覺得……讓一讓也沒關係。她知道他是在讓她故意難堪,羞辱她,所以她就滿足他,給他遞這個台階,她隻是想把他哄好,然後知道父親的消息。


    可是……


    可是……


    原來這十年他都是這麽看她的。


    “一條好狗……認死理……忠心不二……”


    霍長君的淚水模糊了眼眸,手中的糕點掉了滿地,金黃色的桂花糕上還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連雀瞧了也是心急心疼得不行。


    “娘娘,咱們回去吧,咱們不問了。”


    霍長君回眸望她,眼眶通紅,聲音嘶啞地問:“連雀,為什麽我的心還是會疼,我是不是太失敗了……”


    “不是,沒有,娘娘你沒錯!”連雀著急地否認,幫她擦去淚水。


    “娘娘,我們回家,我們回家,不問了,不問了。”連一向勸著霍長君和皇帝和好的連雀此刻也著實心寒了,她第一次逾矩,越過了主仆情分,把人摟進自己懷裏,眼眶也模糊了,道:“娘娘,我們回家。”


    夜幕裏,連雀扶著霍長君一步一頓地走回了長春宮。


    夜半時分,李海英端著處理好的折子出來時瞧見門口又多了一盒打翻的桂花糕,不由得一巴掌呼在小太監的腦袋上,罵道:“不是叫你們都收拾了嗎?”


    小太監摸著頭委屈道:“奴才已經打掃過了……這是哪裏來的奴才也不知道……”


    “新的?”李海英一驚,不知為何那一瞬間腦子轉得飛快,他滿眼不敢置信又強行壓低聲音,激動道,“皇後娘娘來過?”


    小太監想了想,點點頭,“有可能……”


    李海英眼前一黑,腦門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口悶痛,窒息感撲麵而來,他覺得眼下的場景和亡國的刺激也差不多了。


    “還有可能!”他又一巴掌呼在小太監腦袋上,壓低聲音道:“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小太監見他臉色如此難堪,解釋道:“奴才……也不知道啊。”他就是偷偷去解了個手,哪知道娘娘又回來了,他嘀咕道,“這麽快便走了也不是什麽急事吧……”


    李海英一口惡氣梗在心口,這能不走嗎?聽見了那些話,滿腔的情義被人踐踏,沒被氣死就不錯了。


    他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底聽見了多少,也不知道娘娘心裏是怎麽想的,他隻知道陛下這回是真玩大了。


    一個性子傲又嘴硬,一個性子倔又急,剛好撞在一起,天崩地裂。


    “李海英送折子怎麽還沒回來?你去瞧瞧。”


    裏麵傳來催促的聲響,李海英把手上的折子交給小太監,交代道:“這些折子都快處理了,還有,門口的桂花糕記得清理了,今日之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李海英恨鐵不成鋼道,“聽見沒!沒眼力見的蠢貨!”


    “知道了。”


    隻見他一轉身又笑著進去了,繼續端茶遞水研墨,而桂花糕也徹底被掃幹淨了。


    第14章 長風劍   “我說過不喜歡你碰這些東西。……


    長春宮裏,燈火未眠。


    銅鏡梳妝台,對鏡貼花黃。


    霍長君擦去了臉上所有的脂粉口紅,然後自己動手給自己描眉,細細地輕輕地緩緩地將自己的眉毛描得英氣又高挑。


    連雀在後麵看著,很是擔心。


    尤其是見霍長君從回來之後便是如此,癡呆平靜,靜得異常,心底不由得有些慌張害怕。


    她輕輕蹲在霍長君手邊,低喚道:“娘娘。”


    霍長君頓下描眉的手,微微回頭,看著她,然後問:“我畫的好看嗎?”


    連雀微怔,隻見霍長君給自己畫的並不是女兒家常畫的柳葉眉遠山眉,而是略帶孤傲的劍眉,有些粗,但配在她臉上卻顯得格外舒適,仿佛她天生就如此。


    見她不反應,霍長君散了自己的釵發,然後雙手一卷一繞,一根普通玉簪一串便是一個高高豎起的男子發髻,與她畫的劍眉相得益彰。


    “娘娘……”連鶯呢喃了一聲,怕自己主子是被折騰出什麽病來了。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這明顯就是出大事了的狀態呀,山雨欲來風滿樓,連鶯心底發顫。


    霍長君卻不搭理她們,隻吩咐道:“去取我的盔甲和長風劍來。”


    連雀聽了沒說話,連鶯卻是口快提醒道:“娘娘,陛下早就不讓您舞刀弄槍了。”


    連雀抿了抿唇,衝著連鶯搖搖頭,然後道:“娘娘稍等。”便把人拽走了。


    霍長君看著鏡中的自己,麵容和以往大抵是差不多的,隻是眼神似乎沒有小時候靈光和亮堂了。


    哪有女孩子不愛紅妝的呢,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穿著盔甲和男孩子們一起打滾的時候,總是弄得滿身灰泥,醜得人神共憤,就連父親都看不過去說她是隻皮猴子。


    可是,他們哪裏知道,皮猴子也會偷偷換上漂亮的衣衫對著鏡子塗抹脂粉,然後左看右看,滿心歡喜的呢。


    她那時候也沒想到原來穿上這身華貴漂亮的衣裳就要和自己的過去割裂,她再也沒有什麽機會像從前一樣滿地打滾,和人喝酒打架,歡聲笑語了。


    有的隻是她看不懂的人心和算計。


    霍長君扯了扯嘴角,一條好狗,忠心不二,這便是帝王的想法。原來,於他而言,自己的喜歡與忠誠不過是隨意一條狗都能給的。


    原來,這就是他對自己還留了兩分情義的原因。因為可憐一條好狗。


    嗬——太諷刺了。


    這遠比他不愛自己愛上別人更可恨可惡。


    從頭到尾他心裏就沒有一絲絲的喜歡與愛,他就是在把她當寵物養,看著她喜歡看著她難過,看著她悲傷又看著她高興,看著她哭看著她笑,就是不會給她一點點想要的。


    所以她這些年是在做什麽?


    這是夫妻嗎?


    是愛人嗎?


    是喜歡嗎?


    隻是玩弄,是欺騙,是可恨!


    連雀連鶯拿來了盔甲和長風劍,替霍長君換上。小時候穿著不合身的盔甲長袍,如今竟覺得有些小了。


    霍長君看著鏡中一身威武英氣的自己,恍惚間,她想起了自己陪在父親身邊替他上陣殺敵,出謀劃策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和成洲哥哥一起比武的日子,想起了那些一起捉弄其他士兵被追著打灌酒的日子。


    她看著盔甲上的殘痕舊傷,那些都是她曾在戰場上的榮譽。


    “娘娘,劍。”


    霍長君垂眸,看著眼前這柄長風劍。


    這柄長風劍是父親送給她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是父親一直教她的道理。


    她輕輕地撫摸著手中的長劍,劍身鋥亮,淩厲又威寒,帶著一股隱隱的殺氣。


    這把劍曾陪她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染血無數,隻可惜來了盛京之後連得見天光的機會都沒有,被壓在了箱底。


    她覺得真是好生對不起這把劍,它陪了她這許多年,她卻因為謝行之一句“舞槍弄棒丟人”而背棄了它,著實是不應該。


    劍鋒在空中劃過冷厲的弧度,霍長君一躍入了庭院,破空之聲震蕩寰宇。


    蒼穹之下,黑雲朵朵,夜色灰蒙,幾縷月色從黑雲縫隙間灑落。


    她的劍有力又帶勁,一身氣勢全然不輸男子,院中的香樟樹都被她的長劍嚇得瑟瑟發抖落下許多飄葉。


    星辰不及她耀眼,月色不及她奪目,她一舞劍便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


    夜空之下,一柄長劍虎虎生風,氣勢淩厲張揚,劍招霸道勇猛又充滿殺氣,這才是她,這才是霍長君,這才是天幕城人人稱讚的小將軍。


    忽然長風劍的劍鋒一轉,直指樹下的一抹黑影。


    李海英瞧見這筆直而來的利劍,心髒都跳到嗓子眼兒了。見兩人隔劍對視而望,李海英在心底歎氣,他怎麽就沒勸住這位祖宗今晚別來呢?


    謝行之皺眉看著眼前的長劍,幽黑的眸子浸透著冷意,“我說過不喜歡你碰這些東西。”


    霍長君沉默地持劍指著他,眼眸冰冷,眼底再無歡喜,隻是覺得從前怎麽沒覺得這人如此討厭,拿她當小寵物養著,還不許她有任何喜歡的東西。


    她一個瀟灑的動作幹脆利落地收劍,沒有與他對著幹,隻是麵無表情地應了一句“知道了”。


    謝行之擰眉,總覺得哪裏不對,卻又不好發作。他轉身進了房間裏,霍長君拿著劍,額角還帶著薄汗站在樹底下。


    “不是你要找我?還站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換了你這身衣服!”


    一道冰冷的聲音從屋裏傳來,霍長君抬頭望了望天,夜空中繁星點點,格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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