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是要捉拿河妖連化青,可不知道上哪找去,吳老顯那是黃土快沒脖子的上歲數人,根本幫不上什麽忙,官麵兒上也沒人肯查這麽多年以前的舊案,郭師傅和丁卯隻能自己想辦法。


    李大愣要跟著幫忙,他是無利不早起,聽吳老顯說了十幾年前李公祠菜園的遭遇,得知三岔河口沉屍案的年頭,跟石家大小姐出走失蹤的時間對得上,十有八九是同一個人,不抓住連化青這件案子不算完,為了石老爺許下的那份賞錢他也得玩命,要不然拿不著錢。


    郭師傅心想李大愣雖然是個混飯吃的,可常在街上混跡,屬耗子的,到處亂鑽,沒他打聽不著的事,到外邊拿耳朵一摸,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能知道,多他這一個幫手也不錯,便應允了,從此開始暗中尋訪,萬事開頭難,哪怕隻找到一點線索,順藤摸瓜也許就能抓住連化青,可是積年舊案,哪有那麽好破,真如同海底撈針。


    打聽來打聽去,得知這個連化青生在陳塘莊,離城並不算遠,郭師傅和丁卯找一天不當差的日子,兩個人前往陳塘莊尋找線索,陳唐莊就是傳說中托塔天王李靖父子鎮守的陳塘關,古時候關下就是大海,後來退海還地,變成了陳塘莊,解放前還有鎮海廟和哪吒廟,郭師傅和丁卯到地方四處打聽,一提連化青,當地真有不少人知道,姓連的也曾是當地大戶人家,但那一家子早死絕了。


    但是連家滿門是怎麽死的,連化青又為何要給那個耍猴的當徒弟,以及後來的去向,整個陳塘莊也沒幾個人能說得清楚,怎麽說的都有,很多人是道聽途說,沒法把那些話當真,二人打聽了一天,沒得著什麽結果,傍晚想走的時候,突然陰雲四合,下起了綿綿細雨。


    前些天一直悶熱無雨,旱到一定程度就該澇了,那年月兵荒馬亂,老天爺也不給好臉兒,倆人又乏又餓,一看這雨下得黏黏糊糊,天也黑了,隻好到附近一座土地廟裏避雨,雨住了還可以趕回去過夜,雨不住那就得天亮再走了,這座土地廟年久破敗,灰土蛛網遍布,冷颼颼八下子漏風,裏麵還住著個要飯的,廟中黑燈瞎火,加上這要飯的蓬頭垢麵臉比灶王爺還黑,根本看不清長什麽樣。


    要飯的看見有兩個人進了土地廟,趕忙端起個破碗央求:“二位爺行行好,您行行好,給口吃的……”郭師傅和丁卯當天也沒顧得上吃飯,身邊揣了幾個燒餅當幹糧,看這要飯的也是可憐,便給了他一個燒餅。要飯的接過去縮在牆角狼吞虎咽。


    丁卯說:“哥哥,別讓這要飯的傳咱倆一身跳蚤,離他遠點兒。”可這土地廟隻是四麵破牆架個屋頂,地方並不大,還到處漏雨,倆人隻好攏了攏地上的幹草,在對麵的牆角坐下,一邊啃著燒餅充饑,一邊說起白天在陳塘莊打聽到的消息。


    那要飯的也是個多嘴之人,聽這倆人提起連化青,忙說:“二位爺可是想問河妖連化青的事?不瞞二位,小人我可知道不少,兩位爺再賞幾個燒餅,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們。”


    郭師傅和丁卯以為這要飯的無非是想多要個燒餅,便說我們出來一天也沒吃東西,隻帶了這幾個燒餅,都給你我們哥兒倆就得挨餓,頂天兒了再給你一個,說完又扔給那要飯的一個燒餅,要飯的千恩萬謝,說道:“這陳塘莊不知道河妖連化青的人不多,真知道底細的卻沒幾個,可我就是一個,因為我當年跟連化青一同要過飯,您兩位要是不嫌小人嘴碎,且聽小人給您念叨念叨……”


    二


    細雨如愁的夜晚,這要飯的在土地廟裏,給郭師傅和丁卯說起了連化青的出身來曆,連化青隨的是母姓,當年陳塘莊有家大戶人家姓連,家境很富裕,當家的員外膝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女兒叫秋娘,到了該出閣的年紀,許配給東各莊一戶人家,那家也是大戶,舊時婚俗的講究太多了,比如拜堂成親之後的三天,夫妻之間要盡量少說話,話多壽短,第四天新媳婦可以回娘家,這回門兒究竟是哪天回,講究也不一樣,第四天回家是回四,第六天回是回六,回四夫妻兩人來去都要見著日頭,天黑了不能在娘家看見燈光,看見娘家燈死他鄉,很不吉利。


    那時候有得是這種老例兒,尤其是大戶人家,對這套迷信的婚俗看得很重,想成親首先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男女雙方誰也不認識誰,好比是隔山買老牛,全憑說媒的一張嘴兩邊說,到女方家說男方怎麽怎麽好,家裏有多少多少錢,到男方家說女的怎麽賢惠怎麽漂亮,說得雙方家裏長輩認可了,這還不能定親,因為接下來是過帖兒。


    以前說遞帖子,就是遞名帖,說合親事過帖兒也近似交換名帖,不過那帖子上除了姓名還有生辰八字,兩家各自請算命先生來批,那年頭沒有星座這麽一說,主要看屬相,屬牛還是屬馬,是不是犯克,有的屬相不能相配,諸如白馬犯青牛,天龍衝地兔,白天生的和夜裏生的犯衝,屬蛇配屬鼠叫蛇鼠一窩,屬龍配屬虎主龍爭虎鬥,虎配羊也不好,那叫羊入虎口,這些都犯忌諱,屬相對上了再看生辰,由算命先生根據哪月哪天哪時哪刻,推算出是什麽命,命分五行,金木水火土,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也有一大堆名堂,全對上了都沒問題,然後才能訂親。


    親事訂下來,接著就是選挑個好日子,兩家送聘禮過嫁妝,如果是有錢的大戶人家,辦這兩件事也要擺酒席請賓朋,炫耀財勢,廣收聘禮,過門兒成親的日子要選雙雙日,六月六八月八,越吉利越好,事先三媒六證大賓保都要請齊了,那時候也有結婚證,稱為龍鳳帖,三媒六證全都得寫上姓名,證明這門親事合理合法,陳塘莊連家有錢,這些老例兒全不能免,婚事大操大辦,成親前一天要亮轎,隻把空轎子抬到男方家門口,不僅是擺闊氣,也是為了驅邪,把邪氣全衝掉,免得將邪祟帶進家門。


    亮轎這天要抬一乘空花轎,最高規格是八個人抬的八抬大轎,鑼鼓班子吹吹打打,馬隊開道,旗羅傘蓋跟隨,一路上旗幟招展鑼鼓喧天,把成親的過程整個演習一遍,掌燈時分轎子抬到門前,門口早已挑起幾串大燈籠,照如白晝,安排童子轉轎驅邪,八個童子頭戴太子盔身披大紅袍,手提六角貴子燈,繞著轎子轉圈,正轉五圈,反轉四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據說童子眼淨,轎子裏要有不幹淨的東西,轉轎子的小孩中準有人哭。


    轉完轎子這八個童子由全合人領著,離開男方家大門,直奔女方家裏,全合人也叫喜娘,都是女人來做,喜娘必須上有父母公婆,下有子女兒孫,一個不缺,一個不少,如此才算全合,找全合人同樣是為了圖個吉利,由她帶領八個童子,一行人到女方家裏,按老例兒女方家應該提前開門迎接,並且在炕上擺把椅子,椅子上是假新娘,也就是一個大撣瓶,以前家家戶戶都有,筒子形狀,直上直下沒有瓶肩,瓶裏插根掃房用的雞毛撣子,上頭頂上新娘戴的鳳冠,瓶身圍罩霞帔,椅子下邊齊齊整整放一雙龍鳳繡花鞋。


    解放後這些迷信婚俗基本上全破除了,現在聽這事兒都覺得滲人,炕上放椅子,椅子上給撣瓶穿上鳳冠霞帔,當成個人似的在那坐著,可以前確實有這種風俗,而且這裏邊全有講兒,撣瓶的瓶與平安的平同音,雞毛撣子的雞和吉祥如意同音,其實就是牽強附會硬往上安,主要是為了帶童子進屋,上炕繞著椅子轉幾圈,這時天都黑了,要是屋裏有鬼,這八個小孩裏就會有人被嚇哭,所以成親之前的一天,最忌諱童子進屋就哭。


    童子哭未必是看到了什麽嚇人的東西,誰不知道小孩的臉是說變就變,這種事還有個準嗎,但這太讓人堵心了,大人們總是千方百計地去哄,連家亮轎那天,全合人兒帶著童子轉完轎,剛要奔連家來,還沒等抬腿,忽起一陣大風,飛沙走石,兩家人也是大意了,以為不差這一節,當天沒帶童子進宅轉屋。


    第二天是完婚的黃道吉日,新媳婦兒上轎過門兒,這一路上到男方家門口,還有不少驅邪的婚俗,以前的人們迷信,那是真講究這些,就怕娶進來的是個喪門星,也不知是趕巧了還是怎麽回事,連家秋娘出嫁,頭天亮轎沒有童子轉屋,成親那天進門之前還要開門栓,邁火盆,邁火盆的風俗較為普遍,有些地方寡婦再嫁,進屋之前要邁火盆,點上一盆炭火,從上頭邁過去,這是擔心亡夫的鬼魂跟著進家,還有些地方去墳地之後要邁火盆,也是恐有孤魂野鬼跟回來,連家秋娘成親這天,夫家門口也擺了個火盆,銅盆裏頭象征性的放點炭火,寓意進門後日子過得紅火,可是等到全合人扶著新媳婦往屋裏走,卻不知撞了哪門子邪,說什麽也邁不過這個火盆。


    三


    連秋娘過門兒那天,夫家門口擺個火盆,橫豎是邁不過去,老天津衛成親是在掌燈之後,這點跟外地不同,外地娶媳婦大多是白天,這邊把轎子抬到夫家門前,一般都是天黑掌燈的時候,大門前挑燈籠照著,其中有很多迷信的說頭,也是從早上開始準備,新媳婦坐在童子轉過的那把椅子上,讓全合人給梳妝盤頭,但是您別忘了,前一天童子沒來連家轉椅子。


    據說那天早上天一亮,秋娘按老例兒坐到椅子上,請來全合人梳盤頭,女子沒出嫁之前梳辮子,出嫁了要把頭發盤起來,盤好頭開臉兒,擦胭脂抹粉剪齊眉穗兒,梳洗打扮完畢,金銀首飾全戴上,頭頂鳳冠身穿霞帔,腿上穿綠綢子彩褲,新人穿紅掛綠,取紅官綠娘子的意思,拿霞帔罩住了,綠褲子不能露出來讓人看見,等忙活完這一通,還要哭著喊著不出門,表示舍不得嫁出去離開父母雙親,再上轎抬到夫家,就是掌燈時分了。


    有錢的大戶人家嫁閨女,帶的東西也多,專門有人跟著轎子送秋娘過門兒,抱著梳頭匣子首飾盒子、有的抱著大公雞、有的拿著銅盆、有的拿著瓷瓶,總之是各種各樣的陪送之物,讓秋娘上轎,這娶親的花轎也是八抬大轎,內外兩層大轎套小轎,當中是個轎芯,大轎不進院,小轎不進房,小轎抬到閨房門口,新人進去抬出院子,放進大轎抬上出發,一路上鑼鼓鞭炮不在話下。


    夫家那邊也是一早準備,由另一位全合人給新郎官梳洗打扮,身穿大紅龍袍,繡著海水江涯的圖案,胸前十字紅花,腳蹬厚底朝靴,頭頂雙翅雙插畫的軟盔,古代皇榜登科的狀元怎麽打扮他怎麽打扮,因為成親是人生大事,在舊社會叫小登科,拜天地的喜堂當中懸掛和合二仙圖,還要供上福祿壽喜三星以及月下老人的神像,桌案上一對金蠟釺分列左右,釺上插大紅喜燭,中間放香爐,後頭擺糧鬥,糧鬥內紅高粱堆得冒尖兒,拿三支射天箭插在糧堆上,旁邊再放一對大撣瓶,架起一張彎弓,這也是鎮宅保平安的意思。


    轎子送到門口,夫家這邊不出來迎接,反而先把大門關上,這些舊婚俗的規矩講究實在太多,繁文縟節,幹餑餑——例兒多,正因為太多了,很少有哪家都做齊全了,另外根據各家情況不同也會有所調整,按老例兒轎子抬到門口,夫家大門拿門插官兒插上推不開,新人要在外頭叫婆婆開門,這就算改口承認自己是婆婆家的人了,婆婆出來把門插官兒也就是門栓取下來,扭頭趕緊進屋,先不能見兒媳婦的麵,隨後是新郎官出來,拿起弓對準轎子連射三箭,意為三箭及第,再避邪氣,地上鋪好紅氈,才請新娘落轎,在全和人的扶持下邁火盆進正堂,要全按規矩辦,應該是這麽個過程,叫開了門,新郎官挽弓搭箭,對著花轎射了三箭,沒一箭射中。


    此事原本怪不得新郎官,那時候早沒人會射箭了,弓都拉不開,無非拿起弓箭擺個樣子,射完轎子放好火盆,請新人邁過火盆進正堂,把邪氣擋在門外,但新娘子是到火盆跟前,怎麽也邁不過去。這可太不吉利了,全合人在旁邊急得直跺腳,不住催促新娘子:“小姑奶奶你倒是抬腿邁步啊!”邊催邊在後頭使勁推,結果新娘踩到盆邊竟把火盆踏翻了。


    新娘自己也奇怪是怎麽回事兒,感覺有人抱著自己的腿,掀開霞帔一看,迎親送親看熱鬧的人全傻了,霞帔底下躲著個麵目清秀的小孩,三四歲的年紀,一眉橫生,目有雙瞳,抱著秋娘的兩條腿不放,難怪邁不開步,可誰都沒見過這個孩子,小孩不言不語,也問不出是從哪跑來的。


    四


    夫家一看不幹了,首先新人過門踩翻火盆,這是帶著邪氣進宅,況且還有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準是秋娘在家與人私通生了個野種,豈肯善罷甘休,說出天來這門親事也得退了,當時就鬧翻了,沒辦法又把轎子原樣抬了回去。


    連家當家的聽說這事也氣壞了,看起來是明擺著的事,秋娘一個沒出嫁的大姑娘,身邊突然多出個孩子,必然是跟人有了私情,懷上身孕把孩子生下來了,大宅大門裏這種事並不是沒有,此乃家門不幸,辱沒祖宗,往後出門再也抬不起頭了,得讓人在背後戳斷了脊梁骨,當家的氣得口吐鮮血,秋娘也是個烈性女子,一時間羞憤難當,就在爹娘和兩個哥哥麵前,一腦袋撞到黃花梨木桌角上死在家中。


    秋娘父母傷心女兒慘死,後悔怎麽就沒攔一把,這孩子究竟是半路跑來的,還是秋娘偷著生下來的,至此誰也說不清了,但連家總覺得是自家骨肉,舍不得趕出去,就當自己家裏人撫養,取名叫連化青,也不許家人再提此事,卻擋不住外頭流言四起,因為這孩子會水,就有很多人說當年秋娘出門探親搭乘渡船過永定河,渡船翻了落進永定河裏,滿船的人全死了,隻她一個脫險,回家就懷上了身孕,肯定是河妖撞生投胎,掉在永定河裏大難不死確有其事,至於河妖投胎,反正是一個人一個說法,說的還都不到家。


    以前女子的衣服寬袍大袖,連家又是深宅大院,懷上孩子深居簡出不易讓人察覺,最後兩個月推脫身子不適在房中修養,生下孩子都沒人知道,秋娘大概把小孩托給別人收養,誰成想過門兒成親那天,孩子又跑來抱住秋娘的腿不讓進門,逼得秋娘在家自殺,看來這河妖就是個勾死鬼。


    反正是各種流言謠傳,連家也是家醜不便外揚,對這些事絕口不提,關起門來過日子,可越是遮掩,外頭的謠言越多,過了十來年,連家當家的老兩口先後故去,家中兩個兄弟爭奪家產,趁機把連化青趕出家門,哥兒倆根本就不認這孩子,也不想養他這白吃飽的,最好餓死在野地荒郊,或是讓狼撕狗擄了去,落得幹淨,從此連化青流落街頭,每天在破廟窯洞裏安身,依靠乞討偷竊度日,隨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連家失火,風借火勢,火助風威,這場大火把連家偌大的宅院燒成一片焦土,連男帶女大人小孩燒死一十七口,一個也沒逃出來,聽說那天夜裏有人看見一個小丐,偷偷摸摸把前後院門從外麵反鎖上了。


    連化青的出身來曆,說起來實在是撲朔迷離,人人皆有的生辰八字他都沒有,陳塘莊的人們都離得他遠遠的,嫌他晦氣,他要飯乞討隻能去城裏,過夜再回來,為了活下來,偷雞摸狗什麽都幹,有一天在土地廟裏碰上另外兩個小要飯的,跟他年歲相仿,也都是十來歲的半大小孩,連化青見此二人,立時起了歹意。


    五


    連化青對兩個小要飯的說:“二位,咱都是沒家沒業孤苦一人,不如學桃園結義拜個把兄弟,相互間之也好有個照應。”


    這倆小丐一聽很是高興,說道:“太好了,正愁身邊沒個近人。”


    三個人當即結拜,沒錢買香,撮土為爐,插上幾根草當成香,對著土地爺的麵叩頭,結拜了兄弟。


    連化青歲數比這兩個小丐大一兩歲,當了大哥,對倆小孩說道:“以後咱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言古語說的好——有父從父,無父從兄,你們倆沒爹沒娘,往後可得聽我這當哥哥的話。”


    兩個小要飯的齊聲答應:“大哥說的是,從今往後你就是兄長了,我們全聽你這當大哥的。”


    從這起,連化青就不出去要飯了,整天在破廟裏睡覺,讓那倆小的出去沿街乞討,討回來不管幹的稀的,每次都是他先吃,那倆小丐尋思怎麽說連化青也是大哥,我們討來東西讓他吃也是理所當然,可你總不能天天如此,心裏雖然有些不滿,嘴上卻不便多說。


    這一年,恰好趕上荒年,莊稼大多旱死,餓死了不少人,要飯都沒處要去。這倆小要飯的躺在破廟裏快餓死了,連化青隻好自己出去尋活路,也不知他從哪找來一點白飯,上頭堆著菜,菜裏還有塊肉,飯菜不多,一個人大口吃兩三口就能吃光,他把瓦罐拎到土地廟裏生了堆火,要將冷飯煮熱了再吃。


    兩個小要飯的聞見肉香,急忙爬起來說道:“還是兄長有本事,一出去就找著吃的東西了,咱們有這口飯吃,就餓不死了。”連化青說:“兄弟們,這是我豁出命從城裏飯莊偷來的,不成想讓人撞見,為此挨了一頓棍棒,你們在廟裏躺著睡大覺,好意思吃我拿命換來的東西?”


    倆小要飯的說:“大哥你何出此言,今天我二人餓得走不動了才沒出門,平時還不都是我們討來飯給你吃?”


    連化青說道:“今時不同往日,遇上這種罕有的大饑荒,人命還不如狗,我有這口吃的沒準就能活過去,分給你們倆我也活不了,你們可別怪為兄薄情寡義,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為兄我吃了這罐子飯菜把命保住,絕忘不了你們哥兒倆的好處,往後如能有個升騰,三節兩供我拿好酒好飯祭祀你們,你們倆就安心死了吧。”


    六


    陳塘莊還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是連化青還在連家大宅裏住的時候,曾有個算命先生經過陳塘莊,找這算命先生算過命的人都說準,連家老爺把算命先生請過來,讓他給連化青這孩子看相,那算命先生見了連化青,看這孩子縱紋灌頂,目生雙瞳,隻說他是短命相,別的話人家死活不說,寧可把招牌砸了也不給這孩子算命,陳塘莊的人們說起這件事,都說算命先生看出這小孩是河妖投胎,故此不敢明言。


    不枉人們這麽褒貶,別看連化青模樣長得不錯,心腸卻是真狠,他不僅不給他這倆結拜的兄弟飯吃,還說什麽你們倆窮命鬼活在世上也是受罪,與其活受罪倒不如死了舒服,說這話時他連眼皮子都沒抬,隻顧添加瓦罐下的火頭,跟平時閑話嘮家常沒什麽兩樣,說明他根本沒拿這倆兄弟當回事兒,好像那隻是有兩條快餓死的野狗,以往說什麽同患難共富貴,無非是讓這倆小要飯的替他出去乞討。


    兩個小丐的心都寒透了,暗罵:“好你個連化青,我們倆瞎了眼才認你當大哥,怪不得人們都說你是河妖變的,磕過頭拜過把子的兄弟你都這麽對待,簡直是披著人皮的活鬼!”


    連化青看出這倆小子直勾勾盯著瓦罐裏的飯菜,說不給他們就敢搶,畢竟是雙拳難敵四手,何況人急了拚命,真要廝打起來隻怕不好對付,便說:“兩位兄弟,為兄我剛才說的也是玩笑話,咱都是磕過頭的把兄弟,哥哥我好意思讓你們在一旁看著我吃獨食嗎?”


    兩個小丐聞言頗感意外,抹著眼淚說道:“大哥你仁義,兄弟們錯怪你了。”連化青說:“仁義歸仁義,飯菜就這一份,先前我也說過了,一個人吃能活命,三個人分著吃全得死,不如咱各自說段數來寶,看誰說得最窮最可憐,這口飯就歸誰吃。”


    兩個小丐說:“行啊,這叫各安天命,你是兄長你先說。”


    連化青心想:“兩個半大的孩子,能說得過我嗎?我說一段堵上你們的嘴,然後再吃飯,你們倆就等著餓死吧。”


    當年要飯的都會說數來寶,也叫念窮歌,打著牛骨板觸景生情臨時編詞,這可難不住連化青,隻聽他開口數道:“家在破廟住,草簾當被褥,頭枕一塊磚,身披爛麻布,三年沒吃葷,今天才見肉。”說完話,他伸出手要去抓瓦罐裏的飯菜。


    其中一個小丐攔住說:“哥哥慢著,你說的不算窮,你聽聽兄弟我的,我是沒有容身處,爛草當被褥,頭枕半塊磚,常年露著肉,頓頓喝涼水,今天才見飯。”這小子比連化青說得窮多了,頭一次見著米飯,說完也是伸手要取那瓦罐中的飯菜。


    另一個小丐擋下:“大哥二哥說的都不算窮,再聽聽我這個,我是沒有立腳處,頭枕胳膊肘,常年光屁股,藍天當被褥,生下就挨餓,隻等這口飯,兩位哥哥肯定是窮不過我,當兄弟的不好意思了,我先吃點兒……”


    此時瓦罐架在火上已久,熱乎乎的飯菜香氣升騰,這小丐餓得眼都綠了,過去就想吃瓦罐裏的飯菜,先前那小丐不答應了,也過去搶奪,倆人還理論,一個說:“三弟你胡說八道,生下來就挨餓怎麽可能活到現在?”另一個說:“二哥哥你喝了十幾年涼水都能活到現在,我為什麽不能一生下來就挨餓?”


    倆人正在那爭論不休,連化青不聲不響地摸到一塊大磚頭,抄在手裏,照這倆小丐後腦用力拍下去,一下撂倒一個,可憐兩個小要飯的,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兒,便已橫屍就地,連化青罵了聲死狗,扔下手中磚頭,搬開兩具死屍,隨後從火堆上拎下瓦罐,吹開撲麵的熱氣,抓起飯菜往自己嘴裏塞,忽聽一個陰惻惻地聲音說道:“好狠啊,為了爭一口剩飯,你就敢下黑手害死自己的結拜兄弟,不怕遭報應嗎?”


    七


    連化青猛一抬頭,隻見廟門外探進一個腦袋,是個臉上有道疤的瘦老頭,單看長相也讓人感到心中一寒,身後還跟著一隻大馬猴,看樣子是位跑江湖耍猴賣把式的藝人,連化青心裏也不免有些吃驚,卻故作鎮定地說道:“他們倆小要飯的耗子動刀——窩裏反,為了爭口剩飯,致使二人互鬥身亡,與我何幹?”耍猴的算是逮著理了,嘿嘿冷笑兩聲,說道:“行啊,瞪眼說瞎話。”連化青說:“你一個耍猴的多管哪門子閑事,在此憑空汙人清白,是想訛人不成?”耍猴的說:“我不訛你,隻想請你去河裏尋一件東西。”


    原來這耍猴的途徑荒山,無意中得到一本魔古道奇書,那些旁門左道的伎倆,並沒有長生不死出神入化的法門,僅是些招魂走屍的邪法,其中也有不少陰陽陣法,他這個耍猴賣把式的江湖藝人,文化程度有限,也沒什麽野心,隻想借此聚斂錢財,識出天津衛的風水形勢,知道三岔河口有鎮河的鐵物,河底下能養屍,如果把活人淹死在河眼裏,死後怨恨之氣不散,等過些年鬧水災旱災的時候再撈出來,那死人會變得全身生滿了河苔,像長毛的僵屍一樣,誰看見都得害怕,可隻有這耍猴的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到時便自稱身懷異術的高人,施展神通降服此處的屍怪,要在此建廟造塔永鎮河眼以保平安,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這些個善男信女們,還不都得捐錢?


    那就能趁機發筆橫財,無奈這耍猴的不會水,尋思要找個水賊為徒,當他的左膀右臂,聽說了河妖連化青的事,關上關下頂屬此人水性好,便一路找過來,正撞見連化青跟兩個小丐爭奪一口飯菜,從後拿磚頭打死兩條人命,又跟沒事人一樣坐在破廟裏吃飯,耍猴的一看這孩子真厲害,能殺結拜的兄弟當然也能殺恩師,但眼下用得上這小子,隻好花言巧語,對連化青許下承諾:“你要是願意給我當徒弟,今後有吃有喝,為師還會傳授你通聖之法,往後安身立命,誰也不敢欺負你。”連化青走投無路,聽完這耍猴的老頭一番話,不由得動了心,當場磕頭拜了師,在廟後歪脖子樹下挖坑,埋好兩個小要飯的死屍,然後跟著耍猴的進了城,後來那耍猴的惡貫滿盈遭了天譴,橫死在李公祠菜園枯井,連化青僥幸逃脫,但有案底在身,也不敢在城中輕易露麵,你們若想拿他,有個金頭蜈蚣……


    八


    郭師傅和丁卯白天在陳塘莊走訪,打聽出幾件有關河妖連化青的舊事,可都沒這要飯的說得詳盡,不止詳盡,說是曆曆如繪也不為過,二人心想這乞丐聲稱當年跟連化青一起要過飯,因此知道底細,不過按此人所言,當初在土地廟要飯的兩個小丐,早就讓連化青下黑手用磚頭打死了,此刻他們忽然意識到:“莫不是破土地廟裏的死鬼在訴說冤屈?”


    郭師傅想到這裏,心中頓時一驚,開口問那要飯的:“你是怎麽知道得如此清楚?你到底是何人?”話剛說出口還沒落地,忽然感到身上一冷,他和丁卯恍然似從夢中醒轉,聽到遠處傳來雞鳴報曉的聲音,揉揉眼看破廟外風雨已住,天光微亮,不知不覺打起瞌睡,竟已過了一夜,倆人起身去看坐在牆角的乞丐,卻哪裏有人,隻有土地爺的泥像斜倒在牆邊。


    不知是當年的屈死鬼訴說冤情,還是廟裏土地公顯靈,或許夜裏是有個要飯的在說話,天亮就走了,二人又驚又疑,後幾句話都沒聽清楚,隻好先把土地爺泥像扶正,撥去蒿草泥塵,插燭也似拜了幾拜。


    丁卯對郭師傅說道:“半夜聽那要飯的所言,連化青曾在土地廟後的歪脖子樹下埋屍,也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二人起身到廟後一看,還真有一棵歪脖子枯樹,下過雨後土地鬆軟,倆人到村裏借來家夥,在枯樹底下挖了一陣,不久泥土下就露出一個生鏽的大鐵盒子,裏頭裝著兩具枯骨。


    鐵盒是以前土地廟裏燒香用的香盒,民間傳說鐵器能辟邪鎮鬼,連化青大概是擔心那倆小要飯的冤魂纏腿,所以把死屍放進鐵盒裏,看得出當年事出匆忙,埋得並不算深,二人對連化青的所作所為咬牙切齒,當著土地爺的泥像起誓:“天公有眼,不管連化青躲在什麽地方,豁出我們這兩條命不要,定將此人抓回來繩之以法。”


    事後這兩具枯骨被送到義莊,也經過了立案的程序,不過世道正亂,警察局眼前的大案要案都破不過來,一看這倆小要飯的已經死了十幾年了,此等積年的舊案誰去理會,立了案也就不再過問了,但郭師傅等人則是鐵了心要捉拿河妖連化青,到處尋訪此人的蹤跡,身邊那些朋友全用上了,除了五河水上警察隊,包括火神廟和山東鉤子幫腳行的人們也都跟著幫忙,再加上李大愣認識的那些販夫走卒地痞無賴,這張網撒開了,城裏城外幾乎到處都是眼線,因此說當差辦案首先一個必須人頭兒熟,但凡有些風吹草動都能知道,就這麽折騰,竟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但是合該連化青氣數將盡,鬼神都不容他,也是無巧無不巧,那天發生了一件很偶然的事,終於讓巡河隊發現了“金頭蜈蚣”,這才引出“陰陽河遇險,惡狗村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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