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越畫越著急,仿佛距離自己要求的水平,越來越遠。


    她對大學的期望,是全球知名的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曾畢業有徐悲鴻、林風眠、吳冠中等大師。


    她要準備20張有自己獨特創作理念和水平的作品集,作為該院校的敲門磚之一。


    方少珺原本準備學好油畫後,就開始一幅一幅的積累。


    可是……最近畫的畫越來越不滿意,仿佛不僅沒有進步,還在後退一般。


    她要什麽時候才能積攢到令自己滿意的20幅畫,如果再也畫不出來,一直退步怎麽辦?


    方才大家將畫擺在前麵,她對比著看到的一瞬間,恐懼忽然達到了頂點。


    眼淚怎樣都控製不住。


    深吸兩口氣後,她明明已經強行壓住了自己的軟弱和情緒化。


    但華婕這席話一說,她又破功了,眼眶再次開始泛紅。


    人最怕自己崩潰時,有個懂自己的人,一字一句都戳心。


    她會控製不住對尋求安慰的渴望,變得既想得到安慰,又害怕被安慰。


    “方少珺,我也是日日畫,夜夜畫了很久很久,才畫出如此水平而已。”


    華婕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她上一世畫了多少年啊,一張一張一幅一幅,哭著畫,咬著牙畫,別人出去唱k了她仍窩在畫室繼續畫。


    可即便如此,畢業時仍沒能靠純粹的畫油畫養活自己。


    還是要學設計,一個單一個項目的賺錢。


    她也害怕,也在扛著壓力不斷向前,她理解方少珺看著身邊人不斷成長時急迫的心情。


    但,著急大概是最沒有用的一種心情了吧。


    “……”方少珺與華婕目光相撞,兩人都抿著唇,從對方眼中讀到了如出一轍的好強。


    “下節課開始,水粉、素描這些畫4開,油畫還是從8開畫起吧。”沈佳儒摸了摸華婕的頭,目光掃過方少珺、錢衝和陸雲飛,淡然說道。


    方少珺提出要畫油畫時,沈佳儒就知道她急了。


    而這種著急,對於一個畫家,有時候甚至是致命的。


    畫畫從不是個趕時間的事兒,有時候就是要‘不急’,像陸雲飛一樣慢條斯理的塗抹出腦中所想。


    你可以畫的快,但不能畫的急。


    是以,沈佳儒在帶著他們畫了幾小幅油畫後,便忽然提升尺寸,讓他們畫了這一幅大開油畫靜物。


    不撞痛了,人怎麽會知道要停一停呢?


    看到方少珺哭了,將情緒發泄出來了,他反而放心了。


    一直焦慮一直急下去,或許某種狀態就會成為慣性,那才是致命的。


    急過了,痛過了,就會記住。


    以後每一次著急時,方少珺都會想起這個時刻,學會自我調節,才是畫家應該擁有的穩定性。


    “繼續,來看陸雲飛這幅畫。”沈佳儒又拍了拍巴掌,示意大家收拾收拾情緒,每節課結束前的流程照常進行。


    ……


    四個人的畫都點評結束,每個人都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間。


    華婕的水彩也有問題,整幅畫的用色有些散,老師叮囑她——


    雖然可以觀察到更多色彩,這方麵也是她的優勢,但還是要學會整合,讓顏色有主次之分。


    不能哪裏都畫的很明確,畫麵哪個角落的顏色都一樣的豐富。


    要讓一幅畫中的顏色也如素描裏的亮、灰、暗調子一樣有規律性,有節奏感。


    哪怕要表達‘亂’和‘躁’,畫麵呈現的情緒可以如此,但畫法不能‘亂’,畫者自己不能‘躁’。


    拿筆的人必須是清醒的,筆者眼中的畫必然是有規律性的。


    華婕聽明白了沈老師的話,雖然心中難免有些沮喪,但找到了可以繼續成長的點,心情還是比較放鬆的。


    方少珺也是這樣,雖然畫了好幾天的這幅油畫幾乎等同於廢了,但華婕開導了她的情緒,沈老師又專門就她的話一一點出問題。


    她現在反而不恐懼了,人不怕困難多,就怕根本不知道困難有多少,困難是什麽。


    沈佳儒鬆一口氣,這些日子他一直悶在家裏畫畫和教孩子們,今天趁著勁鬆市文娛口的領導請客,喊趙孝磊開車載他去理發,然後參加飯局,權當出去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沈老師走時,交代阿姨隻做沈墨和華婕的飯菜就好。


    屋子裏隻剩切菜和大家整理畫材的聲音。


    整理畫材時,大家時不時抬頭看看大客廳窗前地上擺的一長排畫,寒假以來大家畫的所有作品,都被擺在那兒,以方便學生們不斷複盤,時刻審視自己的問題,還能從一幅一幅畫的對比中,看出自己的進步。


    方少珺幾人都揣著自己今天得到的新收獲,不斷的消化和反思。


    沒有人注意到規規矩矩的錢衝,顯得有些過於規矩,過於沉默了。


    方少珺的焦慮來源於她一直處在高處,害怕跌落,對自己的期望過高,被追趕的壓力和要準備大學考試的壓力過大。


    可實際上,學習油畫以來,最難的其實是錢衝。


    他是幾人裏,耐心最差的。


    學習新的東西雖然更快,但也缺少慢慢磨基礎的從容。


    要畫一幅4開大畫,他要耐著性子連畫好幾天,完成超大幅中更多的細節,更多的內容。


    總是還沒打好第一層,就想直奔著完成度去衝了。


    畫的亂七八糟。


    4開幅大畫的繪畫,讓所有人的心態都開始浮動,除了陸雲飛過於穩健,每個人都仿佛在渡劫。


    手腕上傳來陣陣刺痛,錢衝看了眼袖子下掩藏的繃帶。


    他最近好像越來越頻繁發作,是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會有徹底爆炸的一天?


    他隻有畫畫這一條路了,如果畫畫不能突飛猛進,他還有什麽活路?


    過年期間,他跟父親爆發了3次衝突,他怕自己會有一天忍耐不住,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他實在太年輕了,15歲,他已經懂得了一切。


    沒辦法像孩童時天真無知整日傻樂,所以痛苦——


    即便能分辨是非,看清一切,他也還沒有足以改變什麽的能力。


    一個少年,要想改變現狀,能做什麽呢?


    他太無力了。


    青春期隻帶來了憤怒和暴躁,卻沒有出路。


    今天也沒能更好。


    老師點評他畫時,甚至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氣是什麽意思呢?


    對他失望?


    他已經完了嗎?


    如果不能靠畫畫掙脫生活的樊籠,他要將這滿腔憤怒和痛苦怎麽辦?


    麵前的4開大畫一片黑沉,冷色調席卷整張畫麵,由於大篇幅的整體感處理不當,這幅靜物組就像一個兵荒馬亂的戰場,屍橫遍野,慘嚎連天。


    是啊,誰會買這種畫?


    怪不得他在清美雙年展上,也隻能得個第八。


    是不是很快會出現無數個華婕,讓他甚至連前十都擠不進去?


    他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畫畫上,寄托在這次清美雙年展的畫能賣出換得足夠的錢……如果失敗了呢?


    他還能扛住多少個2年?


    手指微微顫抖,錢衝心裏開始發慌。


    意識到自己可能要犯病,他忙轉身想跑去衛生間。


    卻發現一樓衛生間被人占著,轉頭掃過,方少珺和華婕都在,顯然陸雲飛正在裏麵。


    他想伸手拍門,卻因急躁而變成一腳踹出。


    超大的一聲‘砰’,嚇的方少珺和華婕轉頭望過來。


    “一會兒我要是有什麽奇怪的行為,你們不用管我,也不用報警或者打120,過一會兒我自己就會好了。”他音調不穩,煩躁不快等無數情緒襲來,理性逐漸消失,整個人暴怒又恐懼。


    他不想在方少珺他們麵前顯露這一麵,但他好像已經沒辦法了……


    幾分鍾後,錢衝無法自控的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用拳頭狠狠的砸地板,錘自己的頭,錘自己的手腕。


    華婕和方少珺嚇的手足無措,一切發生的太快,他們甚至沒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很快,華婕捕捉到錢衝手腕上的繃帶,和因為狠砸滲出的血。


    少年仿佛在竭力與自己作鬥爭,他一邊憤怒的想要攻擊身邊的什麽,一邊懊惱恐懼的不斷傷害自己。


    當他抓起陸雲飛放在衛生間門口的涮筆鐵桶,猛擊自己額頭時,華婕再不猶豫,衝過去一把搶過錢衝手中的鐵桶,然後死死扣住了錢衝手腕。


    少年大力掙紮,她根本壓不住他,甚至在撕扯中,被他一巴掌甩在肩膀上,手腕也被扭的生疼。


    她不得不鬆手退開,但眼看著錢衝要撕開手腕上的繃帶撕扯自己的傷口,她轉頭朝有些呆愣的方少珺,和剛從衛生間出來的陸雲飛大喊道:


    “過來一起按住他!”


    三個人齊齊壓向錢衝,陸雲飛還被踹了一腳。


    阿姨舉著炒勺站在廚房門口,嚇的呆滯。


    “幹什麽呢?”樓上準備下來吃飯的沈墨探頭問。


    “沈墨!快來幫忙!”華婕仰起頭,頭發散亂,狼狽喊道。


    沈墨驚了下,立即快速跑下樓。


    在距離一樓還剩8個台階時,他一撐樓梯扶手,直接跳到衛生間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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