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邊,寶膺坐在馬車中,臉上堆著圓融的笑意,剛要開口,對麵女聲便冷聲道:“別這麽笑。你太像你爹了。”


    寶膺笑容僵在臉上,卻還是?扯了扯嘴角道:“我上次見爹都是?一年多以前了,上次見阿娘更?是?兩年之前,我都快忘記爹的模樣,怎麽能像呢。說我笑的像書院裏的先生,或者?是?家裏奴仆,說不定還有可能。”


    熹慶公主似乎沒想到這孩子已經會頂嘴了,她?正要發怒,卻瞧著寶膺坐在對麵,直直的望著她?,目光不是?挑釁,而是?無?動於衷。


    像是?她?不論?怎麽說他,他都不會在意了。


    現在他不是?小孩了,不再是?讓她?訓斥幾句,就顛顛跑來想討好她?的樣子了。熹慶公主也不想與他吵架,她?轉開話?題道:“在金陵這邊住,聽?說你跟白家來往挺密切的?”


    寶膺對她?有幾分提防,道:“也不是?。我基本?不怎麽見白旭憲。”隻是?跟他的女兒關係好而已。


    熹慶公主淡淡道:“多來往些也沒什麽。這幾年白旭憲沒少出力,他如?今在南直隸按察司,不止在金陵,在十幾個府都也算得上有頭有臉,說話?很管用。這次栩哥兒來找他,也是?要辦大事的。”


    寶膺知道白旭憲這幾年在官場上如?陀螺亂轉,基本?都不怎麽回家。之前有傳言說他要與那位才?女李月緹和離,但很快的,李月緹就陪他參與了幾場詩會,流言不攻自破。而李月緹也在沉寂了半年多之後,又以醉山居士或其他筆名,在各大雜誌報刊上,刊登小文、詩歌。


    表麵看來白家如?日中天,白旭憲過的羨煞旁人,家裏數房姬妾與貌美又有才?情的夫人相處和睦,事業上也一帆風順。


    但寶膺從言昳時不時嘲諷的笑容看得出來,事情可不是?這樣。


    他想了想,問道:“什麽大事兒,讓五舅也來了?”


    熹慶公主對這個孩子,也不如?對弟弟掏心窩,隻慢聲道:“有些名聲讓我掙不容易,還是?留給栩哥兒罷。他若是?去白家的時候,你可以伴著。”


    若平日裏,寶膺肯定不願意與梁栩一路,但想到跟言昳有關,他還是?點?了點?頭。


    熹慶公主沒想到從小看似無?憂無?慮,腦子不裝事的寶膺,竟在思索著什麽。仔細瞧他,寶膺讓公主覺得也有幾分陌生。


    這孩子竟有這樣的鼻梁與眼睛嗎?


    她?仿佛以前隻覺得他輪廓像駙馬,便都不肯仔細瞧他,現在細細看,星眸皓齒,眼皮上的細褶張揚的展開漂亮的弧度,雖然麵頰上仍然圓潤,但已經脫離了幾分他爹的拙態。


    熹慶公主想起舊人來,一時也發不出火,心裏隻糟糟亂了些,不想再與他聊,隻撥開窗子上厚重的簾布,往外瞧。


    大雪已霽,滿地銀裝素裹,日頭升起來,地上雪化,空氣冷的像是?往鼻腔子裏灌冰水。


    熹慶公主隻瞧了幾眼,便鼻尖泛紅,她?瞥見一處樓牌上,一塊染布的大廣告牌,低聲念道:“重竹金茶,大不列顛茶桌上千金難買的頂尖大明茶葉。嗬,這廣告寫的,我記得在天津的時候也瞧見過。”她?算是?跟寶膺找話?說,衝淡幾分尷尬,又道:“聽?說在西?風漸行的沿海府縣賣得很好。”


    寶膺也不想再跟母親多聊家事,順嘴道:“說是?收了些新?茶舊茶摻著,茶並不怎麽好。但用油紙分裝一杯一包的量,還貼了風景畫,纏著細線,包裝精細。在中原賣的便送帶銀勺的英人茶具,在大不列顛賣的時候就送頂級青瓷。說是?單罐價格極高,出了便有人瘋搶。”


    熹慶公主輕嗤一聲:“都是?搞騙人那套。”


    寶膺不喜歡她?什麽也瞧不起的態度,辯道:“說是?賣的極好呢!”


    熹慶公主並不放在心上,連帶著覺得寶膺也不大氣:“這年頭隻要商量好航路,打通關係,誰賣茶都能賺錢。不過是?些沒的根基的小本?生意罷了。”


    隻是?公主並不知道,這重竹金茶全年總賬的賬冊,正擺在一張堆了一小撮瓜子皮的矮桌上。


    下?頭壓的就是?另一本?——環渤船舶睿文三年分紅細則的帳。


    一雙染著丹蔻的手?,正將這頁翻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言昳被發現啦。


    第49章 .相好


    韶星津今日開始在上林書院講學。


    每年開筵慶入學的主堂, 很少像今日這樣滿滿當當過。


    堂內一層二層,塞滿了各個班搬去?的竹椅,甚至還有人席地而坐, 實在擠不進去?的, 便?在主堂外?頭?各個窗子處翹首觀望,隻為了瞧上一眼韶星津的風姿。


    從?各地趕來的大批記者、學子, 被?擋在了山門外?。


    盧先生靠著主堂門邊, 一邊聽著韶星津的講說, 一邊將小筆在腰間的墨囊裏?略略一沾, 在板夾中?的宣紙上奮筆疾書。


    他其實對韶星津的學說並不太?感興趣, 在他看來, 這不過是韶驊給自己幼子安排的演講之路,為他韶家爭取民心與士人間的青睞罷了。但他為了打工, 不得?不在這兒聽。


    兩年前,另一家名為《新?東岸》的報刊拉攏, 要他也做《新?東岸》的半職撰稿郎。盧先生在《江南時經》上的“老夢實話”專欄雖然很受歡迎,但江南時經按字給錢, 他稿費依然低微。新?東岸給他開的是不低的月俸與提成, 盧先生窮的三年沒換衣袍裏?襯了, 當然答應下來。


    他任職的這兩年內,幾乎沒坐過班,隻被?各種?離譜要求逼出來,尋找素材。他也看著發售日都不固定的《新?東岸》在兩年內,在針鋒相對堪稱撕逼的內容與滿大街廣告的雙重刺|激下,發展成了當下從?北到南,最新?生也最炙手可熱的雜誌之一。


    在上頭?,各種?匿名的大師學者, 大膽猜測著朝野政治,或針對某些社會問題爭執不休。


    每次都是社會最熱門話題的交鋒,從?兩年前某位筆名為“戶部?刀筆吏”的投稿人,十罵蘇州女子商儲銀行;到緊接著下一期,就是名為“裹腳布塞你爹嘴裏?”的文章,以過於粗俗的筆名與過於犀利的文章,十罵“男儒禍害大明商貿”,反駁前者。


    一切皆可辨。關於稅收、關於兵閥、關於私德與公共空間。關於艦船、關於數學、關於土星的環帶由什麽組成。


    這月刊簡直像是囊括南北各地學者的一場不休的爭執與罵戰。如?果言之有物,編輯甚至不會刪改投稿文中?的髒話,隻在印刷時用黑塊覆蓋。但如?果言之無物,想?要詭辯洗|腦,哪怕是引經據典再多也往往難以被?采用。所以文章能刊登在《新?東岸》上,也是學界內一夜成名的大好機會。


    但不要以為炙手可熱的《新?東岸》是純粹自由表達的平台。因為盧先生做的工作,就是捕捉話題,挑起?話題,他換過十幾個筆名,每個筆名都會在上一波探討爭執陷入疲乏的時候,發現新?的題材與矛盾,發表言辭激烈的文章,掀起?一波新?的爭論。


    《新?東岸》對他的施壓不重,也沒什麽指標,他挑起?的爭端,都是社會上怨言已久的,也確實在這一波波爭執與以《新?東岸》為軸心的罵戰中?,有些社會觀念改變了。


    這次主編遞信來要他來請韶星津發表文章,讓韶星津用筆名闡述自己的學論,並且還有一篇對他的采訪。


    這活就壓在了盧先生身上。


    盧先生這一刻聽得?心不在焉的時候,卻瞧見?一個女生徒提裙往外?走,明明她是因為在癸字班才得?到了座位,卻壓根不珍惜這個機會,聽得?隻打哈欠往外?走。


    盧先生靠著門,看見?那十二三歲的女孩走來,就順道給她開了門。


    那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捂著哈欠道:“謝謝盧先生。”


    盧先生記得?,這人是那位寫出嗑瓜子神文的白家二小姐。


    他當時還想?找她,刊登她那篇文章,但白家二小姐一笑置之,顯然不把《新?東岸》放在眼裏?。


    或許是有人離場顯得?太?過突兀,台上講學的韶星津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但白家二小姐壓根不在乎,門一推,人閃出去?,她就瞧見?外?頭?正是準備拉開門進來寶膺。


    寶膺瞧見?言昳,也笑道:“你怎麽跑出來了?我還想?進去?聽呢。”


    盧先生瞧了一眼,這對年級相仿的男孩女孩,相視一笑說著話往外?走,門便?合上。寶膺大概是最不像世子爺的世子爺。一身箭袖淺色曳撒,衣擺處灑金水紋有幾分不顯眼的貴氣,人跟塊杏仁豆腐似的白的透亮,臉微圓,笑起?來暖融融的,雖然輪廓總覺得?還胖的像駙馬,但眉眼有種?把誰都放在心上的多情貼心。


    雖然人人覺得?他是熹慶公主唯一的孩子,是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但聽說他大半日子都住在上林書院的獨院裏?,並不怎麽回公主府。


    公主與駙馬二人天南海北的忙活,仿佛誰都不太?把這位世子放在心上。


    之前傳聞說寶膺是個肥白草包,腦子漿糊,隻會嘴上討人開心;但現在看著孩子也是十三歲剛出頭?,就進了癸字班,學習成績是各科比較平均,但極擅長字畫樂器,說是單他畫的小景與書法?,在江南一帶也赫赫有名了。


    寶膺和言昳說說笑笑走遠了,大概過了半個多時辰,韶星津的講學也結束了。


    生徒——特別是女生徒們,在台下仰慕的望著韶星津,遲遲不願離去?。直到盧先生在內的幾個先生護送韶星津離開,人群才終於散去?。


    韶星津要留在上林書院大概近一個月,既是講學,也是交流,盧先生便?主動請纓,送韶星津回去?。


    路走到一半,他也終於提出《新?東岸》想?要刊登文章且要對他進行訪談的事。韶星津眸光一閃,也有些驚訝歡欣:“《新?東岸》?那……確實算的上我的榮幸。隻是,盧先生竟然是《新?東岸》的編者?”


    盧先生也不想?暴露,但外?頭?的記者根本進不來,也見?不到韶星津,他被?主編勒令肩負此大任,隻好來打工幹活。


    唉,不過幸好韶星津隻在這兒待一個月,他隻好道:“還希望韶小爺不要對外?聲張,書院內傾軋嚴重,規矩也多,我怕是暴露了,連做先生這飯碗都保不住。”


    韶星津怕是不知道,自己一旦答應下來,緊接著未來幾期《新?東岸》就會掀起?一波波對他的罵戰。畢竟韶驊得?罪的人很多,韶星津的學論也不是人人服氣,平日因韶家的地位和麵子,沒人敢指著鼻子罵,但到了匿名投稿的《新?東岸》上就不一定了。


    韶星津是主編拿來當槍使?的。


    韶星津一邊走,一邊看他遞過來的題板,上頭?都是盧先生寫的問題,隻是他也隨口問道:“盧先生教過白家二小姐嗎?”


    盧先生不太?知道韶星津為何對白二小姐感興趣,搖頭?:“她剛入學的時候,在戌字班待過兩天吧。都沒說過幾句話。不過她在癸字班挺有名的。”


    韶星津有些吃驚:“她才十三歲都不到吧,就進了癸字班。”


    盧先生:“嗯,極聰明的丫頭?。就是也挺懶散的,而且不怎麽把先生放在眼裏?,經常不來上學,甚至跑出書院。”


    韶星津蹙眉,他對白二小姐了解的太?少,多少年前似乎被?她凶過一次,當時隻聽說她刁蠻不講理,倒沒覺得?多印象深刻。


    但盧先生的評價卻是“極聰明”。


    韶星津膽大的假設,三年前丟的那些東西如?果在白二小姐手裏?,那當時與宣隴皇帝的折子,她應該遞交給父親,而後遞到了梁栩手裏?。


    宣隴皇帝一死,那折子沒什麽大用了,隻是梁栩姐弟當時應該知道皇帝是相當提防這一對兒子女的。


    但另外?幾樣東西就不一定了。


    一封是韶驊與舊友的書信,那裏?透露的事兒,跟宣隴十幾年的多樁案子有關,甚至還牽連到了山以將軍與袁閣老,這要是真往上翻,鬧出來就是上一代的驚天大案!


    還有韶驊的私印。雖然韶驊知道丟失後,迅速重做了新?印,但他舊印已經在書信、銀行與朝廷公文中?用了十幾年。這印章如?果拿到,不但可以拿出去?招搖撞騙,甚至有可能用這印章在銀行開戶、成立公司。簡直讓人不敢往下細想?。


    更遑論當時錦袋中?還有……


    如?今白旭憲是金陵一方人物,更是熹慶公主姐弟身邊的紅人。韶星津一瞬間攥了攥手指,他必須要想?辦法?仔細調查這位白二小姐。他也有他的人脈關係,甚至能動用的人——


    *


    寶膺提起?熹慶公主南下的時候,言昳早就知情,所以也不是很吃驚。


    寶膺蹙著眉頭?並不是很高興,他倆坐在飯堂門口紅色大油傘下,那裏?有幾張圓凳,言昳端著飯堂裏?買的熱紅豆湯的碗,一邊喝一邊看他,道:“你也搞不清楚你娘南下來做什麽?”


    到了下午,天又陰下來,一點點撒鹽般的碎雪簌簌落在紅傘傘麵上,蓋著團布的圓凳下頭?還有沒化完的雪,寶膺靴尖踩了踩地上的凍硬的雪塊。


    寶膺搖頭?:“肯定不是為了我。而且梁栩也來了。”


    言昳端著厚陶碗,喝了一口又熱又甜還放了醪糟的紅豆湯,呼出一大團氤氳熱氣,攏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她眼睛轉了一圈,朝他看去?:“真是巧了。最近來金陵的人挺多的。言實將軍也來了。”


    寶膺可不傻,他顯然也琢磨過,朝言昳湊過來一點,低聲道:“你說會不會要打仗?”


    言昳抬了抬下巴:“把你點的那盤鹹酥肉讓我吃一口再說。”


    寶膺:“一口鹹一口甜,你真不怕串了味。”他說著,還是拿竹簽子紮了塊鹹酥肉遞到她嘴邊,言昳一口吞了,才含混道:“我也懷疑要對倭國開戰了呢。言實將軍也是海事水軍學府出身,西海戰役的時候也參與過吧。”


    寶膺點頭?:“是。真要是打仗了也不怕,咱們可是在銅牆鐵壁的金陵。倭人也沒什麽本事,過不來的。”


    言昳眼睛瞧著紅豆湯碗邊沿的一點氣泡,道:“我不怕倭人。”她笑了笑,道:“那梁栩過來,是想?要借著打仗,給自己掙出好名聲來吧。他都有十七歲快十八了,外?頭?對他最大的傳聞,還是什麽為了親姐怒發衝冠,或者是說他作福作威、大肆斂財。”


    寶膺撇了一下嘴角,他可是從?梁姓窩子裏?出來的孩子,太?了解這些手段:“那我都不想?見?他了。想?來我娘瞧不上我,卻信賴他,他估計也不會來找我呢。”


    就像是寶膺至今不知道白旭憲被?她給騸了;她也不知道寶膺和熹慶公主之間不睦的具體原因。他們都是隻了解輪廓,就不多問的性子。


    言昳:“沒事,他又不是來讀書,咱們碰不見?,一個失學兒童,管他幹嘛。”


    寶膺笑的眼睛都沒了,坐在圓凳上愜意的伸長了腳,言昳才發現凳子擺在一塊,他腿伸直了比她長一截。明明同歲,女孩還應該先長個,言昳不服,暗自用勁的繃直穿繡花鞋的腳尖——


    寶膺問:“鹹酥肉你還吃嗎?”


    言昳迅速縮回腳,端莊優雅的又在裙擺下交攏著,笑:“吃。”


    山光遠走過來的時候,正瞧見?寶膺紮了一塊兒鹹酥肉往言昳嘴裏?遞,她啊嗚一口咬住,半掩唇,喜笑顏開的捂著嘴與寶膺說話。


    他捏著紙包的手指緊了一下,離幾步遠,就突兀的叫道:“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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