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年頭陣營往往框不死,大亂鬥的局麵下,隻要有本事,恨不得三方勢力都把他寫進族譜裏當自家人。


    山光遠當然不樂意見到梁栩。五年前梁栩毀容閉門?不出,山光遠萬眾矚目歸來,以他對梁栩的了解,梁栩這些年想殺他怕是想瘋了。


    山光遠不會畏懼他,但也不能不提防他。


    當下若是強行要走?了,說不定會給梁栩機會,把天津衛罷工的大混亂,往他頭上引呢。


    山光遠低頭看言昳,言昳勾起嘴唇有些嘲諷地笑起來,也仰頭看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們要是不配合,豈不是要跟今兒?所有在天津衛吃喝玩樂的京官一起,被?說成是背後主使了。”


    緋袍侍衛尷尬地笑了笑,山光遠略一點頭,侍衛忙轉身請他們往出城道邊走?。


    梁栩的車馬前腳剛跑過去沒多久,早有些天津衛的官員在候著他,甚至還搭了個綢布涼棚,請他下車喝茶歇息,想安撫這位想高?調遊街享受歡呼但沒成功的王爺。


    梁栩如今也有二十二三了,身量修長瘦高?,穿著一身流光溢彩的寶藍色窄袖圓領絲袍,站在涼棚下頭,秋風吹得衣袍獵獵起伏如波浪。他麵上笑容涼薄敷衍,周圍幾個高?矮胖瘦的天津衛官員一直在安慰,他隻係著窄袖上的銅扣,不鹹不淡的回了幾句,目光朝言昳和山光遠這邊轉了過來。


    山光遠把馬匹交給旁邊侍衛,走?過去遠遠的略一點頭。


    梁栩臉上還頂著那?道疤痕,竟能笑起來,抬手為幾位官員介紹他,道:“這位是山以將軍之子,這幾年赫赫有名的將門?之星啊。”


    也是,梁栩一直對外宣稱,臉上這疤痕是與?公主離開金陵時,遇上了倭賊,他按捺不住殺倭之心?,拔刀跳車與?倭賊對抗,殺了倆人,自己也落了疤。


    就為了他這留麵子的謊言,當年言實?數倭寇的時候,還要把其中兩個炸死的倭寇,算在英雄王爺的頭上。


    山光遠靜氣的就跟一汪死水似的,拱手稍稍做禮,對梁栩道:“剛剛侍衛說,衡王殿下要追查罷工源頭,想請我來幫忙。隻是臣不過休沐一日來天津衛看景吃蟹。明日尚有要務在身。對天津衛也不甚了解,怕是有心?也幫不上忙了。”


    言昳總覺得山光遠是死鋸嘴葫蘆,沒想到他現在也會平淡說幾句辭令。


    梁栩微笑起來,抬手撥弄了一下腕子上透亮的琥珀串珠,金色琥珀裏的花草蟲在夕陽下漾出黃光,落在他繡蛟的袖口上。他環視幾位官員,笑道:“城中恐怕亂作一團,大小細事要諸位幹臣要官去處理。我倒也不算受驚,不勞煩諸位在這兒?陪著我了。”


    幾個官員知道他要趕人,隻好作揖鞠躬退下去,目光忍不住在言昳身上留了片刻。


    山光遠的名號他們沒人不知道,隻是山爺來天津遊玩,沒帶仆從,卻?跟了這樣一位美人,瞧裝扮應該是誰家貴女。


    都說山家孤子是個灌水泥的鐵桶子,人怪話少誰也諂媚不了,竟偏在女人這方麵有鬆動?


    梁栩走?到綢棚下頭,兩邊煤油玻璃彩燈打著轉,下頭擺了一桌二椅,他請山光遠坐,山光遠也不會推脫,就這麽坐下。


    言昳覺得五年前金陵旁河岸灘塗的晨光裏,山光遠幾乎把梁栩按在泥裏要殺他的景兒?,就還在眼前呢。


    這會兒?倆人竟然坐在一塊喝茶。


    要不是還沒到劍拔弩張的時候,言昳真想再看一回山光遠殺人做狠的風景。


    他倆一坐,言昳自然沒地兒?,她可?從來不會覺得尷尬,梁栩請山光遠過來聊,又?沒請她,她樂得站在棚子旁邊的高?處看風景。


    梁栩笑吟吟的非要點她:“讓人給二小姐也搬把椅子坐吧,記得小時候在書?院裏總是犯懶,站也站不住多久,總找個地兒?攤著。”


    言昳真是被?他套近乎這勁兒?膈應的直抻脖子,而且他還非在山光遠麵前裝相熟,也好意思,這不是跟早餐鋪子的老板跟資本家吹利潤似的嗎?


    旁邊奴仆張羅著要去搬椅子,言昳笑:“別,我哪能跟官身爺們坐一塊兒?,要不您倆聊著,民女來奉茶?”


    她也就嘴上一說,動都不帶動的。


    梁栩揮揮手,奴仆幾個退散出十來步遠,他轉頭看著言昳,笑:“我也是怕被?毒死。”


    奴仆一走?,言昳笑臉都懶得裝了,拿起桌上的壺,看裏頭有茶水,剛剛奴仆也試過,便自己斟了一杯,站在桌邊仰頭喝了。


    梁栩明顯是想跟言昳聊天,叫山光遠過來,也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把她引來,看她道:“我才回來,你給我準備這麽個迎賓大禮。細數大明華東各府,哪個沒你的產業,天津更跟你家後院子似的,你要在天津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的,我怎麽會信?”


    梁栩是懷疑,這罷工浪潮跟他高?調回朝撞上,都是言昳的一手安排?


    山光遠心?裏其實?也這麽懷疑過。


    言昳嗤笑一聲:“咱們還有的生意要做,我跟您鬧這不能傷筋動骨的戲幹什麽。再說了,您忽悠著我,說下個月才回來,我在倭地又?沒有眼,怎能料事如神?我確實?是天津當下納稅的大賈,可?也不是頭號,您要不數數更有可?能的人?”


    梁栩不說話。


    山光遠坐著,側耳聽她說“還有生意要做”。他是真沒想到,這重活一回,她都有了足夠的底氣,為什麽還要跟梁栩攪到一塊。


    山光遠轉臉看秋葉落日,不提防肩膀上被?尖尖的戳了一下,他回頭,隻瞧言昳臉兒?雖轉在那?兒?跟梁栩暗諷帶笑的聊著天,幾個嫣紅指尖拈著小杯遞給他,顯然是也給他倒了杯茶。


    山光遠心?裏頓了一下,抬手接過來。


    梁栩以為她好歹會裝裝樣子,也倒一杯給他,到時候他便說自己不喝就是。


    但言昳就把壺放下了,壓根就沒打算跟他裝樣。


    她兩個胳膊搭在山光遠椅背的曲衡上,站不穩似的斜靠著,垂眼道:“這麽大的船隊,您又?要搞陣仗出來,有人知道了也正常。天津衛的罷工潮憋了好一陣子了,想點火就點火,也不需要什麽準備。您要慶幸點,她沒想下半點死手,就是你臉麵漲上來了,她就要給你臉上抹髒。”


    梁栩冷笑:“你倒是主動往她身上引……我們姐弟不睦,怕是你有心?搗鼓出來的。”


    山光遠心?頭一凜。


    熹慶公主和梁栩關係不好了嗎?


    最近幾年確實?有這樣的痕跡,但梁栩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說他們兄妹二人曾在宮中相依為命,不是別人能挑撥的?


    長姐如母,熹慶公主大梁栩十幾歲,他前世也對熹慶公主依賴的厲害,這輩子怎麽會——


    言昳笑起來:“說的跟我主動找你做生意似的?”


    梁栩細想,也覺得言昳是那?種特別能忍能裝,憋到最後下死手的人,今日遇到罷工浪潮這件事,不像她的風格。


    想到之前豪厄爾事件,他被?蒙在鼓裏;到後來她操縱白旭憲的死,狠狠反咬了他和公主一口。


    梁栩又?總覺得膽寒。


    這女人完全不顧任何三綱五常、禮義廉恥或公平謙卑,士大夫們鼓吹的儒家美德,她一點兒?不沾,做事跳脫的讓他根本預測不來。


    梁栩覺得從言昳口中問?不出什麽準話。又?把目光看向山光遠,裝作這五年來對他一無所知的樣子,聊問?了幾句。


    其實?梁栩以前覺得,山家孤子倒是夠耐性有血性,在白家做了多年奴仆,牽馬駕車,跟著言昳往消息靈通的地兒?走?,半點不把自己當將門?少爺。


    言昳那?幾年不可?能不知道他身份,卻?肯對他頤指氣使,也是傲的離譜。


    梁栩想著,倆人當年可?能是各有所需了,山光遠如今恢複了身份,必然要比寄養在言家的她要高?上一頭,說不定歸京碰麵後,二人地位調轉,山光遠找回自己的位置,會有意折她麵子幾分。


    結果剛剛碰見了,他又?是給她牽馬,簡直是奴顏婢膝到了骨子裏。


    梁栩心?裏隱隱瞧不起山光遠。


    覺得男人少年時候的經?曆很重要,做了好些年別人的奴才,一輩子估計也就是做奴才的德行了。


    可?剛剛又?瞧,言昳還給他倒茶,他也接了。


    梁栩覺得有點不對味了。


    言昳蹬鼻子上臉的脾氣他總算知道了,受了她的撒嬌賣軟都是要挨刀子的,但她給山光遠倒茶又?不像是做小伏低,更像是順手的親近。


    或許這二人早些年關係就算不上主仆。


    而算得上青梅竹馬。


    梁栩眼光一垂,轉頭聊起平匪的事。


    他要聊點別的,山光遠還能張口敷衍他幾句。但被?皇帝指名南下平匪,所見之處,真可?謂兵荒馬亂,人不是人。跟他童年時候逃難的景象交疊在一起,再想到那?國?庫崩盤,皇帝仍說“大明永昌”,他便心?裏隻覺得厭惡。


    但匪患依舊是匪患,他們既是受難百姓,也揮刀向其他的受難百姓,山光遠不能因絲毫憐憫與?厭世便不除匪患。但他歸來之後,隻想加緊自己的計劃,連睿文皇帝的臉都不想見。


    梁栩跟他聊這個,山光遠連回話都懶得,梁栩說了一大段,他就回個“嗯,對”。


    言昳看山光遠來一趟天津,隻學了沒調平聲的“嗯啊這是”,心?裏想笑。


    但梁栩麵上笑著,卻?覺得惱火,指節卻?緊扣著圈椅扶手上雕的竹梅。


    梁栩哪兒?都不好,但這小心?眼還裝大度,光往自己嗓子眼裏噎的脾氣,更是要命。


    山光遠又?是個不愛裝的,能坐下就已?經?算是給麵子了,言昳幹脆直接來個結束語:“你這兒?要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你借我個車吧,回頭我給你記賬上也行,想辦法還你也行。”


    梁栩對著她還挺摳的:“車沒有,借匹馬行吧。你回頭讓人還王府來。”


    言昳揮手:“行行行。”隻要別再讓她跟山光遠擠一匹馬,怎麽都行。


    她說要走?,山光遠心?裏也鬆快了。明明是仇人,非要坐在這兒?喜笑顏開的嘮家常,他受不了,言昳一落話,他就起身拱手,去牽馬了。


    言昳提裙跟過去,梁栩沒起身,隻在後頭笑著喚她:“我的提議,你別忘了考量。要繼續做買賣,總要有個讓人安心?的說頭,對咱倆都是好事。”


    言昳回頭對他齜牙:“不用考量。”


    梁栩在秋葉黃景下眯著眼睛但笑不語。


    言昳轉過臉來,背對著梁栩,麵映著遠處的山光遠,皺著眉。山光遠分明看見她用嘴型罵了個把先帝能氣死的髒話。


    山光遠心?裏既有不爽,但又?覺得她對梁栩態度也遠不算好,安心?了幾分。


    可?算是二人各騎一馬,山光遠遙遙一點頭,冷漠的謝過衡王殿下,就準備離開天津衛。他還沒輕踢馬腹,言昳就先竄出去了。


    他擔憂她騎馬不穩,連忙跟上,奔出去好一段,言昳頻頻回頭,看見城防兵遠了,天津衛也遠出一段距離了,可?算是慢下幾分。


    山光遠追過去,怒瞪她一眼:“騎這麽快,你不要命了嗎!”


    言昳滿臉不高?興,跟讓人抱起來的貓似的抻著兩條長腿踩著馬磴子,呸了一聲。


    山光遠:“你還呸,我都想鑽開你的腦子看看你怎麽想的!”


    言昳睜大眼睛,平白委屈起來:“得了,你今天要上天啊山光遠,吼了我幾句了,能不能好好說話。”


    山光遠剛剛在那?邊半死不活的當中風的捧哏,現在又?治愈了,說話利索起來了,靠近她馬匹,急道:“你怎麽能還想著跟他扯到一塊去!想想他上輩子怎麽對你的,你名聲讓他汙作了,人被?他給占了好些年——”


    言昳倒噎一口冷風:“什麽玩意!誰被?他占了。呸呸呸,大好金秋,說這倒胃口的話,他是小京巴上炕,光叫喚也上不來老娘的床。怎麽著,你以為那?些風言風語真有影,我能讓他給作踐了?”


    山光遠一愣。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但想著言昳出入衡王府那?麽多年不是假事,梁栩明顯又?是對她既恨又?愛的……


    她不也說自己懂得多嗎?


    言昳被?他這話給倒胃口的直翻白眼,連呸了好幾口:“你給我洗洗腦子,想也不許往這方麵想!我上輩子跟他做生意,走?的明賬,他要是想拿色相摻帳,那?他半個王朝也買不起我的床幃一宵。”


    山光遠:“那?他最後也沒少坑你。你被?他毀了生意,不都是實?際的事兒?嗎?”


    其實?梁栩坑她,最主要的就是把她嫁給了他,強買強賣了一樁婚事,但對山光遠來說這不算坑,他自然沒說。


    言昳撫了撫胸口,總算把惡心?勁兒?順下去了:“我還是當年的我嗎?現在跟他做買賣,是因為他姐姐枝繁葉茂,唯一能給她刮出傷,叫她不順當的,隻有梁栩了。”


    山光遠皺眉思索著她的話:“可?公主跟他鬧不和,為的是什麽?沒有梁栩在前,她難不成還想——”


    山光遠看了看言昳。


    野心?大的女人很多,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言昳聳肩笑了笑:“她跟我業務太重合,一山不容二虎,她要上位當了大明武皇,我就完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梁栩這種心理感覺還挺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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