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慶長公主與大批兵力?入朝後,京師的黎明依舊是靜悄悄、藍瑩瑩的,莊嚴又定?式、荒唐又合理。俯瞰它,像是俯瞰幹燥黃土地麵上劃出棋盤地格紋,隻是幹裂的土地隨著風的吹動,逐漸崩塌。


    城防兵徹底被替換,著新式短衣,頭綁紅巾的士兵在城市中穿梭巡邏。


    寶膺將信件交給送信的使?者,也換上了一身?白衣喪服,短發?上既不束髻也未戴冠,坐在煙深水闊舍的高堂內。


    果然,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有從宮中來的車輦停在了煙深水闊舍門外。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上輩子沒踹掉梁栩,就在梁栩登基後沒多久被親弟弟暗算了。


    這輩子踹掉了梁栩,就成功進京奪權了。


    第131章 .權力


    寶膺款步登上車輦, 車門合上,輪聲轔轔,往宮中而去。


    言昳之前勸他不要?留在京師。


    她說?:“你不適合直麵戰爭, 如果熹慶公主長期圍攻京師, 而梁栩負隅頑抗,封城後京內會很可?怕的。你說?不定能看到?京師像多年前法?軍攻占金陵一樣, 連人?吃人?都可?能。”


    寶膺說?他知道, 可?他仍舊不想?走。他無法?阻攔自己陌生的母親對這個世界的拳打腳踢, 對京師的狂轟濫炸, 他也知道戰爭殘忍, 此不過其中不起眼的一場罷了。


    可?他就想?呆在這個炮火連天的京師, 如果真是不幸成了戰爭下的亡魂,他也認。


    寶膺知道自己不該問言昳, 可?他還?是忍不住道:“你若是心中有?計劃,為何不在此刻就攔住她進攻京師?會不會也能減少些這戰事造成的傷亡?”


    言昳微微抿嘴, 笑道:“這不是刀下救人?這麽簡單的問題,如果我?改動自己的計劃, 京師百姓今日幸免於難。但我?們?打個平手, 大明分?裂成兩半, 這之間的戰爭還?會死多少人?呢?這算不了的,我?也不想?算。”


    她是有?點絕情的性格,她不會給自己背負太多負罪感。言昳笑:“我?總不把自己放在劊子手或救世主的位置,我?就是滿腦子利益的凡人?而已,那就做好凡人?庸碌爭奪的本分?。我?活著的幾十年坐享權勢,等我?死了有?人?刨我?的墳,掛我?的頭,我?才不在乎呢。”


    她泰然自若的說?, 一定程度的絕情是幸福的根源。


    她說?,你總陷入痛苦,還?是因為太良善敏感,太共情他人?。


    當他目光從車窗兩側掃視,看到?被油彈焚燒成黑架的房屋,或土路上因為十日封城拉鋸而餓死的百姓。


    卞宏一手下大批士兵,操著口音,圍住某幾家朝中高官的住宅,將奴仆毆打致死,又把老小拖到?了街上——


    寶膺閉上眼睛。


    對於他來說?實在衝擊,對於京師近百年生生死死的曆史而言,不算什麽。


    進了宮門,巍峨依舊,天邊浮起一絲絲金線,是即將破曉的痕跡。寶膺到?了月華門下車,他瞧見不少禦林或禁衛已經?被替換,城門不守規矩的連端敞開著,紅牆下連綿站著些軍備各色的士兵,木杆□□與短刀、皮水壺掛在他們?圓領袍的腰帶上。


    他們?表情醺然的仰頭看著皇宮上頭的藍天,又恍惚又害怕,卻又突然轉頭用土話聊著什麽皇帝會不會在宮裏操太監的白屁股,仿佛穢語說?的越大聲,在這紅牆琉璃瓦間回蕩起來,才有?種?狠狠的快感。


    他們?僅存的對這紫禁城最大的敬畏,就是磕煙鬥的時候,不往那紅牆上敲。


    寶膺一身白衣下車,引來了不少士兵的圍觀,有?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那幫士兵對他總算有?了些正色。


    寶膺並不斜視,隻邁步從這擠滿士兵的甬道,往盡頭的養心閣走。他從頭到?尾的一身孝衣麻服,因短發無髻,隻在額前紮了一根白繩。


    有?的士兵咕噥著像行禮似的叫了一聲“見過世子爺”;有?的卻是新學新思出身,遠遠啐了一口:“沒他娘有?他什麽事,傲什麽!”


    寶膺麵上神色不動,隻當他們?跟當年像雕像似的拈紙撚子的太監沒區別,寬袖兜滿風,大步走到?養心閣外的空地上。


    外頭好些或跪在那兒或垂首的小太監們?瞧見他正要?行禮,可?能瞧見他穿孝服的下擺,有?些不懂事的呆呆仰頭看寶膺,覺得他這打扮太衝撞挑釁,竟倒吸口冷氣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門閣下頭跑出來位司禮監太監,是一位年輕的秉筆,瞧見寶膺,眼裏都泛出水了卻不敢表現出一點等救星的樣子,隻上前朝寶膺行大禮。


    他是寶膺在宮中得信的來源之一,寶膺也幫襯過他家族中躲避過幾場天災人?禍。這秉筆太監被寶膺扶了一把,才起身道:“公主現在還?不方便見您,您要?不在抱廈廊頭先坐會兒,奴才給您倒茶熏衣。”


    寶膺看養心閣前頭都沒有?幾個司禮監掌管大權的大太監們?,不知道是不是被殺了,他看了一眼養心閣緊閉的門窗,點頭道:“熏衣不必,給我?口熱茶吧。”


    他剛要?進屋,就聽見他走過來的那道長長的甬道另一頭,響起一聲哨響。寶膺後撤一步,站在抱廈處側頭看去,隻瞧見月華門甬道上的兵都繃直了身子垂著頭,一把輪椅緩緩從那頭推過來。


    秉筆太監知道輕重,連忙拉寶膺:“世子爺別看了!”


    寶膺步子踏穩在地上,就盯著那從甬道而來的身影,不肯動彈。


    秉筆太監急的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腰:“爺,我?的爺,紫禁城是誰槍多誰大了,早十年前他該給您見禮,可?現在不一樣了!”


    那秉筆太監太怕寶膺死在宮裏頭,幾乎是連拖帶拽的把寶膺扯進屋裏,寶膺拍了拍他的手:“你別急,我?都進了宮,也躲不開他。再說?又不是頭一回見了。”


    秉筆太監抬頭呆呆的看著他,寶膺冷靜的掰開他的手,端著茶碟,跟看景似的立在抱廈下頭,麵上又端起圓融討喜的笑意?。


    隻是當寶膺看清被輪椅推來的那人?的模樣的時候,他也笑不出來了。


    確實是卞宏一。


    他就跟街上剃頭的似的,脖子下頭套著塊大綢布,把肩膀腿都嚴嚴實實擋住。


    他本來就布滿燒傷、點著戒疤的腦袋,現在就像是被砍了頭放在托盤上被人?端過來似的,麵上泛起一絲灰藍,嘴唇發白。


    兩個金甲的士兵將卞宏一的輪椅上了養心閣前特意?搭好的斜板上,卞宏一這會兒才抬起眼皮看見了端著茶杯的寶膺。


    寶膺覺得他瞳孔邊緣都有?種?模糊的渾濁,但神情震動又深邃下去,確實證明他還?活著。遠遠的,能嗅到?他身上有?股腥臭味道。


    寶膺端著茶盞呆立在抱廈下頭,一時間忘了讓開。


    輪椅略向上傾斜著推過來,正這時,養心閣內攪出一陣陰風,朝卞宏一吹去,掀開了他身上裹著的大綢布,雖然隻掀開到?一半,但寶膺也看清了。


    他隻剩下一條癱軟的腿,腰臀似乎潰爛裹著層層疊疊的紗布,整個人?就像是下半截摔碎的木偶……


    言昳之前說?,她那一槍找準了方向,選對了彈頭,卞宏一十有?八九會慘死。他確實幸運的活了下來,但活的還?不如死了。


    卞宏一的手壓住了綢布,他好像能挪動的手也隻剩下了一隻,啞著嗓子冷冷道:“沒想?到?我?還?活著是嗎?”


    寶膺沒有?說?話。


    卞宏一的輪椅伴隨著一股臭味從他身邊推過,他冷笑道:“我?聽說?,那位心狠手辣的二小姐,還?跟你有?不少來往。這些日子你也一直站在她身邊。你若不是她的兒子,或許我?早就殺了你了。”


    那頭,卞宏一剛進入養心閣的院子,就瞧見正殿的門打開,幾位官員倉皇退出殿門,轉頭又看到?了卞宏一,嚇得跌坐在地。


    屋內傳來熹慶公主的聲音:“卞宏一。”


    寶膺目送他的輪椅進入了正殿。


    正殿門口早早搭上斜板,竟然連門檻都被鋸掉了一段。兩個士兵用力將卞宏一往上頭推,忽然從合攏的門簾內伸出兩隻白皙的女?人?的手,抓住輪椅也往上用力一拽。


    卞宏一開口:“小心。”


    公主的聲音輕輕快速道:“無事。”


    二人?身影進入門簾,過了一陣子,寶膺瞧見正殿後頭響起了輪椅的聲音,卞宏一的身影在後側回廊一閃而過,進入了東側的宮殿。


    這時,秉筆太監才躬身道:“世子爺,公主請您進去。”


    寶膺邁腿走到?正殿前頭,隻在那被鋸開的的門檻處腳步稍微一停頓,定睛竟瞧見門簾上有?一細串芝麻大的血珠子,但因為是紅底撒百合錦緞,直到?幹了近瞧才顯眼。


    這兒還?殺過人?呢。


    他抬手掀開錦緞合簾,走入屋內,屋外金光乍起,屋內有?種?雍容依舊的亮堂,寶膺走過幾步,到?雕花的襻間橫椽下頭,才轉步看向右手邊的榻座。


    熹慶公主坐在宣隴、睿文與乾慶三代皇帝都愛用的座位上,一身明黃色的柔滑黃綢衣袍裹著她,她手中捏著本折頁,抬頭看向寶膺。


    他倆將近六年沒有?見過麵了。


    寶膺覺得熹慶公主就跟凝住了年紀似的,從他小時候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公主卻恍惚,滿腦子還?都是一個半大少年抬刀在雪中割了自己的頂發。


    到?現在也沒將這頭發蓄起來嗎?


    他如今身量修長,模樣體格從小時候的可?愛到?變胖再到?變成了長身玉立的模樣,隻是眸中的不忍與共情半點不變。


    公主隻短暫的恍惚了一陣子,就哼笑了一聲,慵懶又高高在上道:“以?為披麻戴孝的進宮能氣到?我?嗎?”


    寶膺兩袖並起來:“也不是為您穿的。前頭睿文皇帝薨了,他是我?舅舅,我?是五服之內,總要?穿些日子的孝服。估計這段日子,我?又要?少一位舅舅,幹脆穿上吧。”


    公主知道他的意?思,她臉上泛起一絲笑影:“你那五舅還?沒死呢。他登基後總忙活了,我?也給他放了些假,現在在西宮住著呢。”


    寶膺自顧坐在左手邊的凳子上,攏著袖子道:“他偷閑正好,隻是叫我?進宮做什麽?”


    公主垂頭又去看折子,她身量很瘦小,小時候不覺得,現在看,她應該比言昳要?矮上兩寸多。簡直是個狂風驟雨中草葉般的存在。


    公主道:“留在宮中而已。我?聽說?那位二小姐要?殺卞宏一的時候,你就在現場。”


    寶膺:“對。你要?替他報仇嗎?”


    公主眉頭蹙起來:“報仇也不會找你。你也沒有?能耐下這樣的狠手。如果可?以?,我?會給那位二小姐雙腿也各開一槍,讓她爬出東直門。她確實是個做事跳脫的狠人?、滿腹大謀的混蛋,人?要?是聰明有?權又拋的掉廉恥禮儀,就幾乎天下無敵了。”


    公主也承認,與她混沌中走一步看一步相比,這位二小姐從頭到?尾都太知道自己要?什麽了。


    “其實自打知道她是白旭憲的二女?兒,很多事就對的上了。”


    寶膺聽到?她提起言昳,忍不住開口道:“對的上什麽?”


    公主頭上金色的發簪閃了閃光,眼角妝容有?胭脂色的暈染,輕笑道:“白旭憲怎麽可?能是為了忠節自殺的人?,他又怎麽有?膽子在五六年前狠狠咬我?一口呢。甚至往更早,韶驊說?是被我?刺殺而反擊,我?當時並沒有?動手殺他,兩方莫名就撕扯起來了。想?想?韶驊前陣子的慘死,想?想?他當年在金陵……同?樣在金陵的是白二小姐和山家孤子……”


    她口中所描述的言昳,像是童年時就多智近妖,萬般謀劃的幕後黑手。


    可?寶膺知道的十年前的言昳,是會抓住他的手說?“我?們?做朋友吧”的女?孩;是會在五年前拎著他拿來的點心,滿目擔憂的人?。


    公主沒說?錯,他也沒認錯,這兩個言昳同?時存在,是完全的同?一個人?……


    寶膺深吸一口氣,緩緩垂下眼睛。他或許不知道,公主卻能清楚發現,隻有?聊起這位二小姐,他麵上才會有?鬆動的神色。


    公主輕聲道:“我?還?聽說?,你們?好過。差點要?成婚了是嗎?但現在,她的好姘頭是山家小爺了。當然還?是兵權好使啊。”


    公主越細想?越覺得巧合,緩緩笑道:“真的是,你最討厭我?這個母親,卻愛的是一個跟我?有?點像的女?孩呢。”


    寶膺咬牙:“她跟你並不像。”


    公主並不太在乎,她笑聲既有?上位者的孤傲,也有?絲絲骨子裏的嫵媚,她在他麵前不像個母親,也從來不想?當個母親,玩笑道:“你敗在沒能征服那個女?人?上了,如果能讓她甘願與你成婚,或許我?已經?能利用你的性子,把她也按在京師了。當然,也不是你不是好情人?的意?味,女?人?最好的情人?隻有?權力,我?想?著山小爺要?是手中完全沒有?兵力,估計也就是個暖炕的命。”


    寶膺磨了磨牙:“如果你隻是想?叫我?來奚落我?,激怒我?,那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玩的。”


    公主看了他一眼,露出點驚訝的樣子。


    寶膺明白了。她沒在逗他或氣他,就跟她多年前說?駙馬爺是個奴才一樣,就是真心所想?就這麽說?出口了。


    公主道:“我?想?要?坐上那皇位。梁栩會讓位的。”


    寶膺並不吃驚,頷首道:“隨意?。”


    窗外金色的晨光落在公主的側臉上,她蜷起腿,細長的指甲撫過折頁的緞麵:“你是我?唯有?的孩子,就先當幾年太子吧。”


    寶膺抬眼,想?都不想?:“我?拒絕。我?不想?跟梁家血脈再扯上什麽關係。我?也不需要?當世子爺。你都當女?皇了,還?管什麽血脈、太子,就拿著紫禁城當玩具去吧。”


    公主:“體味體味吧,權力是很好的東西。更何況這一切本都該屬於你。”


    寶膺看著她,半晌道:“什麽叫……本都該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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