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不過我的確有些餓了。”


    “李廣,讓宮人進膳。”


    坤寧宮膳房一大早就聽說了風聲,參照上一回中宮娘娘有孕之時女醫與太醫的醫囑,略改動了一下膳單,上了許多以燕窩為配料的菜。


    像什麽燕窩福字鍋燒肥雞、燕窩拌熏雞絲、燕窩白鴨絲,都是極滋補養胃的。


    然而張羨齡坐在黃檀木彩繪餐桌前,拿起筷子,竟然感覺有些乏味,不大想吃。


    “可是菜不合胃口?”


    朱祐樘話音才落,張羨齡就一手掩住嘴,直犯惡心。


    梅香見狀,趕緊搶過一旁侍立宮女手上的痰盂,三步做兩步湊上前去。


    張羨齡吐了一回,方才好受些。


    太醫院諸人走到半路,又被內侍追上,急著叫了回去。


    又是一番折騰,劉文泰拱手道:“娘娘脈象很穩,並無太大幹係。”


    “可她這回難受的厲害。”朱祐樘憂心道。


    劉文泰卡殼了一下:“這……婦人有孕,本是情況不同,娘娘也許是這一下有些不適。若不然,臣開一些安胎藥?”


    張羨齡連連搖頭:“聞了藥味更惡心,沒事的,就是不想吃複雜的東西。”


    朱祐樘拗不過她,等談允賢過來,給出了相似的診斷,他才放下了半顆心。


    他私下裏問:“既然不想吃燕窩魚翅之類的,那你如今可有想吃的?”


    張羨齡側坐在美人榻上,想了好久,猶豫道:“青菜麵?”


    朱祐樘點點頭,拿過一個繡枕墊在張羨齡腰後頭,讓她好靠得舒服些。


    “你先休息片刻,我去煮麵。”


    他如今煮麵已經頗有心得,不多時,便盛了兩碗麵來。


    兩人就在美人榻旁擺了一個高幾,簡簡單單的用了膳。一碗素麵,湯汁清爽、堿水麵勁道彈牙,略燙過的青菜綠意盎然,有幾樣鹵菜,外加兩枚鹹鴨蛋作配料,吃得家常,卻很舒服。


    坤寧宮的習慣,是用過膳後散一會兒步。


    這時候太陽大,不好到外頭散步,朱祐樘便牽著張羨齡的手,在坤寧宮內走一走。


    壽兒也醒著,看見爹娘,高興的很,隻顛顛地跟在他倆身後。


    後頭還有幾個宮人時刻盯著小太子,唯恐他摔跤。


    壽兒見朱祐樘牽著張羨齡的手,覺得好玩,邁著小短腿趕到張羨齡身邊,想要抓住她的手。


    朱祐樘擔心壽兒淘氣,便把他抱過來,自己換了隻手牽著。


    三人散了一會兒步,朱祐樘想起上午朝臣們的回稟,不自覺抿了抿唇。


    張羨齡一見他這小動作,便知他有煩心事。


    這些年她都觀察出來了,朱祐樘生氣或者心煩的時候,不吵也不鬧,也不會吼著震天響宣泄怒氣,但多半會有一個抿唇的小動作。


    她懷孕是大喜事,朱祐樘不可能有什麽煩心的,那估計是朝堂的事。


    張羨齡如今早不像剛成婚時那般忌諱,笑盈盈的問:“樘哥哥可有什麽煩心事?”


    朱祐樘抬眸看向她,道:“被你看出來了。”語調裏帶著些寵溺的意思。


    他沉吟道:“原本是打算說與你聽的,不過你如今有了身子,我便不想讓你煩心。”


    “沒事的,我又不是風一吹就壞了。”張羨齡腳步一停,“是不是與織女機有關?”


    思來想去,現如今能與她有關的朝廷之事,也隻有這一件了。


    朱祐樘點點頭:“不錯。”


    他本想講給笑笑聽,左手卻被拽了一下。壽兒很不滿的望著他,口中喊道:“走,走!”


    這小子,倒真有主見。朱祐樘啞然失笑,隻好拉著壽兒繼續往前散步,邊走邊說。


    原來是工部將織女機與鵲橋機推而廣之這事遇到了難題,雖然朱祐樘早給他們下了令,但兩個月過去,情況卻不盡人意。


    雖說看在朝廷的麵子上,也有幾個大商戶開始學著造織女機與鵲橋機,但到底是小貓兩三隻,不成氣候。


    “不應該啊。”張羨齡疑惑道,“這織女機仿線效率勝出兩倍有餘,為何這些大商戶不立刻更新迭代呢?”


    “還是為了一個錢字。”朱祐樘道,“雖說織女機與鵲橋機紡線多,織布快,可因工藝複雜,造價比之尋常紡車要貴。與其換織機,多找一個織工還便宜些。”


    “至於那些小織戶,家中積蓄甚薄,更不樂意花錢換紡車了。”


    朱祐樘想著織女機與鵲橋機乃是張羨齡一手促成,怕她擔憂過甚,連忙安慰道:“想來也是時日短了些,再給這些臣子一些時間,讓他們好好辦事,想來可以推而廣之,畢竟欲速則不達。”


    張羨齡點點頭,笑了笑:“確實,也不可能一帆風順,也許集思廣益,能想出一個好辦法。”


    這幾日閑著的時候,張羨齡便在思索,到底如何才能將織女機和鵲橋機推廣出去。


    說白了,這是一個成本與風險的問題。商人逐利,但更看重眼前之利,至於用長遠的眼光放長線釣大魚,能做到的人並不多。這便造成了有錢者懶得換,沒錢者換不起的局麵。就像黃道婆造出的三錠腳紡車,明明是彼時領先於世界的紡車,按理說應當迅速使世麵上的紡車更新迭代。可直到如今,民間用的最多的,還是手搖一錠紡車。


    如何才是破局之法呢?


    她思索良久,同朱祐樘提出了一個不成熟的建議:“能不能試著辦一處官辦紡織廠,以作典範,等大家都接受了,再推動民間商人辦廠。”


    朱祐樘搖了搖頭:“想法雖好,可士農工商,商業到底是末業……官府若插手商賈之事,這紡織又不像鹽鐵,一定會引起爭議。”


    這倒是個問題。


    張羨齡想了想,又說:“那……若是換個名目呢?”


    “什麽名目?”


    “譬如說慈幼局和養濟院之中,總有一些孤苦無依的女孩子或寡婦,她們也都好手好腳的,有人捐幾台織女機、鵲橋機,讓她們能夠憑借織布有所收入,這應當不過分罷?”


    “自然不過分。”朱祐樘道,“可是這不也是小打小鬧麽?”


    “隻要能織出成布,賣得價錢低一些,自然能引起關注。關注的人一多,原本懶得動的商人也會追趕著換織機的。”


    她抱著朱祐樘的胳臂撒嬌:“就悄悄試一試,好不好嘛?”


    朱祐樘輕輕一點她的額頭:“你啊你,算了,隨你意,不過要有分寸。”


    張羨齡忽然笑起來。


    “怎麽了?”朱祐樘奇怪道。


    她笑著搖了搖頭:“隻是想起了高興的事。”


    就她剛才那說話的語氣,好像那種禍國殃民進讒言的妖後哦。


    不管了。好好的織女機與鵲橋機造出來,總不能束之高閣罷?隻要能讓這兩樣機器發揮出應有的功效,她就是當一回妖後也沒什麽。


    反正朱祐樘會護著她。


    第87章


    辦紡織廠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一座小小的紡織廠。


    造辦處的蕭荷花與蔡衡休假歸來,便領了這個任務。


    在宮外行走,到底是內侍方便一些, 於是兩人便商議了一番,各自分了工。蕭荷花來盯著宮內的匠人造織女機與鵲橋機, 蔡衡到宮外去張羅打點。


    蔡衡一月有大半的時日在宮外跑, 尋場地, 改屋子,定家具, 從初夏跑到深秋, 人都曬黑了幾個度, 這才跑出個名堂來。


    紡織廠的位置定好了, 緊挨著慈幼局的三重小院,為著要低調,外牆仍舊是蕭索斑駁的老樣子, 沒有漆新漆,更沒有刷紅漆,但屋子內部卻是大動幹戈了一番, 布局、規製都是按照中宮娘娘的吩咐來的,與尋常繡坊全然兩樣,走進一個人來看, 都會如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一般,嘖嘖稱奇。


    中秋之後, 好些台織女機與鵲橋機俱移進了慈幼局紡織廠, 由工匠一一安設、調製好。這也是中宮娘娘的注意,她嫌整個整個織機擺來挪去很費功夫,便命工匠們將原本的織女機與鵲橋機拆解成幾部分, 譬如圓木、轉盤、飛梭等零零散散的部位,一一標上編號,裝在一個大箱子裏頭,等運到紡織廠在組裝起來。


    別說,這樣一來,不僅是搬運織女機與鵲橋機的速度大大增快,連工匠造零件的速度也隨之加快了好些。畢竟各自專門造一樣零件,可比先造一樣東西又造另一樣最後在組裝到一起要來得容易。


    就這樣,小小的紡織廠已然初俱規模。無事具備,隻欠東風,招人的告示便貼了出去。


    當然貼告示多半隻是一個儀式感,真要招人,一是依靠原有的慈幼局以及養濟院,二來就是各色小報,同時也囑咐了一些走家串戶的牙人,要她們代為傳消息,特別是那些窮苦人家的女兒以及喪夫的寡婦。畢竟慈幼局紡織廠設立的名目,是惜老扶弱。


    ***


    西門外的一條胡同裏,住著齊寡婦和她的女兒。


    這一家雖然人丁稀少,但絕對是整條胡同裏最幹淨的一家,門庭雖簡陋,卻總是打掃的幹幹淨淨的,半點落葉都沒有。


    一大清早,就能聽見齊寡婦揮動掃把,唰唰唰的掃庭塵。


    她一向起得早,因為晚上睡得早。點蠟燭要錢,點油燈還要錢,雖然都是些錙銖之費,但齊寡婦還是舍不得。畢竟她如今守寡,還有一個孩子要養,家中隻有出的賬沒有進的賬,自然要精打細算,一個錢掰成兩半花。


    說起來也是一段傷心事,齊寡婦才嫁與她丈夫時,日子過得還是很不錯的。她公婆死得早,無需她侍奉,丈夫家中也略有薄財,房屋是自己的,靠做些小買賣過活。


    隻可惜好景不長,齊寡婦才生下大妞不久,外頭就傳來消息,說她丈夫在外頭買茶的時候,不幸淹死了。


    哭自然是哭了一場,可是抹幹淚,日子還是要照過。


    她還有女兒要養呢。


    幸好家中房宅是現成的,又有一些積蓄,倒也不至於揭不開鍋。


    但齊寡婦還是心中不安,小孩子容易生病,好不容易養大了,還要給她攢嫁妝,單憑家裏這一點點積蓄,能夠麽?


    於是平日裏她也接一些納鞋底,刺繡的活計,收些手工費,不貴。


    天氣好的時候,齊寡婦就把女兒放在庭前玩,怕她走丟,也怕有拍花子的人,齊寡婦特意尋一根長長的麻繩,一頭拴著女兒的腰,一頭係在她做活的小方桌上。


    這日,齊寡婦正坐在門前刺繡,聽見外頭有人喊她。


    齊寡婦抬頭一看,是胡同口的胡大娘。這胡大娘一家在這裏住了好些年了,算是老街坊,胡大娘性格開朗,平時也做些介紹的活兒。齊寡婦最早開始給人納鞋底、縫衣服,就是胡大娘給牽的線。


    見她來,齊寡婦忙站起來相迎,請胡大娘在桌邊坐下,又去張羅著倒水。


    胡大娘見大妞還被繩子拴著,就道:“這孩子大了,也得讓她自己跑一跑才是,不好整日拴著。”


    “我也是沒法子。”齊寡婦遞過來一個粗陶杯,苦笑道,“我何嚐不想帶著大妞到外頭玩耍,隻是要做工換錢,也沒旁人幫我帶她。”


    胡大娘雙手握著粗陶杯,道:“最近倒有一件好事,也許能讓你兩全。”


    “請講。”


    “慈幼局聽說過麽?”


    齊寡婦點點頭:“聽過。”京城裏興建的慈幼局,可是一件大善事,況且離她家所在的胡同並不遠。她偶爾抱著大妞去買東西,會從慈幼局路過,看見幾個保母帶著一些孤兒坐在庭前曬太陽,還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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