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娘壓低聲音道:“這慈幼局邊上,新建了一座繡坊,如今正招女工呢,月錢很不錯,我一聽,就想到你了。”


    “真的。”齊寡婦臉上閃過了驚喜之色,然而很快便低落下來,“可是,人家也許會嫌棄我晦氣。”


    她從前也去找過主家,想帶著大妞一起做個仆婦什麽的,然而人家多嫌她是寡婦,不要。


    “沒事。”胡大娘道,“聽說這慈幼局繡坊原本就是為了扶持弱小女子而設,我都問過了,像你這樣的寡婦,人也收。”


    齊寡婦有些心動,她看一看大妞,歎了口氣:“可是,我若去繡坊做工,大妞可怎麽辦呢。”


    胡大娘笑道:“這就是我為什麽說好事了,若是去慈幼局繡坊做工,白日裏你去上班,你家大妞也可直接送到慈幼局,說是有什麽……”


    她回憶了一下,才想起那個新名詞:“說是有托兒所!專門給你帶孩子的。”


    “有這好事?”


    齊寡婦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她托胡大娘幫忙照看一下大妞,當即奔向慈幼局。


    等到了慈幼局,她才知道,這並不是繡坊,而是什麽紡織廠。名字雖然古裏古怪的,但是做的事還是很簡單明了的,無非就是紡紗織布,這兩樣她都會,而且都很熟練。


    慈幼局紡織廠還有專人負責考校,齊寡婦因手腳麻利,做工又快又好,當即就被定下了。


    幾日後,深秋的一個清晨。齊寡婦把女兒裹得嚴嚴實實的,拉著她的小手出了門。


    行到慈幼局門前,除了三三兩兩的女工之外,還有不少小攤販,賣包子的,炸油條的,扛了兩個木桶豆漿來賣的……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好不熱鬧。


    大妞盯著那個炸油條的人,咽了口唾沫,卻把視線移開。


    齊寡婦瞧見女兒的神情,有些心疼,又想著從此以後每月能拿月錢,便拿了幾個銅板買了一個油條,給大妞吃。


    慈幼局的側門也開了,門口站了兩三個婦人,還有一個穿著宮裝。


    齊寡婦鼓起勇氣,拉著女兒往前,道:“我……我是在紡織廠做工的,這是我女兒。”


    一個婦人笑道:“可有牙牌沒有?”


    “有!”


    齊寡婦忙將自己新領不久的牙牌拿出來,木製牙牌上刻著她的姓名籍貫住址以及職位。那婦人查驗之後,在簿上登記了一筆。


    “你在這兒畫個押,說明你把孩子送來了。把孩子領走的時候,就在下頭跟著畫一個押,我們也好核對。”


    齊寡婦照著她所言做了,將孩子交給婦人,心裏還有點不舍。


    大妞年紀小,見要離開母親,無聲無息的哭起來:“娘,別賣我。”


    “娘怎麽會賣你呢。”齊寡婦急急地上前一步,將大妞一把攏在懷裏,“娘就在隔壁做工,等會兒領你回家。”


    那婦人也上來勸:“沒事,老師隻是領著你和其他小朋友做遊戲,等會兒吃午飯你娘就來接了。”


    安慰了好一會兒,大妞方才跟慈幼局的老師進去,齊寡婦也進了一牆之隔的紡織廠。


    進到紡織廠,先要把頭發勸用一個布兜包起來,還要洗手,穿藍色的窄袖廠服。


    大家都換成了同樣的裝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新鮮。


    齊寡婦被分到去操作織女機紡線,雖然之前被培訓了幾回,但等織女機真正開始動起來,她還是覺得很驚訝。這織女機,竟然能一次紡八根線呢!


    下了班,齊寡婦立刻去接女兒。在慈幼局側門前等候的娘親不止她一個,還排了一會兒隊,齊寡婦方才接到了女兒。


    齊寡婦領著女兒去吃飯,心裏甜絲絲的,若是每日能過這樣的日子,她可不必愁了,但願這紡織廠能長長久久的辦下去。


    慈幼局紡織廠第一日開工,蕭荷花就在這裏陪了一整日,等到夕陽西沉,她方和蔡衡匆匆趕回宮中,向中宮娘娘匯報。


    到坤寧宮時,萬歲爺也回來了,聽說他們時來稟報慈幼局紡織廠之事,饒有興趣的讓他們直說。


    蕭荷花與蔡衡便將今日開工之事一一說了。


    “今日五十位女工全來齊了,紡紗織布,井井有條,所得布匹比之尋常織機要多出四倍……”


    聽完,張羨齡笑著看向朱祐樘:“萬歲爺以為如何?”


    朱祐樘握一握她的手:“不錯,且靜觀成效。”


    張羨齡誇了蔡衡與蕭荷花幾句,賜了菜,便讓他們下去歇著了。


    蔡衡得了讚揚,心情很好,走出坤寧宮時,正好遇見了文瑞康。


    見了坤寧宮掌事牌子,蔡衡自然放低了身段,笑著向他問好。


    文瑞康見他一臉喜色,心裏多少也猜著了幾分,怕他光顧著高興,誤了中宮娘娘的大事,便悄聲提點道:“越是這時,越要謹慎。”


    蔡衡笑眯眯道:“文爺爺未免太小心了,這紡織廠好好的,不會有什麽大事。”


    文瑞康冷笑道:“你難道不知福禍相依這道理?誠然這慈幼局紡織廠給了一些人實惠,但也有一些人會因此失利。你且等著,沒到臘月,就一定會有文官彈劾。”


    他猜得半點不錯,慈幼局紡織廠開工還不到一月,就有文官上題本,為一些受到影響的織戶打抱不平,認為如此低價的棉布是與民爭利,損害了沒錢換織女機與鵲橋機的織戶利益。


    第88章


    冬日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的, 灰蒙蒙的天色,坤寧宮殿裏也顯得格外暗淡。


    上午,宮人內侍們抬出燈來, 拿著銀火鐮將三大盞珠子吊掛燈一盞一盞點燃, 又拿了幾盞桌燈來, 輕輕擱在書案上。


    有了燈火, 看報紙時便不會傷眼睛。


    張羨齡一手托腮,一手拈著燕京小報的一角, 一行一行看下去。


    因政事並非燕京小報的主要內容,是以隻在乙版的右下角留出了一塊版麵, 簡要說了個別文臣彈劾織女機鵲橋機之事。


    寥寥數筆,可張羨齡卻已經可以透過這文字,瞧見一群滿嘴仁義道德的老夫子。


    她將報紙一折, 細碎的聲響裏, 腹中的孩子動了兩下。張羨齡輕輕拍一拍腹部,安撫似的, 而後抬起頭, 望向眼前的蔡衡與蕭荷花。


    兩人默然而立, 站的筆直筆直, 甚至有些僵硬。雖說顧及在坤寧宮,臉上隻能帶著淡淡的笑,免得討中宮娘娘不喜,可倆人的眉目間都藏著憂色。


    張羨齡輕輕靠在椅背上,腰後墊了一個軟墊, 裏麵塞的事棉花,輕柔似雲朵。


    她舒舒服服的靠著軟墊,悠悠道:“這事, 我已知道了。”


    蔡衡撩起袍子下跪:“是臣不好,沒辦好差事,請娘娘責罰。”


    他一跪,蕭荷花也緊跟著跪下,口中請罪。


    “不幹你們的事,起來吧。”張羨齡道。


    她心裏明鏡似的,但凡一樣新事物誕生,無論前途多麽光明,總歸會經曆些風風雨雨。那高中課本上都講了,新事物戰勝舊事物不是一帆風順的,必然經曆曲折的過程。


    如今,織布機與鵲橋機正在經過曲折的過程。


    蔡衡問:“那……娘娘可有什麽指示?”


    他將自己想到的應對之法說出:“不然,臣看能不能請上書的官兒吃酒,同他說明情況,要他寬容寬容?”


    張羨齡搖了搖頭:“你們什麽都不用做,讓子彈飛一會。”


    “什麽?”


    張羨齡笑起來:“我是說,以不變應萬變,行了,你們下去歇著罷。”


    她既然發了話,蔡衡與蕭荷花就是心裏著急,也不敢多嘴,俯首道了聲“娘娘千歲”,便退下了。


    梅香提過來一個銅鎏金纏枝牡丹手爐,小聲道:“這些事,娘娘如今不管也成,您如今身子重了,還是要多多歇息才是。”


    張羨齡將手爐捧在手中,手爐中除了銀霜炭還加了一粒香料,清香嫋嫋,有安神之功效。


    “倒也不能完全不管,不然要是我這心血給鬧沒了,更慪氣。”


    她凝神想了一會兒,與梅香附耳說了好些話。


    梅香聽完,應聲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把消息傳下去。”


    張羨齡微一頷首:“這事也急不得,沒個數年的功夫,還真難搞定。對了,周姑姑今日可好些。”


    周姑姑年事已高,到了冬日,寒風一吹,身子骨更受不住,三日前下坤寧宮月台時,不慎跌了一跤,便告了病假,在直房修養。


    “女醫開了藥,吃了幾劑,周姑姑精神也好了些。”梅香稟報,“早上我去看她,她老人家能吃半個饅頭了,不像前兩天,隻能喝粥。”


    張羨齡道:“庫房裏還有好些燕窩沒吃呢,你問問女醫,若是周姑姑能吃燕窩,便挑好的熬給她吃。”


    “記著了。”


    梅香正答應著,忽見秋菊走過來,停在暖簾下。


    “娘娘,膳房已經備好膳了,是否傳膳?”


    “可以。”


    秋菊便去張羅傳膳之事,梅香也陪在一旁伺候。


    今日午膳之中,最為矚目的一品菜是清水打邊爐,這是中宮娘娘親自說了做法,吩咐坤寧宮膳食做的。看著和京中時興的黃銅涮羊肉火鍋有些類似,但也有所區別。所謂清水打邊爐,顧名思義,就是一鍋清水置於爐上煮食。


    司膳宮女放了幾塊薑片、陳皮、蔥白入清水鍋,又撒了少許鹽,便是初始的湯底了。


    桌上依次擺著幾盤菜,都是生的,要下鍋子燙了方能吃。這燙菜的順序也有講究,得先下生魚片,再下牛肉、肉丸之類的,方能使味道不混雜。


    薄薄的生魚片放在清水中一焯,便撈出來蘸醬。醬汁並不複雜,粉彩花卉紋碟底鋪滿醬油,加些研得碎碎的香料,再倒上幾滴芝麻油即可。雖然都是簡簡單單的食材,卻將魚肉本身的鮮美展現的淋漓盡致。


    張羨齡連吃了兩片魚肉,臉上隱隱有了笑意,她懷這一胎反應大,吃不得油膩的東西,便想起了清水打邊爐。從前吃這個,還嫌棄有些寡淡,如今吃起來,倒是正合她的口味。


    侍奉張羨齡用膳的宮人瞧她今日胃口不錯,臉上笑意也濃厚了一些。


    用膳畢,張羨齡命梅香將剩下未動的生魚片全到在鍋裏燙熟,要她用食盒裝好,拎著周姑姑吃。


    梅香拎著食盒告退,走出殿門,身後跟著的小宮女便趕忙將食盒拿過來,笑道:“姑姑莫累著,我來拿。”


    梅香道:“從前都叫娘子,如何又改叫姑姑了。”


    小宮女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周姑姑如今歇息,您不就是坤寧宮的管家婆子麽?”


    “這話不許再說。”梅香歎息了一聲,“我倒盼著周姑姑早日好起來。”


    要說梅香沒想過坤寧宮管家婆的位置,那一定是假的。可她們主仆幾個自從娘娘當選太子妃起就一起共事,相伴那麽多年,若說沒有同僚之情,那也是假的。


    梅香至今還記得,每年端午,周姑姑總是會包上一大串粽子,分發給她、秋菊還有其他大宮女吃。周姑姑自己愛吃鹹粽,可送到梅香手裏的,永遠是她喜歡的棗泥餡甜粽。


    她是真心實意盼著周姑姑能痊愈的。


    周姑姑的房裏藥香彌漫,還夾雜著一絲奇怪的、老年人房裏時常會有的味道,像是什麽東西放陳舊了,雖然不臭,但也說不上好聞。


    梅香一進門,就給周姑姑她老人家行了半個禮:“娘娘惦記著姑姑,特命我提來些菜。”


    周姑姑躺在床上,掙紮著坐起來:“奴婢謝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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