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我會去。”朱祐樘道,“你放心, 我自有法子讓他精神振奮起來。”


    想到之前周太皇太後曾與笑笑有過衝突,朱祐樘又補了一句:“對了, 你不必天天去仁壽宮問安,還是一如往常吧。”


    “皇祖母病著,我自然要照拂一二。”


    “有我在。”


    朱祐樘的語氣很堅定:“皇祖母於我有養育之恩, 自然該由我親自照料, 無需你去替我盡孝,如此方才稱得上孝順。”


    他輕撫笑笑的憔悴的鵝蛋臉, 心疼道:“這些天事多, 你都消瘦了些。有空, 好好歇一歇, 不用起得那般早。”


    張羨齡聞言,心下一柔:“你放心,我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不會照顧自己?倒是你,要注意保重身體。又要上朝, 又要批本,還要平台召見,就是個鐵打的人也不能這麽累。真把我逼急了, 我和朝臣吵架搶人去。”


    “知道了。”朱祐樘揉了揉她的頭發。


    坤寧宮的清晨,一家人醒來的時間並不同。


    朱祐樘照例是最早起來的,當他快用完早膳的時候,朱厚照睡眼惺忪的走出來,打著哈欠。


    瞧見爹爹穿著通天冠服,朱厚照一下子清醒了,心裏打鼓似得砰砰砰跳個不停。


    莫非爹爹知道自己這兩日都沒怎麽好好學?


    他頗有些忐忑,硬著頭皮走上前請安:“爹還沒去上朝麽?”


    “正要去。”


    朱祐樘起身,向他道:“今日,你可不必上學去,跟我來。”


    又不是周末,為何不用上學?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還沒想明白,隻見朱祐樘已經往外走,他連忙跟了上去。


    春意融融,皇極殿廣場的丹陛之下,立著許多穿瀾袍的儒生,疏落有致。


    這是今日進宮來參加殿試的科舉考生們。在考生們前方,按照官位大小排列著一眾讀卷官與受卷官。


    春光明媚,照在考生們的白色瀾袍上,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殿試的場景,朱厚照是頭一回見著,看著很新鮮,左看看,右看看,怎麽也看不夠。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耳畔響起爹爹的聲音:“你眼中所見的這些人,寒窗苦讀數十載,隻為上金鑾殿的這一日。他們之中,或許有安邦定國的能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棟梁。”


    “你生而為太子,雖不用同他們一般用功溫書,但各自有各自的指責。所謂’君君臣臣’,即做君王的要有君王的樣子,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樣子。為君難,為臣不易。因此無論有何變故,你都得有為人君的樣子。”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這些日子,你很為太祖母的病擔心是不是?”


    “是。”朱厚照喃喃道。


    “朕也擔心。”朱祐樘負著手說,“可朕並沒有因此荒廢朝政。”


    來了來了,果然還是訓自己。朱厚照有些沮喪,耷拉著腦袋:“孩兒知道了,一定會好好學習。”


    輕輕一聲歎息,朱祐樘道:“生老病死,皆是常例。以後,爹也終究有離去的一日。”


    朱厚照猛地抬頭,劍眉緊蹙。在孩子的印象裏,爹娘應該是不老不死,可以永生的。可爹爹的話卻讓他有些惶恐,忍不住胡思亂想,倘若真有那麽一日,他該如何?


    朱厚照拉住爹爹的衣袖:“不會的,爹爹會萬歲的。”


    朱祐樘淡淡一笑,捉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總會有那麽一日,所以你要好好看,好好學,怎樣才能當一個好的皇帝。”


    朱厚照似懂非懂。


    莊嚴肅穆的鼓樂之聲響起,萬眾矚目,朱祐樘緩緩走入大殿。


    在場之人在禮儀官的指引下齊齊跪地,行五拜三叩之禮。


    朱厚照遠遠看著俯首叩拜的人群,以及高高在上,坐在寶座正中的爹爹,胸膛裏的一顆心怦怦作跳。


    他以後,也會成為這樣的皇帝麽?


    太陽漸漸移至中天,到午時,朱祐樘攜子離去,著內閣大學士們好生看顧。


    其實按照儀製,隻要過了正午,考生便可交卷,但因為是關乎前途命運的殿試,幾乎沒有誰是提前交卷的,即使寫完了,也是坐在案桌前看了又看,檢查又檢查。


    隻有一個人例外,南直隸蘇州府的唐寅早早地就交了卷,第一個走出了大明門。


    大明門的警戒範圍之外,堵得水泄不通,無數仆從家人都靜靜等候著,有考生的親朋好友,也有湊熱鬧的路人。


    見有人從大明門出來,人群立刻騷動起來。


    “這位貢士老爺,試題很簡單麽?怎麽才過午時就出來了?”


    唐寅爽朗大笑:“不簡單,很不簡單,可難不倒我唐某人。”


    “什麽玩意兒?”問話人小聲嘀咕了兩句。


    唐寅聽見,嗤笑道:“等著瞧罷,三日之後傳臚大典,我唐某人必定是頭名。”


    這等狂言,不說百姓為之側目,連往來巡查的金吾衛都忍不住多看了唐寅一眼。


    好一個狂生,說話竟然這麽大的口氣,莫不是題太難,考瘋了罷?


    日暮西山,鍾鼓聲響起,最後一位考生的答卷被收卷官收起,持續了整整一日的殿試正式結束。


    一眾考生依次通過奉天門、午門、端門、承天門、最後從大明門底下魚貫而出。


    嫌考生多,被擠著難受,王守仁特意在金水橋邊停了一會兒,賞了賞景,方才優哉遊哉往大明門走。


    守在大明門良久的王華好不容易瞧見兒子的蹤影,氣不打一處來:“你是王八怎麽的?爬也該爬出來了。”


    王守仁嬉皮笑臉:“爹,我是王八,你是什麽?”


    “去去去。”王華嫌棄道,“要不是三日後有傳臚大典,老子非打你不可。”


    父子兩個上了馬車,王華問:“這次策論考得什麽?難不難。”


    “挺難的。”王守仁道,“尤其是最後一道策問題,是這樣的。”


    他回憶了一下,將策問題目完完整整,一口氣背了出來。


    “學者於前賢之所造詣,非問之審、辨之明,則無所據以得師而歸宿之地矣。試舉其大者言之:有講道於西,與程子相望而興者,或謂其似伯夷;有載道而南,得程子相傳之者,或謂其似展季;有致力於存心養性,專師孟子,或疑其出於禪;有從事於《小學》、《大學》,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於老。夫此四公,皆所謂豪傑之士,曠世而見者。其造道之地乃不一如此,後學亦徒因古人之成說,謂其爾然。真知其似伯夷、似展季、疑於禪、疑於老者,果何在耶請極論之,以觀平日之所當究心者。”1


    王守仁得意道:“爹,你兒子記性好吧?”


    王華沒搭理他,眉頭緊鎖。


    “爹也覺得難?”王守仁湊過來,笑問道。


    “不是。”


    王華蹙著眉頭道:“這個題難是難,可我怎麽覺得,好似在哪裏聽過。”


    “有什麽奇怪的,肯定是從書中來的呀。不然還是憑空出的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華煩道:“你別吵吵,讓我好好想想。”


    他一定是在最近半個月聽到這個題的,當時還納罕,覺得這是個很刁鑽的題目。


    是在哪裏聽見的呢?


    苦苦思索良久,王華終於想起來了,他是去喝茶的時候,聽兩個儒生談論起這個題目。一個說,一個答。


    他依稀記得,一個儒生稱呼另一個解題的人為“伯虎”。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明-程敏政《會試策問》


    第104章


    殿試剛剛結束, 就有好些流言蜚語,這一個說他曾經聽人說起過策論的第三問,那一個信誓旦旦曾在靠前見過策論第四問, 街頭巷尾, 紛紛揚揚, 誰也弄不清真假。


    與殿試無關的, 隻是當作一件新鮮事,傳話本似得添油加醋;而那些剛剛走出大明門的考生可坐不住了。科舉漏題!舞弊!這是何等大事!倘若真如傳聞所言, 那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但凡和唐伯虎打過照麵的,立刻想起這個狂生。大家一對口徑, 發現他不僅是在考後揚言自己一定榜上有名,而是在殿試開始之前,就曾在酒樓信誓旦旦說:“我唐某人一定是狀元。”


    能闖到殿試這一關的, 誰不聰明?誰沒有些傲氣?可又有誰敢在殿試開始之前就宣稱狀元非我莫屬?


    唐伯虎這般放肆, 究竟是誰給他的底氣?


    倘若他提前得知了試題,那這便說得通了。


    也有憤怒的考生跑去質問唐伯虎。


    唐伯虎正在喝酒, 聽了這話, 嗤笑一聲:“簡直可笑。”


    “那你憑什麽考前就敢說自己是狀元?”


    “憑什麽?”


    唐伯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笑道:“夏蟲不可語冰。你若有我這等才學, 你便知我為何敢說這話,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豎子爾敢!”


    越發吵得厲害。


    流言發酵到第二日,也就是傳臚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陰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從黑夜裏蘇醒,並沒有陽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守衛最外頭一扇宮門——大明門的金吾衛剛剛換班, 忽然瞟見遠遠地有一團人移動著,正朝著大明門的方向。幾乎所有金吾衛都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兵戈,一臉警惕。


    金吾衛首領喊話道:“來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闖。”


    那些人走近,在離金吾衛們還有十餘步的地方駐足,他們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裝束。為首的一個老儒生聲音朗朗:“我等來此,是向萬歲爺陳情。此次殿試,有賊子舞弊,人神共憤。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竟然會被唐寅這等無恥小人所害。請萬歲爺明察!以安天下讀書人之心!”


    說著,這個老儒生膝蓋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他一跪,身後的儒生亦紛紛跪下,不吵也不鬧,隻是哭訴。


    有人哭自己的娘親,熬壞了眼睛刺繡以換取筆墨銀;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讀的歲月;還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舉,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過路行人聽見這哭聲,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誰家不曾想過供孩子讀書考科舉呢?此時聽見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訴,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後跪了下來。


    大明門外,一片哭訴聲,這是極為罕見的事,金吾衛們都呆住了。


    好一會兒,金吾衛首領方才回過神,吩咐副將守好宮門,自己則飛奔去報信。


    ***


    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將將走至乾清宮門下,忽然眼前閃過一道光亮,半空中一聲炸雷響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下,砸在他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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