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於是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進到乾清宮簷下。盡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還是被雨打濕了一大半,連葡萄紫的顏色都顯得暗些。


    他向前來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這樣進去,怕是會被言官彈劾,說我禦前失儀。”


    “那也沒法子。”何鼎迅速領他進殿,“都來了,就等著李大人您呢。”


    從東暖閣的草綠錦簾下過,隻見內閣閣臣並六部九卿俱齊,密密麻麻站了兩列,隻差李東陽一人。


    李東陽上前行禮:“臣給萬歲爺請安。”


    “免禮。”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請李廣轉交:“這是臣剛剛拿到的奏本,是戶科給事中華昶所寫,請萬歲爺過目。”


    奏本擺在禦案之上,朱祐樘掃了一眼,命李廣將奏本念出來。


    “臣聞士大夫公議於朝,私議於巷:翰林學士程敏政假手文場,甘心市井,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於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於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於外。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奪其魄,或先以此題驕於眾,或先以此題問於人……”1


    奏本念罷,殿中人鴉雀無聲,都低垂著腦袋,生怕萬歲爺點到自己的名字。


    朱祐樘捏著奏本一角,輕輕敲打禦案,似乎在思索什麽。


    奏本磕在禦案上,響動很輕,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卻將這點兒響動無端放大了好幾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將這奏本擱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話說。”


    程敏政本就是一身的冷汗,此時聽見萬歲爺點名,更是腿一軟,站也站不住,癱跪在地上。


    “臣……臣……請萬歲爺明察。”


    朱祐樘冷眼看他,而後將目光移開,掃過在場眾人,問:“諸位可有想說的?”


    無人敢應。


    朱祐樘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牟斌。”


    立在萬歲爺身側的錦衣衛指揮使連忙站出來答應:“臣在。”


    “將翰林院學士程敏政、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通通看管起來,嚴查此事首尾。”


    “臣領旨。”


    朱祐樘又道:“另,場中朱卷,凡經程敏政看者,許主考大學士李東陽與五經同考官重加翻閱,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試於京師者,鹹知有司之公。”2


    “行了,就先這樣。”


    眾臣聞言,依照舊例,一同跪地三呼萬歲,而後依次退出東暖閣。


    離了乾清宮,立刻有人抱怨:“這叫什麽事啊?科舉舞弊,真是好膽!”


    李東陽聽了,也歎息了一聲,抬眼望見密密匝匝的雨幕。


    這樣大的風波,不給出一個說法,天下儒生絕不會善罷甘休。


    後宮之中,張羨齡亦聽說了此事。


    不過最開始,傳到她耳朵裏的信息比較模糊。在朱祐樘回坤寧宮之前,李廣特意派了何鼎來通氣,隻說萬歲爺因為科舉舞弊之事有些不快。


    科舉舞弊?張羨齡穿越過來這麽些年,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不覺有些吃驚。


    等朱祐樘回來,她試探著問了問。


    “是有這事。”


    說起這個,朱祐樘冷笑一聲:“簡直不知所謂。”


    “確實。”張羨齡附和道。


    科舉舞弊,簡直是把公道人心放在地上踩。放在後世,若是出現高考舞弊的情況,那一屆的考生和家長一定恨之欲死,更別提如今正兒八經能夠一考定終身的科舉考試。


    “不過,是怎麽個舞弊法呀?”張羨齡有點好奇,“夾帶小抄?”


    朱祐樘搖搖頭:“據說是泄題。”


    “那這牽扯可就更大了。考官和考生一個都跑不了。”


    “已著錦衣衛嚴查。”朱祐樘道,“據說有個涉事考生還是個狂才,考前就叫囂自己一定能考中。”


    張羨齡吃驚道:“還有這樣的。”


    “有,是蘇州府的,叫唐寅。”


    唐寅?這名字還挺耳熟。


    張羨齡想了想,恍然大悟,這唐寅不就是唐伯虎的大名嗎?好像伯虎是他的表字來著。


    這樣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難道會作弊不成?


    一時之間,張羨齡也有些糾結,人品和才能不能掛鉤這個道理她懂,可私心裏她還是希望唐伯虎是清白的。


    畢竟,那是寫出“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的唐伯虎呀。


    為了這個,她很關注這次科舉舞弊案的消息。


    三月,場中朱卷複核已定。依照大學士李東陽所奏,原本取中的試卷之中並無徐經與唐寅之卷,考中名額已定。


    四月,徐經自陳曾經在考前給翰林院學士程敏政送過金銀,但不肯承認買題之事。


    六月,於午門前召集眾人對峙。徐經說自己給程敏政送金銀隻是慕其學識,想要求學,後來果真有幸聽程敏政講課,因為課業難,他特地請教同鄉唐寅解法,作了一些文字,萬萬沒想到這些文字之中,竟然有一些和試題重合。可這也不奇怪呀,天下文章就那麽多,興許就是程敏政教書特別厲害,將東西都講透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張羨齡一早派了內侍去午門偷聽,等聽完了實況轉播,她還是一頭霧水。不是,所以唐伯虎到底作弊了沒有?


    還是得問朱祐樘。


    “笑笑,事到如今,重點已經不是在他倆作弊了沒有。”朱祐樘耐心向她解釋,“如何平息士大夫之怨,方才是重點。”


    “所以……”


    “徐經與唐寅向程敏政行賄一事確已查明。且這唐寅之前就有在學宮裸身戲水、考前宿妓醉酒之舉,實在有辱斯文,不堪為官。”


    張羨齡皺著眉頭道:“可是……他還是有才華的。”


    “所以我並沒有絕了他的路。”朱祐樘道,“雖然不能直接為官,卻可為一小吏。若真有才華,自然也有出頭之日。”


    話說到這份上,張羨齡也不好再勸。隻是唐伯虎這樣的性子,十有八九不會甘心從小吏做起。


    本著對有才之士的憐惜之情,張羨齡想了又想,吩咐文瑞康安排一個內侍出宮去開導開導唐伯虎。


    ***


    大暑時節,天熱得跟蒸籠似得。


    許多人都習慣在傍晚時候出來溜達一會兒,這時太陽的威力減少了許多,不會曬得人發慌。王守仁也不例外,他考中了二甲進士第七人,如今觀政工部,因此常住京城。


    下了班,他喜歡去東山樓喝上兩杯酒,而後再慢悠悠的回家。


    東山樓的夥計已經認得他了,一進門,就引他到坐慣了的雅座,並按照老規矩準備酒和下酒菜。


    等酒來的時候,王守仁習慣觀察身邊的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有些人喝酒是一臉高興,有些人則是借酒消愁,譬如隔壁桌的這一位,眉毛都糾纏到一起,一看就是愁到不行。


    這人對首還坐著一個人,因是背對著,所以王守仁瞧不清真麵目,隻聽著那人勸道:“伯虎兄,你若不去,那何以為生呢?難道是買字畫?可如此一來,你的一腔學識不是全然無法施展了麽?”


    聽到“伯虎”這個表字,王守仁頓時來了精神,拿出當時格竹的勁頭去“格”唐伯虎。


    隻見唐伯虎把手中酒盞往桌上一拍:“我唐某人乃是應天府鄉試第一,堂堂解元!怎可去為一小吏?要不是看在你請我喝美酒的份上,我早走了,不必再說。”


    那人歎了口氣,摸出一個錢袋放在桌上:“言盡於此,還望三思。”


    說完,便告辭離去。


    唐伯虎獨自一人坐著,喝酒喝得越發凶了,壓根不是喝酒,而是灌酒,瞧著已經是醉意上頭,邊喝還邊吟詩:“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句。


    王守仁嗅見空氣裏的酒香,便知這酒一定不凡,見唐伯虎如此牛飲,有些心疼好酒。


    他走過去笑道:“這位兄台,討杯酒吃,使不使得?”


    唐伯虎伏在桌上,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見王守仁一身儒生打扮,揮手道:“喝就是。”


    王守仁當真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喝了,才道:“實在抱歉,方才不小心聽到你與友人的談話。”


    唐伯虎趴在桌上,懶得動。


    王守仁道:“其實吧,如果能做小吏,也……”


    “我看你也是讀書人罷?”唐伯虎打斷道。


    “是,其實我和你是同年。”


    “考中了?”


    “考中了。”


    唐伯虎嗤笑一聲:“好,你告訴我,倘若你和我易地而處,你會不會去做一個小吏?”


    王守仁答不上來,道:“這……要好好想想。”


    “嗬,站著說話不腰疼。”唐伯虎晃晃悠悠給自己又滿上一杯酒,不去管這個不速之客。


    沉默地喝了兩杯酒,不速之客就離開了。


    唐伯虎依然在酒館裏,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一直到夜深,店家要打烊了,唐伯虎方才起身。


    他扶著牆走路,才走到門口,迎麵撞上方才那個不速之客。


    黑夜裏,王守仁提著一盞燈,高興道:“我想明白了!”


    “什麽?”


    “我會去做這個小吏的。”王守仁目光堅定,“你既然喜歡李太白的詩,就應該知道,行路難之後一句,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我可能會當一段時間的小吏,但我絕不會做一輩子的小吏,我可是要當聖人的人!”


    唐伯虎簡直無語。


    別人都說他太瘋癲,今個兒他倒遇見了一個有過之無不及的。


    作者有話要說:  12出自 明孝宗實錄卷一四八


    曆史上,王守仁後來被貶到貴州的深山老林裏當小吏,在這一時期“龍場悟道”,開創了明陽心學,並且最後憑借成為明代憑借軍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有的時候,性格也許真的能決定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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