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年邁的黑袍巫祝怔怔望著明決,恍惚間好像看到那個從茫茫黃沙中走來的瘦削身影,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地問道:“伊……伊和大人?”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好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從這場幻夢中驚醒,從此就再也無法看到伊和大人的身影了。


    明決嗯了一聲,叫道:“薩曼。”


    薩曼正是眼前這位老巫祝的名字,聽到明決的口中叫出他的名字,老巫祝的眼中含著熱淚,對著他深深彎下了腰,恭敬道:“伊和大人,您終於回來了。”


    當年明決來到鮮胡時,並沒有顯露任何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神通來,隻是這裏的巫祝們堅持相信他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在鮮胡人的印象當中,那時明決的年齡應該不大,然而那些老巫祝們每次見到他,都要俯身行禮的。


    數百年過去,他們見了他,也還是老樣子。


    後麵準備刀劍相向的鮮胡人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看看明決,又看看那些黑袍巫祝,最後把目光落在了白袍巫祝的身上,希望他能告訴他們接下來該做什麽。


    白袍巫祝同那些老巫祝一起,俯身行禮,道:“大人。”


    他身後的那些鮮胡人雖然還有些搞不懂現在的狀況,卻也學著白袍巫祝的樣子,異口同聲道:“大人。”


    他們開始回想最開始的時候,那位黑袍巫祝是怎樣稱呼這位大人的,當時他叫的好像伊和大人。


    傳說中伊和大人?


    距離明決離開鮮胡到今日過了也有幾百年,在鮮胡除了那四位黑袍的巫祝也沒人親眼見過他了。當年為了紀念他,倒是留下幾張他的畫像,如今的鮮胡人也能時常去瞻仰他的風采,隻是那畫像的畫風過於狂放不羈,如果按照那畫像來找人,他們大概隻能找一個黑熊精回來。


    每次老巫祝們看到鮮胡人對著這些畫像行禮,總是會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神情,後來便看開了,這種事隻要心意到了就行了。


    明決抬手,做了個起的姿勢,眾人直起身來,白袍巫祝看了一眼剛剛從水裏麵爬出來的秦凡,猶豫良久,向明決問道:“大人,那怪物現在怎麽樣了?”


    所有鮮胡人都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明決,希望能夠從他的口中聽到一個好消息。


    明決道:“事情已經解決了,隻是還有一事需要你們來做決斷。”


    此話一出,眾人的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來,白袍巫祝道:“大人請講。”


    “此事說來話長。”明決說到這裏就轉頭看向雲落影。


    雲落影:“……”


    真不愧是他們尊上,一恢複了本來的麵目,除了對他家的小姑娘,對其他人是真沒什麽耐心,但是能不能稍微尊重他一點他這個長輩,怎麽說他現在也算是他嶽父吧,哪有這麽幹的?


    然而或許是多年的習慣使然,這些話雲落影也隻敢在心中腹誹一會兒,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他上前一步,以一句“事情是這樣的”作為開頭,然後他將數百年前鮮胡與東洲的往事娓娓道來,期間有很多鮮胡人不願相信,屢次想要打斷他的話,質問他,隻是看到明決與幾位黑袍巫祝,又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給生生壓了下去。


    雲落影將這一番因果細細到來,他說完後,這裏的鮮胡人齊齊沉默,雲落影說的這些實在太顛覆他們以往的認知,他們一時間還是不大能夠接受的。


    雲落影說完後,明決才開口補充,對這些鮮胡人道:“隻要將他們全部投入幽獄,便可以解除鮮胡的詛咒了,你們想要怎麽做?”


    明決看著這些猶豫不決地鮮胡人,淡淡說道:“慢慢想,不著急。”


    白袍巫祝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子民們,這裏早就沒有鮮胡王了,況且既然那些鮮胡王族從不曾將他們視作子民,他們又何必要考慮他們的死後之事呢?白袍巫祝對明決,對明決道:“不必想了,還請大人破除詛咒。”


    至於那些亡靈們,也就是當年的風沙來的太大,將他們的寢陵全都埋葬,不然的話他非找人把他們的棺材給挖出來不可。


    “好。”明決道,他抬手輕輕一揮,數道銀白流光向著天際飛去。


    一切就都結束了。


    結束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輕易,折磨了鮮胡人數百年的詛咒就這樣消失。


    眾人仰頭望著天空,一時間竟說不出心裏究竟是怎麽個滋味。


    他們想起雲落影口中說的那個為了他們與鮮胡王族對抗了數百年的顧將軍,心中滋味更加難以言說了。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如今詛咒已經沒有了,鮮胡人的日子隻會越過越好的。


    伊和大人回來了,這個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就飛遍了這片沙洲的每一個角落,拜月節剛剛過去,可拜月節的時候,他們要送別自己的親友,又哪裏能真正高興起來,現在他們真正地迎來新生,才是該慶祝的時候,隻是想到從前那些無端送去性命的鮮胡人,還是有些難受。


    天眼泉的附近再次燃起了篝火,眾人圍在篝火旁邊開始跳舞,喬挽月這才知道鮮胡人如今對外鄉人這樣熱情,隻是因為當年伊和也是作為一個外鄉人來到他們之中的。


    他們想著若是有朝一日,伊和大人再被貶落凡間,這裏也是他的歸途。


    喬挽月坐在樹上聽著鮮胡人徹夜不休的歌唱,見到秦凡走過來,她低頭問道:“你在水下麵怎麽回事?去了哪裏?”


    秦凡搖搖頭,他自己剛剛在水裏下也是渾渾噩噩的,好像是變成了一個大婚上的新娘,癡癡地等待著自己遲遲不來的新郎,不過秦凡所描述的大婚與喬挽月等人在顧延釗的幻境中看到並不一樣。


    喬挽月從樹上跳下,看了看左右,問道:“對了老鐵呢?”


    “在那裏呢。”明決指著不遠處道,老鐵還被鮮胡人給綁在石柱上麵,沒放下來。


    喬挽月過去對老鐵道:“我們找到顧延釗了。”


    老鐵嘿了一聲,下巴上的胡須抖了一抖,身上的繩子就都落了下來,他道:“還真讓你們給找到了,他現在在哪兒呢?快讓我看看!”


    明決伸出手,將掌心的玉佩送到老鐵的麵前,那玉佩上隱約現出顧延釗的麵容來。


    “還真是你啊,”老鐵忽然笑了起來,隻是他臉上的笑容並不好看,甚至還有幾分猙獰,他猛地靠近,向顧延釗問道,“你竟然還真有臉出來!”


    顧延釗被老鐵嚇了一跳,自己不會是真的欠了這棵老鐵樹一樁情債吧?不能吧,他過去在東洲的時候也算是潔身自好,從不沾花惹草,更不要說跟一株老鐵樹搞男男關係。


    第101章


    顧延釗聽著老鐵的質問,開始瘋狂地轉動大腦,回憶自己的生前,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得罪了這樣的一株鐵樹。


    可人活一世,連自己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定能夠清楚的記得,更遑論那些無意間遇到過的花花草草。


    顧延釗陷入久遠的回憶當中,他覺得自己這一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能讓一株鐵樹花費這麽大的工夫,將都死了幾百年的自己從土裏麵挖出來,那一定得是一樁人神共憤的罪孽。


    顧延釗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做過什麽值得有人鬧出這麽大的陣仗來找自己。


    他張著嘴叭叭說話,隻不過因為他此時附身在一枚玉佩當中,即使說了什麽,也發不出聲音來,老鐵盯著他那張嘴看了好長一段時間,而後一頭霧水地問道:“他說什麽?”


    雲落影略微地懂一點唇語,幫忙翻譯說:“好像是說,你看啊,人都死了,算了吧算了吧。”


    老鐵嗬嗬笑了一聲:“那爺爺我來都來了,不把這事給說清楚了,豈不是白來了!”


    顧延釗:“……”


    所以他跟這棵老鐵樹到底是什麽仇什麽怨,他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顧延釗閉上嘴,決定不再說話,看看這個老鐵樹的口中能夠吐出什麽東西來。


    老鐵見他不說話,也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顧延釗聽到老鐵問他:“你還記得文陽公主嗎?”


    聽到老鐵問這話,顧延釗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可嚇死他了,他還真以為自己把一棵鐵樹給始亂終棄了。


    “文陽?”顧延釗目光中透著幾分懷念,半晌後,他笑起來,問老鐵,“啊,當然記得,她怎麽了啊?”


    明決手指微動,顧延釗的聲音就從玉佩中傳了出來。


    老鐵聽著顧延釗依舊漫不經心的話語,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看起來隻恨不得將顧延釗從玉佩中揪出來,把他給大卸八塊,他惡狠狠地向顧延釗問道:“顧延釗,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在跟我裝糊塗?”


    顧延釗似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摸摸頭,問道:“到底怎麽了?我和文陽當年也挺好的啊?”


    “你出征前,那老皇帝給你和文陽賜婚,隻等你凱旋,你們二人便可成婚。”


    顧延釗點點頭,確實是有這麽回事,他道:“就這個啊……”


    “就這個?顧延釗你到底有沒有心啊?”老鐵憤怒極了,腦袋上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一雙眼睛幾乎要噴火,他一聲聲地向顧延釗質問說:“可是你呢?你被鮮胡俘虜以後,投敵賣國,做了鮮胡王的駙馬,可有想過文陽會怎麽樣?”


    顧延釗啊了一聲,道:“那確實是有些對不起文陽,但文陽若是知道我當時的處境,她定然也會理解我的。”


    老鐵覺得顧延釗簡直是無藥可救了,他壓製住自己自己心中想要將眼前的玉佩摔碎的欲望,對顧延釗說:“你負了她,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顧延釗搖搖頭道:“這種事也算不上是負心,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之間也並非是情愛。”


    “最好的朋友?”老鐵像是聽到了一個十分好笑的笑話,咯咯笑起來,笑得顧延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誰會跟自己的好朋友成親?”


    他猛地轉頭,看向秦凡,問他:“你會嗎?”


    秦凡心想這關他毛事啊?在這種事上,他要堅決保持沉默。


    顧延釗斂去臉上那些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對老鐵道:“無法回到東洲並非是我本意,我與文陽當年被賜婚也隻是老皇帝的一廂情願,那時邊疆戰事緊張,我也沒時間留在帝都跟他掰扯這些事,而且當時老皇帝還有意要將文陽送去狸然和親,我與文陽商量過,就將婚事先放置著,等我回到帝都,再想其他的辦法。”


    隻是那時候他們兩個誰也沒有想到,顧延釗帶著三萬東洲將士這一去,卻是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的事你剛才在這裏應該也已經聽到了吧?”顧延釗攤手,無奈道,“人活在世,沒有什麽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的。”


    老鐵嘴唇哆嗦,臉色鐵青,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擊,整個人都顯得萎靡起來,剛才因為憤怒而豎起的頭發如今都蔫噠噠地垂了下來,他口中喃喃著:“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他這個反應在眾人看來不免有些奇怪,如今他已經得知了當年那一樁事的始末,也不存在誰負了誰,隻能說是陰差陽錯,他幹嘛這個樣子。


    顧延釗好奇問道:“你跟文陽是什麽關係?”


    老鐵哼哼唧唧了好一會兒,嘴裏說了什麽眾人也沒太聽清楚。


    他們就這麽靜靜地等著他將自己的情緒給整理好,不知過了有多久,遠處鮮胡人的歌聲都已經停下了,老鐵晃了晃自己的脖子,化出原形,那是一株非常高大的鐵樹,羽狀的葉片輕輕舒展。


    “你忘記了嗎?”老鐵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失落,他對顧延釗說,“你們小時候常常在皇宮的禦花園裏圍著我玩耍,從禦膳房裏拿來許多小盤子小碗,你們會扮作新郎新娘一起拜天地過家家,那個時候多好啊,你說你要是娶了文陽,一定會一生一世對她好的,你們還說要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如果你們長大了也能夠像小時候說的那樣,該有多好啊。”


    顧延釗哎呀了一聲,擺擺手道:“別這麽說,小時候我們還把三皇子打扮成女孩,讓他跟文陽一起嫁給我呢。”


    老鐵:“……”


    老鐵閉上嘴,現在完全不想跟顧延釗說話了。


    顧延釗托著下巴打量著不遠處這株高大的鐵樹,他們小時候在滿是奇花異草的禦花園裏玩耍,哪裏會特別注意某一株鐵樹,不過現在看著這鐵樹,那些早已經在腦海中褪色的記憶好像漸漸鮮活了起來,那些笑聲與哭聲縈繞在他的耳畔,還有文陽站在假山上,掐著腰,說她日後也要到戰場上殺敵去。


    可惜她的身體一直不大好,隨著年紀長大,身體越來越壞,怕是隻能在溫室裏嬌養著。


    顧延釗歎了一口氣,向老鐵問道:“文陽呢?她後來怎麽樣了?”


    老鐵搖搖葉子,又便會了人形,他冷哼了一聲,對顧延釗道:“原來你還在意她。”


    顧延釗覺得老鐵這就有點無理取鬧了,他道:“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當然要關心她,可惜她不是男人,她若是男人,我都要她結為異性兄弟的。”


    秦凡在一邊插嘴道:“女的也沒關係啊,你們可以義結金蘭。”


    顧延釗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老鐵道:“從你離開帝都後,他們就已經在籌備你與文陽的大婚了,他們給你們做了婚服,將喜堂都裝扮好了,就等著你回來了,不久後十裏坡傳來大捷的消息,他們覺得你馬上就會回來,所以便讓文陽換上喜服,等著你一回來,便拜堂成親。”


    顧延釗嘖了一聲,道:“一群蠢貨。”


    婚姻嫁娶這種事當事人都不在,他們也敢直接給做決定。


    老鐵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然而不久之後,就從鮮胡傳來你投遞叛國的消息,同時還說你將要迎娶鮮胡的小公主,做鮮胡王的駙馬。”


    顧延釗嗯了一聲,這些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從他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在東洲會背負上怎樣的罪名。


    他隨口猜測道:“文陽聽到這個消息後,應該在當場與我割袍斷義,劃清界限,再不認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吧。”


    文陽向來聰明,知道怎樣的選擇才是對自己最好的,隻是與自己斷絕關係後,說不定老皇帝又要把她送去狸然和親,不過朝中三皇子周旋,情況或許不會壞到那一步,而且她差點就要嫁了自己,之前主張和親的東洲官員們應當沒有老皇帝那般糊塗,讓她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再嫁去狸然,而隻要有時間,文陽總會想到辦法擺脫掉那些在她身上的枷鎖的,她總是那麽聰明的。


    然而老鐵卻在這時候對顧延釗說:“她沒有,她一直在等你。”


    玉佩中顧延釗的影子微微怔住,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老鐵的回答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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