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抬起頭,望向喬挽月,她的眼睛上蒙著白綢,但喬挽莫名覺得自己完完整整地被她看在眼中,北雁勾了勾唇角,她開口道:“你既然已經查到他與我的關係,應當知道如今想要找到他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你還沒打算放棄嗎?”


    喬挽月笑問道:“前輩找了那個人八百年,不一樣是沒有放棄嗎?”


    “這不一樣的,這怎麽會一樣呢?”北雁搖了搖頭,她與許二狗是什麽關係?而他們與她又是什麽關係?


    不過他們既然有心要幫她,北雁當然不會拒絕,她對喬挽月道:“你們還查到了什麽?都與我說說吧。”


    喬挽月道:“查到的不多,目前隻知道他的身世背景,和他的真名。”


    北雁道:“那已經很好了,我在他身邊二十多年,對這些還一無所知,他的真名是什麽?”


    “陳術?”喬挽月說。


    “陳術……”北雁點點頭,“很好聽的名字。”


    她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樣一個名字,她隻知道他叫許二狗,是個遊俠,如果不是他曾帶她去過東洲的五采城,她怕是連他與東洲皇室有些關係也是不知道。


    她用了八百年,就隻是知道他一個名字,北雁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懷中的長琴似乎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發出一聲鳴響,北雁的手指在上麵輕輕撫過。


    如果有一天,她能夠親眼見他一麵就好了,親眼看一看他長得什麽模樣。


    北雁小時候並不叫北雁,她根本沒有名字,從她誕生在這世間她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雖化為人形,可是身上仍舊帶著無法消除的獸性,所以即便偶爾遇到好心人要收養她,也很快被放棄。


    北雁也無所謂,她隻要能活下去就夠了,為了活下去,她當過小乞丐,去偷過東西,甚至還被賣進青樓裏,她的眼睛就是在青樓裏壞了的,老鴇發現這是個硬骨頭,而且長得瘦瘦巴巴的,也不好看,就懶得再養她,將她趕了出去。


    陳術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剛從屍堆裏爬出來的,那時候城裏出現了疫病,死了很多人,北雁並沒有感染疫病,隻是餓得不行,昏了過去,就被那些人當做死屍丟了出來。


    “真髒。”他說。


    衣衫襤褸的小姑娘茫然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樣的話她聽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所以也並不在意,她現在很餓,隻想找到一點能夠飽腹的東西。


    “跟我走吧。”他又說。


    那時候的北雁還不會說話,張著嘴咿咿呀呀地叫著,可陳術竟然也能聽懂她說了什麽,他說:“我帶你去找吃的。”


    他沒有騙她,他帶她進了城,給她找了吃的,又找了家客棧,讓她洗澡,換了身新衣服,見到她出來,感歎說:“原來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依舊是一臉的茫然,她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她剛剛吃飽了飯,她很高興,而這個讓他吃飽飯的男人蹲下身,揉揉她的腦袋對她說:“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我做你的師父,我可以讓你每天都吃得抱抱的。”


    小姑娘就這樣被陳術給拐騙,他們離開這座初遇的城池時已經是暮秋時節,大雁南歸,有一隻落了單,在空中徘徊,最後長啼一聲,向北方飛去。


    陳術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那隻落了單的大雁很像身邊的小姑娘,於是北雁才有了如今的這個名字。


    後來陳術曾感歎,當年或許不該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寓意不好。


    陳術收了北雁做徒弟,教她識字,教她說話,教她做一個真正的人,後來卻丟下她,再也不見她。


    這個故事並不長,他們相處的二十年都被北雁一句話帶過,好像是不重要的往事,可如果不重要,她又怎麽會一找便是數百年。


    喬挽月之前以為陳術是覬覦北雁的骨頭,如今聽北雁講起這一樁往事,好像並不是這樣,他是真的將北雁當做自己的徒弟來疼愛的,更甚至是將她當做女兒。


    “他離開前,可與您說過什麽嗎?”喬挽月問道。


    北雁輕輕撥動了一下手下的琴弦,向喬挽月問道:“你們知道我是什麽嗎?”


    “謠鹿對嗎?”喬挽月道。


    北雁的臉上顯露出微微吃驚的神色來,她確實沒想到喬挽月他們連這個也能調查出來,她道:“你們竟是連這個也知道了,我確實是小瞧了你們。”


    “我確實是謠鹿,傳說中骨頭可以用來預知禍福的謠鹿,”北雁的身份暴露,也不見任何惶恐,繼續將那一樁往事同喬挽月他們娓娓道來,“起初我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後來總是有人來追殺我們,他瞞不下去了,才告訴我,我非人,而是謠鹿,此後他為了隱藏我的行蹤,嚐試了種種辦法,可總不好使,他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有人追到這座密林當中,他讓我藏起來,他去將那些魔修引開,他告訴我,那些魔修一旦發現我們兩人分開,很有可能以他做借口來引誘我出去,但他警告我,無論聽到了什麽,都不要出來,如果不聽他的話,他就再也不要我了。”


    “我聽了他的話,可是他還是不告而別了。”


    喬挽月覺得這件事過於古怪,向北雁問道:“當時你藏起來後,都有聽過什麽樣的聲音?那時候他會不會是被魔修給抓走了。”


    “那些魔修當時確實告訴我他們抓到了我的師父,他們威脅我若是再不出來,就將師父殺了,我想要出去的,就算他不要我了,也要出去,但那時候他們讓人開了口,那聲音並不是他的,學的再像,我也能聽出來,我便放了心,”北雁說到這裏,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當日的場景,不久後她眼睛上的白綢有些暈濕的痕跡,她對喬挽月說,“而且在不久後,師父他又回來了,然後離開,再也沒回來,走之前他隻是和往常一樣拍拍我的腦袋,要我乖乖在這裏。”


    北雁說到這裏就沉默了下來,本來這些往事她是不打算同任何人提起的,但既然喬挽月他們表現了足夠的誠意,北雁也不介意再多說些。


    喬挽月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還能問什麽了,她在想,會不會是陳術在離開北雁後,又被那些魔修給擒住,但那些魔修的目的是北雁,如果不找到北雁,應當也不會傷害到陳術的。


    秦凡問道:“他可有拿過你的骨頭?”


    北雁搖頭,“若他真拿了我的骨頭便好了,我也不至於尋他八百年,也尋不見他。”


    秦凡也弄不明白了,一個男人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小女孩這麽好,尤其這個小女孩本身就是一件寶貝,天底下竟真有這麽好心之人。


    而喬挽月則開始考慮要不要在這修真界張貼一些尋人啟事。


    這件事似乎陷入了僵局之中,北雁以為當年陳術扔下她是回了家中,可是喬挽月等人已經在水鏡中確定了陳術帶她離開五采城後就再也沒有回去。


    陳術他究竟去了哪裏?


    北雁長歎一聲,對喬挽月說:“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小姑娘你留下陪我也挺不錯的。”


    喬挽月自然是不能留在這裏的,隻是話是她之前自己答應下來的,不好輕易反悔,她還是要幫北雁將陳術給找到,那陳術為何會離開。


    明決在這個時候忽然開口問道:“你懷中的古琴能給本座看一眼嗎?”


    北雁下意識地將自己懷中的古琴抱得更緊一些,對明決搖搖頭:“抱歉,我不能。”


    明決又問道:“若是本座能幫你找到他呢?”


    北雁怔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明決了。


    明決的目光始終落在北雁懷中的那把古琴上,他說道:“這把琴倒是極好的,是他送給你的?”


    “是。”北雁點點頭,“他回來時,便帶了這把琴給我。”


    那時她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可是碰到這琴,便知道他是真的有回來過,


    明決問她道:“若我說,他便是這琴,他便在這琴中,你當如何呢?”


    第104章


    “我的琴?”北雁低下頭,手指在古琴上麵輕輕撫過,這是他最後留給她的一樣東西,他在臨走前告訴過她,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將這把琴帶在身邊。


    “所以現在能將它給我看看嗎?”明決向她問道。


    北雁依舊是搖頭:“我答應過他,絕不會將這把琴離手。”


    “即使放下這把琴,就能見到他,你也不願意嗎?”明決問。


    北雁顯得有些猶豫,卻依舊沒有放下手中的古琴,喬挽月有些看不下去,開口問明決道:“你就這樣看一看不可以嗎?”


    明決道:“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她將懷中的古琴放下,有些事或許能夠更清楚一些。”


    北雁遲疑了許久,到底還是將古琴送到了明決的眼前,她終究還是更想找到他,更想知道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為何會突然間丟下自己。


    而就在北雁將自己懷中的古琴放下的刹那,她整個人都有些變了,具體變在哪裏喬挽月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她如果一開始見到的北雁就是這個樣子的話,她大概是會懷疑她的身份的。


    明決接過北雁遞過來的古琴,抬起手撥動琴弦,那琴卻是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來,他抬頭看了北雁一眼,最後道:“果然。”


    明決把古琴還到北雁的手上,北雁將古琴緊緊抱在懷中,隨後她聽到明決說:“這把琴是以人骨煉成的。”


    “人骨?”秦凡驚道,“這人身上的哪一塊骨頭都不會長成這個樣子的吧?”


    雲落影在一邊出聲道:“沒聽說是煉成的嗎?你現在用的法器難道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秦凡不說話了,但他還是覺得這事有點離譜,一般的骨頭也扛不住煉器的那個火。


    北雁的嘴唇微張,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清風吹過,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良久後,她抬起頭,看向明決所在的方向,她問道:“什麽意思?”


    明決淡淡道:“你知道是什麽意思的。”


    北雁確實知道明決話中的含義,但是她不願去相信,也不能去相信,她勉強露出一點笑容,搖著頭喃喃道:“怎麽可能呢?他那個時候明明回來了,他親手把這把琴交給我,這把琴……這把琴怎麽可能是他的骨頭做成的呢?”


    她的臉頰緊緊貼著懷中的古琴,白綢很快被眼淚暈濕出一塊更大的痕跡來,隱隱還能在白綢上看到一絲紅色。


    “如今你要找的人我們已經幫你找到了,事情了結了,我們可以走了吧。”明決道。


    明決此人向來冷情,秦凡則是與他相反,總也見不得漂亮的女兒在自己的麵前哭,尤其還是北雁這般無聲的哭,看得就更讓人心碎。


    如果是從前,在他還不知道明決身份的時候,他自然是可以毫無顧忌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但如今他已知道了明決的身份,在他麵前便束手束腳起來,生怕明決突然回想起自己當初在喬家的時候是怎麽擠兌他的。


    “如果真是他,你們自然是可以走的,”兩行清淚順著北雁的臉頰滑下,她問道,“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呢?”


    明決對北雁說:“那你隨便彈一首曲子吧。”


    北雁並沒有立刻按照明決說的話去做,她現在既想要知道真相,又不敢去麵對這些真相。


    喬挽月倒是也不急,她多少能夠理解北雁此時的心情,從知道自己手中的古琴是陳術的骨頭所做的以後,北雁就開始逃避了。


    知道真相,很有可能就意味著她必須要接受陳術已經不在的事實。


    許久許久後,北雁突然沒來由的輕笑了聲,她等了他八百年,找了他八百年,難道事到臨頭,她反倒要退縮起來。


    這樣自己欺騙自己,又有什麽用處呢?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任由她再等上八千年,他也不會再出現在她的麵前。


    北雁坐下,雙手放在琴上,她想起他離開的那個晚上,他坐在自己的身後,拿著梳子幫他梳頭,就像是小時候那樣。


    其實那時候她就應該有預感他要離去的,最後為什麽沒能留下他呢?


    北雁撥動琴弦,彈得是一首《千歲憂》。


    這是她跟陳術學的第一首曲子,名字雖滿懷愁緒,然曲調卻是輕快向上的,泠泠樂聲從琴弦上潺潺而出,明決手中結印,在那長琴的上方漸漸凝出一道水鏡來,有嫋嫋青煙從古琴上升起,漸漸浮現一個成人的輪廓來,北雁看不到,卻似有所感,抬起頭,向虛空處張望,她覺得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她的師父好像回來了。


    北雁手下的動作不免有些凝澀,明決沉聲道:“不要停。”


    北雁深吸了一口氣,摒除腦中的雜念,將一顆心全都放在了手下的琴弦上麵。


    水鏡當中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了,那是陳術臨死前留下的景象,水鏡中他在與北雁分開不久後就遇見了大批的魔修,他的修為雖是不錯,不然的話也不可能帶著北雁走了這麽遠,然魔修的數量太多,陳術很快不敵,被魔修們擒住。


    這些魔修們知道北雁肯定也在這附近,他們對陳術嚴刑拷打,讓陳術說出北雁的下落,起先的時候陳術騙了他們,但是很快被這些魔修們發現,他們發現陳術這小子長了一張不會說謊的臉,可嘴裏根本沒有一句實話。


    他們推測北雁還藏在這片林子裏麵,於是帶著陳術走進林子中,讓陳術將北雁叫出來,然進了那林中後,陳術便一言不發,任由那些魔修用各種各樣的酷刑來折磨他,他硬是沒有發出一點的聲音來。


    那些魔修們也覺得陳術這塊骨頭實在太難啃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他的嘴裏問出北雁的下落,魔修們商量一番,最後決定將陳術做成傀儡,由他們來操控,就不信騙不出北雁來。


    陳術在得知魔修們的意圖後,無聲無息地自爆了丹田,死在了林中,他死後一縷殘魂飛向遠方,魔修們以為他會去找北雁,紛紛跟了上前,而另外的一縷殘魂則是留在了原地,等著那些魔修們都離開以後,他將自己的屍身練就成一把古琴,送到北雁的身邊,這是他從一本古籍中得來的法子,隻要他這個小徒弟願意將這把琴一直帶在身邊,那她就可以掩藏自己謠鹿的身份,從此這天南地北,任她去遊,隻是他卻再也不能陪在她的身邊了。


    可陳術沒有想到,北雁會將自己困囿在這裏八百年。


    臨走前,陳術其實有很多話要叮囑他這個小徒弟的,他還沒有等到她真正的長大,他還有許多東西也沒有教給她,他實在放心不下她的,然而沒有辦法了,他隻能陪她到這裏,這一切或許在他將她從那死人堆裏救出來後就注定了。


    水鏡中仍在熟睡當中的北雁大概是預感到了這場離別,她微微蹙起眉頭,陳術伸出手,想要將她的緊鎖的眉頭撫平,然而下一刻,他整個人便如流光一般消散。


    北雁感應到了什麽,這首《千歲憂》再也彈不下去,她停下手,茫然四顧,兩行血淚從她的眼睛中淌下,她哀戚地叫了一聲:“師父……”


    她希望有個人願意回應,可是與過去的八百年一樣,誰也不能回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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