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決定離開美國,立刻就向法國的樂魁索城(lecreusot)美國主辦的中國勞工青年會申請一個職業。那是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一年。那個青年會接受了我的申請,並且願付我夫婦的旅費,我一時簡直快樂的迷糊了,天下會有這樣好事;在一九一七年,也許是一九一八年,中國參加了協約國,並且派了十萬勞工到歐洲去,工作是運送並葬埋死屍。在凡爾賽和約上,日本攫奪了中國的山東省和若幹租界,因此在學生參加愛國運動聲中,引起中國全國的罷工罷市的抗議。不過在樂魁索城(lecreusot)的青年會與這件事則毫無關係。


    我為中國勞工編了一本千字課。我們有四五個人在一個飯桌子上吃飯,這幾個人裏有一個中國廚子,他的一隻手老是打哆嗦,所以每一次他手裏端著一碟子菜時,你不知道他是要送給你呢,還是要從你手邊要回去。青年會裏的中國男人可以和法國小姐締結良緣,因為當時法國男人太缺少了。我和妻住在青年會外的一棟房子裏。我們睡的床非常非常之高,而床墊子又非常之厚。這棟房子的缺點是廁所在後花園之外。


    不過我們住得很舒服。


    在那時,我既不會法文,也不會德文。自己下功夫自修德文,我居然能自己動筆寫德文信去申請人殷內(jena)大學,頗為自得。妻從一位法國太太學法文,她們二人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妻在波士頓買的一件淺褐色的大衣,穿著看來滿神氣,我和妻在樂魁索城(lecreusot)照的像片上,就是穿著那件大衣。


    後來直到我們過了德國,才看見巴黎,所以我們對loubvres,或是champs-elysées或是concorde等地,都是一無所知,過了相當久之後,我們才從火車上向外望了望。我們倒是看見了凡爾登,那就是法德兩國打溝壕戰往複衝殺,一直打了三、四年的戰場,結果雙方都沒得到那一片土地,那片土地打得不剩一棵樹,沒有一片蔭。多少團的軍隊戰死,他們的刺刀那時還依然亂拋在地麵上。後來法國的馬其諾防線就在那裏興建的,認為是百攻難破的堅強堡壘。我們經過時,誰都可以從地上拾取遺留下的刺刀。


    在樂魁索城(lecreusot)時,我很希望能找到我那失蹤的祖父。我祖父在鹹豐十年太平天國之亂時,漳州大屠殺中,被太平軍夫拉走,去扛東西,後來始終音信杳然。我父親當時藏身床下,僅以身免。祖母帶著我父親和另外一個嬰兒,才一、兩歲大,逃到鼓浪嶼,後來把嬰兒給了一個有錢的呂姓醫生,我家和那位醫生,一直相交甚好。他們的住宅很大。我們三兄弟在鼓浪嶼讀書時,都是他們呂家的女人的教子。我被給與曼娘,我在《京華煙雲》裏寫的曼娘就是她的影子。她的未婚夫死了,她就成了未嫁的寡婦,她寧願以處女之身守"望門寡",而不願嫁人。呂醫師挑選了兩個孩子,打算撫養長大。在我看來,這位處女寡婦不愧為中國舊式婦女中的理想人物。我到她屋裏去時,她常為我梳頭發。她的化妝品極為精美,香味高雅不俗。她就是我所知道的"曼娘"。"平亞"的死,在《京華煙雲》裏記載得很忠實。曼娘和木蘭二人常常手拉著手。在《京華煙雲》這本小說裏,曼娘我最熟悉。


    在兩三歲時送給姓呂的那位叔叔,後來中了舉人,我頗以有如此顯貴的親戚為榮耀,因為他是我們林家的血統。我姑母的兒子,在江蘇也是滿有名氣的學者。我到鼓浪嶼時,那位林叔叔死了。他死前曾把一個兒子送到英國去,後來做了工程師。我祖母再嫁給一個姓盧的,我們家還有他的一張照片。但是祖母仍然算我們林家人,我父親也是一樣。我在法國時,心裏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在那些華人勞工之中找到祖父。這種希望自然不大,我可是曾經仔細找,毫不放鬆,看看是否年齡上有相似的沒有。這個想法我覺得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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