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節奏之中有一條規律,就是由童年,青年,老年,衰頹,以至死亡,一直支配著我們的身體。在安然輕鬆的進入老年之時,也有一種美。我常引用的話之中,有一句我常說的,就是"秋季之歌"。


    我曾經寫過在安然輕鬆之下進入老境的情調兒。下麵就是我對"早秋精神"說的話。


    在我們的生活裏,有那麽一段時光,個人如此,國家亦複如此,在此一段時光之中,我們充滿了早秋精神,這時,翠綠與金黃相混,悲傷與喜悅相雜,希望與回憶相間。在我們的生活裏,有一段時光,這時,青春的天真成了記憶,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還隱約可聞;這時看人生,問題不是如何發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奮鬥操勞,而是如何享受自己有的那寶貴的刹那;不是如何去虛擲精力,而是如何儲存這股精力以備寒冬之用。這時,感覺到自己已經到達一個地點,已經安定下來,已經戰到自己心中想望的東西。這時,感覺到已經有所獲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貴而微小,雖微小而畢竟不失為自己的收獲,猶如秋日的樹林裏,雖然沒有夏日的茂盛蔥蘢,但是所據有的卻能經時而曆久。


    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成熟,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兆。其金黃色的豐富並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極限而感到滿足。因為知道生命上的極限,在豐富的經驗之下,才有色調兒的調諧,其豐富永不可及,其綠色表示生命與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黃的滿足,其紫色表示順天知命與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餘暉照上秋日的林木,還開懷而歡笑。清晨山間的微風掃過,使顫動的樹葉輕鬆愉快的飄落於大地,無人確知落葉之歌,究竟是歡笑的歌聲,還是離別的眼淚。因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寧靜,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憂愁微笑,向歡樂爽快的微風讚美。對早秋的精神的讚美,莫過於辛棄疾的那首《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我自己認為很有福氣,活到這麽大年紀。我同代好多了不起的人物,已早登鬼錄。不管人怎麽說,活到八十,九十的人,畢竟是少數。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顧孟餘,都已經走了。史塔林,希特勒,邱吉爾,戴高樂,也都沒了。那又有什麽關係?至於我,我要盡量注意養生之道,至少再活十年。這個寶貴的人生,竟美到不可言喻,人人都願一直活下去。但是冷靜一想,我們立刻知道,生命就像風前之燭。在生命這方麵,人人平等,無分貧富,無論貴賤,這彌補了民主理想的不足。我們的子孫也長大了。他們都有自己的日子過,各自過自己的生活,消磨自己的生命,在已然改變了的環境中,在永遠變化不停的世界上。也許在世界過多的人口發生爆炸之前,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當中,成百萬的人還要死亡。若與那樣的劇變相比,現在這個世界還是個太平盛世呢。


    若使那個災難不來,人必須有先見,預做妥善的安排。


    每個人回顧他一生,也許會覺得自己一生所做所為已然成功,也許以為還不夠好。在老年到來之時,不管怎麽樣,他已經有權休息,可以安閑度日,可以與兒孫,在親近的家族裏,享天倫之樂,享受人中至善的果實了。


    我算是有造化,有這些孩子,孝順而親愛,誰都聰明解事,善盡職責。孫兒,侄子,侄女,可以說是"兒孫繞膝"了,我也覺得有這樣孩子,我頗有臉麵。政治對我並不太重要。朋友越來越少,好多已然作古。即使和我們最稱莫逆的,也不能和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一生的作為,會留在我們身後。世人的毀譽,不啻風馬牛,也毫不相幹了。無論如何,緊張已經解除,擔當重任的精力已經減弱了。即使我再編一本漢英字典,也不會有人付我稿費的。那本《當代漢英詞典》之完成,並不比降低血壓更重要,也比不上平穩的心電圖。我為那本漢英字典,真是忙得可以。


    我一寫完那好幾百萬字的巨冊最後一行時,那最後一行便成為我腳步走過的一條蹤跡。那時我有初步心髒病的發作,醫生告訴我要靜養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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