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原題為《記元旦》。


    陰曆新年是中國人一年中最大的節日,其他節日和它比較起來便顯得缺少假日精神的整個性了。五天裏麵,全國的人都穿了最好的衣服,關上店門,閑蕩著,賭博著,敲鑼鼓,放爆竹,拜年,看戲。這是一個大好日子,每個人都憧憬著新年發財,每個人都高興地添了一歲,準備向他的鄰人說些吉利的話。


    在新年中就是最卑賤的婢女也可大赦,而不愁挨打了,最奇怪的,那些終日操作的女人們也悠閑起來,嗑著瓜子,不願洗衣煮飯,連菜刀也不肯拿。怠工的理由,是新年中切了肉就等於把好運切了,把水倒入溝中就等於把好運倒了,洗了東西,就等於把好運洗去了。一副副紅對聯貼在每一扇門上,都包含了鴻運,幸福,和平,昌順,春興等字樣。因為這是大地春回的節日,也是生命財富回來的節日。


    在庭院中,在街道上,一天到晚全是爆竹聲和硫磺氣味。父親失去了尊嚴,祖父變得更可愛了,孩子們吹著口笛,帶著麵具,玩著泥娃。鄉下女子穿了最好的衣服,跑上三四裏路到鄰村去看戲,一些絝絝少年便得乘此恣意調笑。這是一個婦女從煮飯洗衣的賤役中解放出來的日子。假如男人們餓了的話,他們可以吃幾塊油煎年糕,一碗有現成湯的雞蛋麵,或是到廚房裏去偷幾片冷雞肉吃吃。


    國民政府早已命令廢除陰曆新年,可是我們依舊過著陰曆新年,大家拒不廢除。


    我是非常新派的,沒有人能責我保守。我不但讚成格利高裏曆,我更讚成一年十三月,一月四周的世界曆。換句話說,我的觀點是很科學的,我的理解也是很合理的。可是也就是這科學的自傲,它受到嚴重的創傷了。因為在公認的新年裏人們都隻是佯為祝慶,毫無誠意,我是大大的失敗了。我不要舊曆新年,可是舊曆新年終於在二月四日來到了。我的科學意識叫我不照舊曆過新年,而我也答應我不會。我堅決的對自己說:"我決不讓你跟下去。"然而,我在正月初頭便感覺到舊曆新年的來到了。當一天早餐時,仆人送來一碗臘八粥的時候,就清楚的提醒了我這天是十二月初八了。一星期後,仆人來預領他年底應得的額外工資。他告了半天的假,並給我看一包送給他妻子的新衣服。在二月一日到二日,我不得不把酒錢分給送信人、送牛奶人、車夫和書店童役。我覺得什麽都來了。


    二月三日,我依舊向自己說:"我決不過舊曆新年。"那天早晨,妻叫我更換內衣。我說:"為什麽?"


    "周媽今天要洗你的襯衣,她明天不洗衣服了,後天也不洗,大後天也不洗。"為了人情,我無法拒絕。


    這就是我下水的開始,早餐後,全家要到河邊去,因為那邊舉行著一個很舒適的,可是違反政府不準遵照過舊曆新年命令的野宴。妻說:"我們叫了汽車先去。你理了發再來好了。"我不想理發,可是坐汽車倒是挺大的誘惑,我不喜歡在河邊跑,我喜歡坐汽車。我很想到城隍廟去替孩子們買些東西。我知道這是春燈的時節了,我要我最小的孩子去看看走馬燈是什麽東西。


    我原不該到城隍廟去的。在這個時期到那裏去,你會知道結果是怎樣的。在歸途上我發現我不但帶了走馬燈、兔子燈和幾包玩具,還帶了幾枝梅花回家以後,我看到有人從家鄉送了一盆水仙花,我的家鄉因出產這種美妙馥鬱的水仙而聞名全國。我不覺回憶到我的童年。當我接觸到水仙的香味,我的思想便回到那紅對聯,年夜飯,爆竹,紅燭,福建蜜橘,早晨的道賀和我那件一年隻許穿一次的黑緞大褂。


    中飯時,水仙花的香味使我想起了一種福建的蘿卜糕。


    "今年沒有人再送我們蘿卜糕了。"我不快地說。


    "這是因為廈門沒有人來。不然,他們是會送來的。"妻說。


    "我記得有一次在武昌路的一家廣東店裏買到完全一樣的糕,我想我還能找到它。"


    "不,你找不到了。"妻挑戰地說。


    "我當然能找到。"我心有所不甘。


    下午三時,我買了二斤半一籃年糕從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車回家了。


    五時,我們吃著油煎年糕,水仙花的馥鬱香味充滿著屋子,我惶恐地感覺到我已犯了戒條。"我不願慶祝什麽除夕,我今晚要去看電影。"我堅決地說。


    "你怎麽能夠呢?我們不是已請了ts——先生來吃晚飯了嗎?"妻問道。事情似乎弄糟了。


    五時半,最小的孩子穿了紅的新衣跑了出來。


    "誰替她穿新衣的?"我責問。顯然有些激動,但還莊嚴。


    "黃媽替她穿的。"


    六時,我發覺壁爐架上光亮地點著紅燭,它們一層層的火焰向我科學意識上投來了勝利諷刺。這時,我的科學意識已經顯得模糊低落而不真實了。


    "蠟燭誰點的?"我又詰問。


    "周媽點的。"是回答。


    "蠟燭又是誰買來的呢?"我再問。


    "什麽,不是早晨先生自己買來的嗎?"


    "哦,我買的?"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的科學意識使喚,這一定是什麽別的意識。


    我想這有些可笑,回想我早晨所作的可笑是不及我那時頭腦和心誌的互相衝突的來得可笑。立刻我被鄰居的爆竹聲從心理衝突中驚醒了來。這些聲音一個連一個的深入我的意識中。它們是有一種歐洲人所不能體會的撼動中國人心的力量。東鄰的挑戰接著引起了西鄰,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是不甘被他們擊倒的。我從袋裏抽出一元鈔票,對我孩子說:


    "阿經,拿去給我買些高升鞭炮,撿最響最大的。記住,越大越好,越響越好。"


    於是我便在爆竹的"蓬——拍"聲中坐下吃年夜飯了。而我卻好像不自覺的感到非常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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