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笑了。師門內例行的夜聊項目。


    她本想打趣打趣他幾句,問問他,最近若是有什麽喜歡的姑娘,也可以拿下。鰥居七年,再思念結發妻子,到這會兒也該放下了。


    說起來她也不愛管這些破事兒,如今師父沒了,見他如今沉穩到近乎消沉,她這做師姐的該勸的也該勸到。


    本來就挺好看一人,一笑,眼裏亮晶晶的。總覺得提起他發妻會戳著他痛處,一時不忍,到嘴的問題忽地就問不出來了。


    她話一改口,隨便問道,“柳虹瀾把裴若敏害成這樣,兩人若是碰上了會怎麽樣?”


    長孫茂道,“他做事小心,不會隨便讓人碰上。”


    柳虹瀾壓根就算不得個正派人物,聽長孫茂這熟絡地語氣,真是……


    她皺著眉頭,又問他,“劫複閣到底算是個什麽組織?”


    這問題從前她問過他。


    那會子他特來勁,說,“我在劫複閣裏有朋友。”到底哪門子的朋友又不說,也不知得意個什麽,話匣子一打開,從劫複閣起源說起,說了一整宿。


    到後頭她也沒記住,隻粗略記得個開頭:劫複閣從前不過是個供人喝茶閑聊的小作坊,周邊小報的探子混跡其中,聽到有用的消息,都記下來。後頭來了個有生意頭腦的江湖人,將這作坊整個盤了下來,越做越大,沒出二十年,便做成了這江湖第一字號的劫複閣。


    看他得意得樣子,不屑道,“劫複閣這地方,從頭到腳都充斥著銅臭味兒。”


    聽她這麽講,他還不高興。


    這會子,她腦袋貼在床沿,聽到他在床下頭一句,“一個隻認錢的地方。”


    她接了句,“雖說是幫朋友,你可別跟著學壞了。”


    他沒應。


    她估摸著這人是睡過去了,自己也打起盹來。


    到她熟睡許久,屋中沉浸在長久的沉默之中,他才在黑暗裏輕輕嗯了一聲。


    重甄在洞庭那邊的密探一早已遞來消息,裴沁離開洞庭後,快馬直奔夷陵縣,在夷陵渡乘船去夔州,若路上沒有耽擱,午後便能與她在夔州相會。


    因繞行蜀道,多有不便。故天仍抹黑時,草草在客棧裝了些兔肉幹充作一日幹糧。


    這一日倒還算順利,隻是即將入冬的季節,此處又多山路,車馬難行,舟船難入。


    葉玉棠始終在車中閉目養神,偶爾揭開簾子往外看,滿目風景,除了山還是山。


    出了山南東道,沿路行腳商格外多了一些。山道既險又陡,少不得停車讓路,耽擱了些時日。偶爾車夫歇馬,同駐足的行腳商人說笑探路,口音極重,到此已十分難懂。


    想到這裏,她又有點擔心師妹。師妹那種三句話說不清楚就能急的跳腳的性子,又不懂蜀地方言,也不知怎麽同人問路。


    幸而並沒有耽擱太久,到日頭西下,視野極為開闊。外頭風大,吹得車簾打卷。葉玉棠探頭一眼,原來已行至一處風極大的峽口,此處三麵高山,兩江交匯,峽口中心有一座孤島,島上樹木豐茂,山頂築有一座白城,正是白帝廟。


    三條水道前來的船隻,都在白帝廟腳下的渡口停駐。從岸上過去渡口,隻有幾排建在水麵之上丈餘、細而長的木頭吊橋。吊橋隨著山風打旋兒,行人走在上頭,也跟著山風一起打旋兒,攀著兩根油繩,尖叫聲在峽灣裏頭久久回蕩,很是好玩。


    這樣脆弱的橋,上去個胖子都嫌沉,自然過不去馬,隻得在橋邊停駐,等劫複閣的人將裴沁從碼頭上接引過來。


    蜀地濕氣重,太陽一落山,水上的霧又起來,迷迷蒙蒙,看不真切。葉玉棠剛從車上下來,那一蕩一悠的吊橋上便傳來一陣咯咯笑。裴沁十二三歲上,練功吼破了嗓子,自此往後,聲音始終帶些沙啞,卻不刺耳。


    這一陣極具個人特色嗓音傳來,葉玉棠抬頭與長孫茂一個對視,具是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剛從霧後頭露出個紅色的影,緊跟著又是一句,“說說吧,是哪位名宿請你們閣主來收監我這江湖第一號大敵。若儉?張自賢?程四海……還是江宗主?”


    她後頭的黑袍客始終沒說話。


    因來往行腳商交易貨物便利,這峽口岸邊,停駐了諸多拉載貨物的牛車。於一群群牛車之中,卻停駐一輛頗為惹眼的重轅馬車,引得過路商人紛紛側目。


    尤其是馬車畔站著的幾人,個個氣度不凡,說是江湖人,卻又有江湖草莽身上少見的貴氣,不似蜀地俠客,那就是外地俠客。


    裏頭最紮眼的一個當屬長孫茂,裴沁一下吊橋,一眼便從人群裏瞧見,腳步一頓,將他上下打量幾眼,忽地明白過來,問他,“這群密探一路跟著我,是你吩咐的?”


    長孫茂道,“穀主若出事,我怎麽同棠兒交代?”


    遇事都將她搬出來堵槍口,她好使嗎?


    這張嘴就來的……葉玉棠惹了半晌,才忍住沒踹他一腳。


    裴沁輕輕哼笑一聲,聽語氣大概也是不信。


    她視線一轉,瞥見他身旁的姑娘,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眼熟。過了半晌,才想起來,“你是那個,同青龍寺掛單來的鬱姑娘?你怎麽……我的意思是,你們之前就認識?”


    葉玉棠正要開口,被長孫茂搶先了去,“之後認識的。”


    裴沁聞言笑起來,語調也拉長了,“好你個長孫茂,我果真沒看錯你。閑的沒事,帶小情人上黔東南郊遊?”


    重甄一掀車簾子,道,“別聽他瞎說,我請這位鬱姑娘來的,正好通路,若是穀主同長孫公子有什麽過節,還望海涵。”


    “也不是什麽穀主了,閑人一個罷了。”裴沁供一拱手,“在下裴沁,閣主久仰。”


    重甄做了個請的姿勢。


    裴沁也沒客氣,掀起裙擺,鑽入馬車。


    不過片刻,便聽得馬車裏頭何其清脆響亮的一記耳刮子。


    兩人隨後鑽入馬車時,柳虹瀾捂住自己半邊俊臉,委屈道,“這都多少年的事了,穀主這又是何必呢?”


    裴沁咬牙切齒,“沒長心的狗東西。”


    這會子主子也在一旁坐著,柳虹瀾哪怕拿錢辦事,也總不能出賣主子,隻得啞巴吃黃連,何其委屈道,“我靠臉吃飯的,打人別打臉啊。”


    “正事不會幹,隻會哄騙無知小女孩。小白臉,打得就是你,挨打長記性知不知道?”


    葉玉棠忍了半天,這會兒終於破功,噗地一聲笑出來。


    裴沁瞧她一眼,道,“姑娘,知道嗎,找男人千萬別找那種長得俊的,越俊越草包。”


    越俊越草包,好一招指桑賣槐,一車的人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全扭頭去看長孫茂。


    葉玉棠笑著接話,“長孫茂這樣呢?”


    “他?就一禍害,”裴沁毫不留情麵,“下回你要跟小女孩子勾勾搭搭,少拿我師姐說事啊。她老人家累得慌。”


    長孫茂一愣,指指自己,有點無辜。


    葉玉棠險些笑岔氣。


    作者有話說:


    本來說今天肥章……


    沒hold住,晚上我努把力


    第35章 黔州2


    葉玉棠想她離開洞庭後, 盤川必是都留給了穀中弟子。趕路數日,也定沒有好好歇宿,一等她上車, 將手頭兔肉幹與水壺都遞過去。


    裴沁沒有拒絕,一應接了過來。


    那便是手頭真的沒有留什麽錢。


    葉玉棠隨口搭話, “骨力啜那色鬼不是要當你六年跟班, 為何沒有跟來?”


    裴沁拿水就兔肉幹, 咽下道,“我也不能真一甩手就走,一群小孩還跟著我呢。雪嬌那丫頭武功最好, 我將身上銀兩都交給她, 讓她帶著眾師妹們安全返回龍脊山。之後穀裏的事,若是有什麽幫得上的,也給若儉師叔打打下手。骨力啜這人, 我也叫他跟著回穀,他雖蠢又好色, 功夫卻不錯;雪嬌卻是機靈的, 我命他二人暗中照顧好若儉,免得像上回一樣, 若有什麽賊子去犯,若儉也不至於孤身應敵, 無從應對。”


    葉玉棠聽得生氣,“聽你口氣, 真當禍事因你而起。”


    裴沁沒作答。


    良久,才又罵道, “你這小丫頭, 沒大沒小。哪怕我如今落了難, 不做掌教,那也是你前輩。張口閉口你你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才是晚輩……長孫茂,你也不管管?”


    長孫茂淡淡答道:“是該管管。”


    她閉了嘴。


    裴沁苦笑,輕歎一口氣道,“從前她們說我師姐是因我而死,我本不屑,隻當是無稽之談,一笑置之。說到後來,連我都信了,為此不知因此跟多少嚼舌根的吵嘴打架撕破臉。其實都是我心虛,所以才急。十年間,江湖禍事,百餘人性命,樁樁件件,夜裏想起來,仿佛都與我有瓜葛,倘若都因我而起,才說得通。我問心無愧,可我也隻剩下問心無愧。小時候不懂事,饞過市集上的糖丸,偷了師父十文錢,挨了好一頓打。除此之外,此生我從未做過半件虧心事。到底又是何人與我有仇?我實在想不出……”


    說罷,她又自哂一笑,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我說這些,你們信麽?”


    裴沁看向長孫茂,長孫茂隻是不語。


    她又去看重甄,重甄答非所問道,“裴姑娘容貌豔冠天下,為人知情知趣,處世不拘小節,交友愛憎分明……這樣難得,除了小人妒你,誰會恨你?旁人愛之殷殷,還怕不足。”


    “閣主真會說笑。”她搖搖頭,不知說什麽好。頭靠著柔軟車飾,闔上眼。


    車子晃晃悠悠行於山間,裴沁倦極,沒一陣就打起盹來。


    到一處山中客店,葉玉棠遠遠瞧見亮著燈,請轎夫停車歇馬,想攜裴沁去吃點熱食,卻沒叫醒她。


    葉玉棠心道:索性不擾她。我與店家買個食盒,給她拎上車,睡醒再吃。


    剛跳下馬車,柳虹瀾看在眼裏,笑道,“‘旁人愛之殷殷,怕還不足。’閣主剛才說什麽來著?”


    此地黔蜀相接,菜一個塞一個辣,連豬蹄湯裏頭都擱著幾粒花椒。在廚房等了陣,眼淚都給她嗆出來,索性到外頭樹下等,由店伴將食盒送出來。


    另三人都在車上,客棧外頭就他師姐弟二人。


    葉玉棠趁機低聲問他,“為何不能叫我師妹知道我是誰?”


    少室山談話時,那二人明顯都知自己真實身份。上路後,卻以鬱姑娘相稱,這是為了小心行事,倒不難想。重甄坐擁劫複閣,飽覽天下人秘辛;柳虹瀾在劫複閣雖算不得一等一的高手,卻是重甄心腹人物。


    這幾人,想摸清誰的底細不是輕輕鬆鬆的事。


    裴沁為人如何自不必說。這幾人卻為何對她也如此防備?


    長孫茂答道,“你是誰這件事,除去劫複閣少數幾人,對旁人,一概需得守口如瓶,她也一樣。”


    她道,“但你如今對她似乎很是防備。”


    他想了會兒,才說,“出門在外,凡事小心為上。何況黔地藩鎮族群交錯駁雜,不怕隔牆有耳,隻怕蛇鼠蟲鳥皆是耳目,藏於叢山密林之中,防不勝防。”


    她忽地想起馬氓說:他和自己的目的是一樣的。如何一樣?


    蛇母四徒橫行黔地之時,裴沁不過是個半大丫頭,她能與這四人有什麽瓜葛?


    長孫茂又道,“護她周全,在明在暗,不也是一樣?”


    店伴送來食盒,兩人在樹下付了銀兩。吹了太久山風,到上了馬車中暖了一陣,她才打了個激靈。車中幾人均已入酣眠,但這群人安然而眠的前提,是暗處隨行了十餘體力上乘的暗探。


    她行走江湖,從不與人為敵,至死也不知究竟擋了誰的路,竟叫她非死不可。


    師父淡泊名利,隱於深山,青燈古佛長伴三十餘載,前去苗嶺,也不過度化亡魂。縱是師父,也難逃死劫。


    葉玉棠望著外頭,密集黑雲壓著的山。山上皆是盤根錯節的巨樹,叢叢枝丫遮蔽的漆黑群山,仿佛一泓幽暗深潭。倘若不行到水中央,永遠不知水有多深。


    她放下車簾道,“你說得對。”縱有滿身力氣,也得使得出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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