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途耽擱了一陣,至夜深也尚未到原定歇宿的黔州。黔州兩麵有山,四麵環水,不好趁夜過河。柳虹瀾下車與幾位本地暗探交接一番,無果。


    眾人本都打算在馬車中歇宿一夜,待天明,再搭渡船過河了。重甄往外頭一看,沉思片刻,忽然盯著長孫茂,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倒是有個好去處。”


    說罷,自袖中掏出一張拜帖,遞給一位暗探,爾後吩咐了幾句,暗探身影一閃,便隱匿於樹叢之中。


    長孫茂看在眼裏,道,“不速之客,深夜前來,怕是別人不會理你。”


    “哦?”重甄隻笑,“咱們走著瞧。”


    眾人不知這二位打的什麽啞謎,皆是一頭霧水。


    不過片刻之後,一人一馬,從遠處郊野之中匆匆趕來。看著裝,大抵是個鄉宦管家。


    來人一下馬,便在車外一揖,道,“我家主人請幾位去棲霞山莊暫住一夜,順便敘敘舊。”


    重甄叫人送去拜帖,這人立馬來請,請時卻沒指名道姓說是請誰,實在蹊蹺。


    長孫茂道,“你帖子上留的誰的名?”


    外頭那人急的又請,“我家主人,聽聞長孫公子遠來此地,耽擱了世間入城。此刻夜深了,若不嫌棄,還請公子與朋友去山莊住一宿。”


    長孫茂默默地看了重甄一眼,臉色不大好看。


    重甄絲毫不理會他,向其餘幾人解釋道,“我有位故交……當然也是長孫茂的故交,在這附近有座莊子。若是前往投宿一夜,這位友人想是會十分開心。”


    裴沁幾日舟車勞頓的,至這夜半,必是極為疲倦,葉玉棠自然想她能夠挨著床好好休息一宿,不在話下。


    此外,眾人看長孫茂這麽為難,難免好奇莊主來曆,自然更加沒有異議。


    車夫立即隨管家前行,不時便行到山莊底下。


    門丁早早已前去稟告過了。


    車夫在山下馬廄解繩歇馬,眾人隨管家引路,沿山陰棧道,一路行到山莊門外,那家主人竟已親自來迎。


    裴沁打了盹,醒來過後,整個人鬆弛自在不少,話自然也多了起來。


    看著山莊女主人婀娜背影,裴沁笑道,“此等絕色美女也要親自來迎,閣主麵子果然大得很。”


    重甄搖頭,往後看了一眼,道,“不是我麵子大,是後麵這位。”


    那位走在最前頭的山莊女主人忽然停下腳步,望見走在葉玉棠身旁始終默不作聲的長孫茂,稍微等了一會兒,以便和他並肩而行。


    裴沁嘖了一聲,往後一瞥,問道,“桃花債?”


    重甄搖頭,“前未婚妻。”


    裴沁道,“那他們怎麽還沒成親呢?”


    重甄輕輕噓了一聲。


    上山夾道長兩旁是叢密竹林,沿路無處點燈,隻能借著月光踏著石板路上山,看人模樣自然更不真切。


    那兩人在葉玉棠身旁並肩而行,低聲交談,皆是女主人主動發問,長孫茂草草回應。


    零零星星,三句兩句,閑話家常,竟然一點內容都沒有,也是稀奇。


    葉玉棠耳力好,聽見裴沁和重甄在後頭碎嘴八卦,不由頓住腳步,想插一嘴,以便留點空間給他和他那位舊情人。


    誰知剛下一級階梯,他胳膊搭過來,將她整個拐回去,幾乎是被裹挾著留在他身邊。


    一路隨女主入了莊子,進會客的忠義堂,家仆攜著兩個兩三歲小孩過來,說總是見不著娘親,睡不著。


    女主人去哄了一會兒,才滿懷歉疚的回來,打算安頓幾人住下,又提出想和長孫茂單獨聊聊。其餘眾人頗為識相,說先去睡了,獨獨葉玉棠又被長孫茂按回了椅子裏。


    那女主人見她年紀不大,似乎與長孫茂不甚相稱,於是狐疑問道,“……這位是?”


    他這狗嘴,葉玉棠生怕他又說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話,搶著說道,“我是他師侄,不是什麽要緊人物,你們隨便說,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總覺得,偷聽情人說話,是要爛耳朵的。


    女主人笑道,“這位姑娘,性子倒是有趣。”


    長孫茂道,“她從不離我,有什麽話,我也不避著她說。”


    那女主人旋即點點頭,“所以,這些年,你依舊孤身一人嗎?”


    堂中點了燭,借著光,葉玉棠看清這位山莊主人麵貌,忽然想起她是誰來。


    這便是長孫茂從前的未婚妻,崔宜柔。


    那時她和長孫茂斬了千目燭陰,從瓜洲回來,剛回少室山,長孫茂便收到父親來信。信上說,他如今年紀也不小,也該娶妻成家。殿下憂心,親自為他擇了一位家世品性相貌都相當的女子,讓他早日回京,擇日成親。


    長孫茂當即回信去長安,上頭寥寥兩字:“不娶。”


    那氣勢,那信誓旦旦,簡直八匹馬都拽不回來。葉玉棠置之一笑,勸都懶得勸。


    適逢那年程四海喜得孫兒,還是一雙龍鳳胎。一時興起,一想,終南論劍興辦至今,已到了第五個年頭,正是如火如荼之際,引無數名門弟子心之神往。


    而江湖上諸多青年俠客,卻因武學造詣已有大成,故始終無緣終南論劍。既如此,在那年二月,程四海一拍腦門,便廣發英雄帖,辦了一場說劍會。


    帖子上說,這場說劍會三三對戰,各路英豪可自尋師友,結成三人,不計武功高低,不計武學路數,會友娛樂為主,贏者無禮可賞。可入洞庭琴音酒窖暢飲三日,或入說劍書閣閱覽天下武學典籍,如此而已。


    長孫茂一看這帖子,一來覺得規則十分有趣,二來也覺得此行可以逃脫家中催婚。


    兩人當下就策馬去了洞庭,打算到了江陵郡,江湖人多的地方,再找個老熟人結成三人。誰知組隊帖子在城門上貼了三日,竟無人問津。


    葉玉棠問了十幾個友人,都說,因為眾人一看長孫茂大名,都怕了。短板太過顯眼,哪怕組裏有葉玉棠,都挽救不了。


    因這話太傷麵子,她沒告訴長孫茂,自己在客棧裏頭疼了三日。


    臨近戰期,一天中午,一個亭亭玉立、講話溫柔客氣的姑娘,拿著揭下的貼子找上門來,自報家門崔宜柔,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在青城仙都習武,擅長劈山劍與青城水拳。


    葉玉棠這才鬆了口氣,也沒試她功夫,就應了。畢竟,有人總比沒有得好。


    隻是如實說道,“姑娘,我們的招紙在城牆上貼了整整三天,都沒人揭。由此你可以想象,未來的說劍會,會有多麽慘烈。除了可能會空手而歸,還很可能被人恥笑,你看你怕不怕。”


    崔宜柔道,“反正沒事可做,權當長長見識。”


    就這麽短板明顯的三人組合,誰能想到,最後說劍大會的龍頭旗竟給他們三個人奪了去。


    一舉奪魁,直入琴音酒窖喝了個酩酊大醉,好不暢快。


    洞庭作別後,師姐弟兩人剛回洛陽,便被長孫茂家中來人給截胡了,五花大綁,將他給捆了回去。


    後頭將他給綁回雪邦相親,寫信去請葉玉棠,非叫她去當救兵,不然就要咬舌自盡。家中人拗不過,隻得遣人上少室山,將葉玉棠請去了雪邦。


    那年夏末,月影山莊蓮池宴,那位傳說中的未婚妻子一露麵,長孫茂眼都快看直了。


    此女子,正是洞庭遇見的崔宜柔。


    葉玉棠依舊想得起那時的崔宜柔:柔和臉蛋,柔和的聲線,哪怕習武多年,周身上下,舉手投足,盡是女性柔美。


    非得說一件不足,便是姑娘在劍南道長大,官話說得不大標準,有些平仄不分,更顯笨拙可愛。


    當年那個略顯稚氣的少女,如今也已嫁為人婦,脫去少女稚氣,臉蛋、身材豐腴了一些,女人味倒是更足。


    始終如一的,隻有那一口讓人忍俊不禁的劍南方言。


    第36章 黔州3


    “你那時, 在京中名氣是很大的。起初聽說我被許給這麽個人,差點想死的心都有了。躲在屋裏哭了三天,哭得淚都流不出來, 換身新衣服,背著劍去洞庭。說是想死心也好, 說是想眼見為實也好, 到底還是得親眼看看, 我要托付終身的究竟是什麽樣一個男子。印象從一開始便跌破穀底,原本完全沒抱什麽希望。”


    葉玉棠接茬,“本身沒要求, 到頭來竟然越看越可愛?”


    崔宜柔聞言轉頭, 衝葉玉棠笑著點點頭,“除了武功次一點,油嘴滑舌了一點, 倒是沒什麽大毛病。習慣之後,還真……挺別致, 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人。”


    葉玉棠讚許, “確實別致。”


    “我還想得起那時的他和武曲師姐。一個氣度非凡,一個沒個正經;一個武功高強, 鎮上人人都叫她‘大哥’;一個跟瘟神似的,少俠大俠們見他就躲。偏生厲害那個, 還不得不耐著性子處處忍讓他……他倆哪怕站在一塊兒,我都覺得有趣。世人對他們二人都有不少評價, 但我都覺得不夠公允。而若要我來說,便也隻能感慨‘世上竟能有這般女子!世上竟還有這種男子?’回想洞庭那些酣暢日子, 如今仍覺得十分惦念。那時我豔羨不已, 心想, 他們二人這樣仗義江湖,想必每日都如今日這般快意淋漓。” 崔宜柔斟酌了一下措辭,“所以那時他拒掉這門婚事,說要同他師姐仗劍天下,我都能理解。若我是他,我又何嚐不想?隻是覺得……有些惋惜。一來惋惜這門婚事,二來惋惜我被世俗羈絆,身為女子,哪怕再豔羨他二人,可終究還是要嫁人生子的。所以雪邦再會,我見他二人相伴而來,爽朗笑談,隻覺得羨慕。”


    葉玉棠道,“粗野俗人,餐風露宿,沒好羨慕的。”


    崔宜柔輕歎一聲,“可惜雪邦一別後不久,邊聽說武曲殞命長安。我如此欽佩的當世女子豪俠,竟也如此薄命。”


    葉玉棠道,“可能她本命該如此。”


    崔宜柔轉頭看了一眼長孫茂,見他神色黯然,打算將這話題快快揭過:“興許是怕我被人退婚,有損名聲。尚書大人悄悄找到家父,說長孫茂自小有隱疾,不能生養子女,不想有意欺瞞,便勸家父再考慮考慮。家父再三思量,便同意將婚事退了。當時雖惋惜,但如今又覺得慶幸。因為若非如此,我怕是就此與聶郎錯過了。”


    葉玉棠頗為歎惋地看向長孫茂,嘖嘖兩聲,搖搖頭。


    他輕咳兩聲,“父親竟同你說過這種事情……”


    “長孫家既是勳臣又是國戚,於我已是高攀。若非當初你名聲在外,我崔宜柔是嫁不進這般門第的。而尚書大人這樣的人物,沒想到親眼見到,竟如此平易近人,還很有趣。”崔宜柔掩麵而笑,“對了,你們此行可是要前去雲台山一心嶺?”


    長孫茂道,“正是。”


    “聶郎任敍州丞,時常得入雲台山勸課農桑。那邊多|族雜處,風俗、語言皆與外界不通。而且,你們要去的一心嶺,正是遭受蛇母戕害,慘遭屠戮的最厲害的幾個村子。外頭的村民,都將那邊稱為‘蛇人嶺’。按理說,蛇人隻能存活半年,至多一年。但如今十餘年過去,不少人踏足一心嶺後,出來都稱:在夜郎寨附近,仍見過一些蛇人在遊走。”


    葉玉棠問道,“蛇人是指中了生蛇蠱毒的人?”


    長孫茂道,“不是。中生蛇蠱後,身體康健之人,往往不會如常人一般立刻死去。過後能再存活數月至半載,但是不能說話,不能正常飲食,不能維係體溫,筋骨日漸僵硬,卻力大無窮。如同死者出現網狀瘀斑一般,這一些人,從身體僵硬之處,肌膚生鱗,形容可怖,所以被稱之為蛇人。”


    崔宜柔點點頭,“正是。聶郎一次誤入一心嶺,在夜郎寨附近被蛇人襲擊,本以為會命喪一心嶺,幸而被一經過的采藥女子所救。”


    “什麽女子會去一心嶺采藥?”


    “那女子是個苗人,年已及艾,因長於醫術,常在雲台山外行醫,妙手仁心,外頭村子都叫她‘聖姑’。聖姑一年之中又大半光景都居住在雲台山之中,自稱是采藥,但究竟做什麽,沒人知道。那次聶郎誤入夜郎寨,發現那寨中竟居住著成百上千的蛇人。而聖姑在夜郎寨之中,就是負責照料這些蛇人。聖姑說,他們不會主動傷害人,隻是麵目醜陋一些罷了。但若讓外頭村民知道有這樣一處蛇人據點,必回主動來傷害他們。故她再三乞求聶郎,請他不要告知外頭村民。因此,除了聶郎,極少有人知道此事。我收到閣主來信,得知你們要前去一心嶺,心中擔憂,所以特意請你們來山莊一敘,萬望你們能小心行事。”


    棲霞山莊乃是劍南聶少莊主的一處山中別院。莊中客房並不多,勻出三間客房,裴沁與葉玉棠一間,長孫茂自己一間,剩下一間,則住著主仆二人。


    回房之前,兩人在廊上聊了陣天。


    葉玉棠問他,“崔姑娘無論相貌舉止,都是你最鍾愛的。武功算不得上佳,卻也不輸人。與你相處,卻處處顧及你的顏麵,從不出言令你難堪。我還想得起去在洞庭時,我帶崔宜柔來我們歇宿的後院。那時你看著她,眼都直了,就差臉上寫著幾個大字:這就是老子最愛的那一款姑娘。後來三天兩頭同她在洞庭出雙入對,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你拒了天子賜婚,是為這個青城派的崔姑娘。後頭雪邦驚鴻莊上,娘娘帶著你未婚妻子,一露麵,眾人說起你二人從抗婚到相識相遇的趣事,都笑著說,這定會傳作一段江湖佳話。多好的姻緣,到後頭,你父親為何卻要將這門親事推了?”


    “父親心疼我。”長孫茂倚著廊柱,盯著她,小聲抱怨道,“而且,她也不是我鍾愛的那一款。”


    葉玉棠接著問,“所以你真的不能生孩子?”


    “……”


    “真的?”


    “我也不知道。”


    葉玉棠差點笑出聲,“不是……你怎麽會不知道?”


    “不試過,怎麽會知道?”他抬眉,盯著她問,“這麽感興趣,莫非棠兒想試試看。”


    “師姐都不放過,你可真是禽獸。”葉玉棠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突然再也憋不住氣,狂笑起來。


    長孫茂有點無奈,“這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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