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屋裏四人都吃吃笑起來。


    巴獻玉接著俯身去看萍月,問她,“想看我殺江湖人嗎?”


    ……神經病。


    葉玉棠相當費解。她覺得這群人都有病,統統都該塞回女媧手頭,回爐重造。


    巴獻玉問萍月,“想不想看啊,嗯?你說句話,你怎麽啞了?”


    他伸手去萍月鼻息,她立刻屏住呼吸。


    “真不能說話?”巴獻玉定定的看了她許久,一雙略淺的眸子,睫毛卻異常濃密,故令他瞳孔顯得格外幽異詭譎。


    萍月也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麟牙“遭……”地一聲,脫口而出:“她莫不是來的路上,遭山上那些毒物給蟄了?”


    龍牙突然說道:“她被貓鬼震暈過去,也有快有兩日,總該餓了吧?”


    巴獻玉道:“去,將廚房昨日鹵好的鬆桃鴨起一隻過來。”


    龍牙狼牙顛顛兒的去了,端了幾甕烤肉、幾碟子水果回來。


    巴獻玉一聲令下:“吃,吃吃吃!”


    四個少年端著盤子,在她跟前炫耀似的,大吃特吃起來。


    萍月餓了好些天了,整個人已有些虛弱。她定定的看著麵前這些人,始終不為所動。


    少年人們吃著吃著,漸漸就停了下來,覺得沒勁。


    手裏捉著羊腿,一陣交頭接耳:“接下來該怎麽辦?”


    獒牙道:“早晨剛宰的那頭羊,羊頭、羊眼和羊心還在案板上沒動……”


    巴獻玉沒吱聲。


    獒牙就當時默許了,當即吹響巴烏,幾隻蛇人疾步而來,手上各抓了把羊眼和羊心。


    羊眼上紅藍血絲密布,黑眼仁大大的瞪過來,模樣很是驚恐。


    羊心上連著紅筋,仍還一下一下動著。動一次,鮮血泵出,是生命作的最後垂死掙紮,有如此刻的萍月。


    巴獻玉抓起幾隻羊眼,在她眼前捏碎一隻,崩出白漿黏在他手指上。


    葉玉棠心口作嘔,反出的酸液幾乎湧到咽喉。


    巴獻玉朝萍月走來,展開手心,將一攤腐乳似的東西攤到她眼前,“想吃嗎?”


    萍月胸如擂鼓,葉玉棠聽得一清二楚。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點了點頭。


    巴獻玉麵無表情的說:“張嘴。”


    萍月照做。


    旋即,他將羊眼,一粒粒喂到她嘴裏,而後捏住她下巴,晃了晃。


    萍月嘴裏鼓鼓,就著他的手,大口大口嚼、咽,幾度噎住。


    巴獻玉眼睛漸漸亮起來,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獒牙忍不住獻計:“既然已成蛇人,放紅蠍再蟄她一下,倒也沒什麽大礙。以防萬一嘛……”


    巴獻玉回頭,輕飄飄看他一眼。


    獒牙立刻閉了嘴。


    巴獻玉道,“剛被蟄兩天,皮膚還沒裂,倒和尋常女人沒什麽兩樣……你說對麽,獒牙?”


    獒牙道,“那是自然。”


    巴獻玉便又有些不悅,“那就陪我玩不了幾天了。”


    而後又咧嘴一笑,“無妨,我們就繼續。”


    回頭又問獒牙,“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獒牙回過神來,“要討她歡心!”


    “討她歡心……給她看自己最擅長的。”


    巴獻玉皺著眉,毫無頭緒。


    在屋裏來回踱步,而後又一籌莫展的走了出去,四牙緊緊跟了上去。


    萍月旋即低下頭,一手摳住咽喉,瘋狂幹嘔起來。


    ·


    阿嬤進屋來,領萍月去溫泉洗澡,給她換上一身幹淨丁香紫的蠟染裙,披了青帕,一席長發挽作高高發髻,爾後,給她戴上高而厚重的鸞鳳交頸銀冠、並蒂桃銀珈、項圈與披肩,連帶著項鏈、牙簽、髻簪、耳環與手鐲在內,零零總總,戴在她身上的東西,總有兩三斤重。


    阿嬤將她領了出去,領到千戶苗寨外的白水河畔。


    巴獻玉候在河畔的石鼓邊,聽見銀飾脆響,回過頭來,展顏一笑。


    阿嬤將她扶趴到一名蛇人背上,轉頭離去。


    巴獻玉領著她與蛇人一路往村寨外頭走,“我想了一整天,我最擅長的,不就是蟲、蠱、毒、醫、笛嗎?所以我打算帶你挨個瞧瞧,沒準你會喜歡上我呢?”


    一張天真臉蛋,與他所作所為完全大相徑庭。


    究竟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人避之不及,又怎麽會有人喜歡你?


    葉玉棠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想必萍月此刻臉上也是一樣的表情。


    巴獻玉歪歪腦袋,打量她神情,說,“你有這麽討厭我嗎?”


    萍月望著他,不說話,但是臉上表情已給出答案。


    巴獻玉道,“我這麽做,又有多大錯呢。”


    他轉過頭來,“雲台山多蚊蟲,苗人大多苦不堪言。苗人想出法子,用各種方式控製昆蟲,攻擊、吞噬毒蟻蚊蟲。盤瓠笛,巴蠻醫,漸漸成了一項絕學,用以保護苗寨。從前,這技藝也是可以載入武學典籍的,可是中原人貴中華賤夷狄,以蟲蛇無眼為由,將我苗人排擠在外。哪怕我造出玉龍笛,終也上不了《兵器寶鑒》。我倒不在意這個,隻是我拿勾巴德雄對此心有不甘,幾度鬧得家破人亡,父親很是心痛。我心中覺得好笑,蟲蛇傷人不算正經武學,那我控製會正經武功的江湖人去打江湖人,算不算正經武學?”


    他問她,“你知道蠱,是什麽嗎?”


    萍月微微睜大眼睛。


    他領她走到一處屋簷下。


    眼下剛下過雨,簷下綠葉聚水,吸引南瓜藤蔓上爬來吸引數隻漂亮、肥碩的透明瓜牛。


    他從囊袋中取出豔麗的、小小的餌,以食指,喂到瓜牛跟前。


    瓜牛慢慢,慢慢將他手頭那粒餌吞入腹中。


    那隻瓜牛在藤蔓上蠕動,漸漸地,一邊走,兩隻透明的眼柄,突然附上一圈一圈彩環。彩環附上眼柄,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向前拱動著。


    那隻吃下彩餌的瓜牛,開始越過透明瓜牛同伴,沿著藤蔓,一點點、一點點朝著陽光普照的高處爬行。瓜牛變得豔麗,爬到高處後,徹底失去保護色,哪怕幾十步之外的萍月,也能一眼看見。


    劍南瘟疫引來無數禿鷲與烏鴉,此刻就在雲台山上空盤旋,發出極不詳的鳴叫。


    忽地,一隻畫眉急掠而過,一張喙,急速咬下那隻瓜牛的眼睛。


    萍月猛地捂住嘴,掩住了險些發出的驚叫。


    巴獻玉見怪不怪,“吞下‘彩餌’後,彩餌在瓜牛眼中搏動,模仿禽類最愛吃的毛蟲。同時對瓜牛進行精神控製,引領瓜牛離開掩蔽,走到開闊處,被饑餓的鳥類挖去眼睛。”


    兩人一同望著飛入密林的畫眉。


    巴獻玉淡淡笑道,“而被畫眉吃掉的瓜牛眼睛,會在畫眉肚子裏,開心的生下成千上百個寶寶。”


    他回過頭來,“蠱,就是這種東西。苗人用以操控蟲蛇的蠱,會比它稍稍厲害一些。畢竟蠍子,蜈蚣的神智遠比瓜牛複雜。蛇與蛙,就更精密一些。然後是貓,然後是猴,然後是猿,然後是人。人這種東西可就厲害了,我們為什麽有別於禽獸,正是因為他們清醒的神智,與精密的頭腦。但越複雜的東西,對我來說越有趣……到如今,這些對我來說已都不是什麽難事。而且,這世間,過半數的事物,都在通過操控別人的神智,來滿足一己私欲。它們都可以稱之為蠱,人,又何嚐不是。”


    他說這些話時,因興奮而微微病態,眼中大放異彩。


    人對於自己愛之切的事物,找到一脈相承的東西後,往往越是難越的高山,去征服、攀爬之時,哪怕再難,卻也越是興奮。


    從此醉心於此,世上任何事都不想過問。


    看著此人的諸多細微表情,葉玉棠竟然覺得,她某種程度上,竟能理解他這種病態。


    也正因如此,她更覺得後背生涼。這人是魔非人!她怎麽可以理解他……


    巴獻玉微微笑著,眼中出現一種無比溫柔的神態,溫聲說道,“知道光明軀與神仙骨,又是什麽嗎?”


    不及萍月回答,他轉身疾走,一路領著她回到爺頭苗寨之中,一路穿過風雨樓,走入一間卵石築的吊腳樓,一路上到第三層。


    門一推開,數百隻透明琉璃、玻璃瓶罐之上的人頭與獸頭,齊刷刷朝萍月看來。


    她深深吞咽了一口,狠狠將跳到嗓子眼的心髒與尖叫,一並吞回肚子裏。


    這些人與獸,都沒有身軀,隻有頭顱,被支架固定在罐子上方。


    不,甚至都算不上是頭顱。


    支架上方的部分,在圓形水腔的保護下,是一隻完完整整的、粉嫩的、鮮活人腦。


    人腦上,通過筋脈,連接著兩隻眼珠;從人腦底部,連接著人的一整根脊骨。以脊骨為主幹,向四周發散著諸多筋脈,或者說是是觸須。觸須擺放的整整齊齊,從人腦往下,肩、雙臂,食指;肋骨、胯、腿……都不見了,隻剩下觸須。


    這些觸須連著脊骨,一同浸泡在不知名的湯藥之中。隔著打磨光滑的琉璃,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這“人”卻還未死去,黑色眼仁追隨巴獻玉與萍月,滴溜溜的轉。


    葉玉棠心頭驚駭:這……是什麽玩意?


    這他媽的連人彘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個名副其實的……


    人參。


    萍月一眼眼掃過去,猛地躬下身來,陣陣幹嘔。


    巴獻玉回過頭來:“你覺得惡心?”


    她沒吱聲,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接著說,“現在身在罐子裏的,就是我們神智的全部。我們每個人都這樣,你也是,我也是。這才是個人,此外的肉啊,皮啊,髒器啊,不過都是外衣罷了。你美或醜,亦不過是衣服的好與壞,那些於我何幹?我都看不見,我隻在乎真身的好壞。”


    說完這話,他徑直走出這間屋子。


    萍月四下一看,瓶瓶罐罐之上,數百隻眼仁,哀哀地望著她。


    這是神智的全部,他們和我們沒有區別。


    可他們不能開口說話,他們此時在想什麽?冷不冷?是否想要吃東西,想要開口說話,也想要一件件漂亮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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