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時不悅,聲量高了些,“那是琉璃的。”


    她視線掃過桌麵,拿起一隻色澤更純澈的藍杯子。


    夫人接過,巴掌大的小婉,以拇指大小的羹匙慢悠悠的吃。


    葉玉棠心想,他娘親吃飯,恐怕回回都得用上一兩個時辰。


    正想著,夫人已擱下玻璃盞,執起她的手,將自己手上一隻鑲金白玉扳指褪下來,戴在她手上,道,“我沒有什麽東西給你,想你是江湖人,高來高去的,別的也用不著,隻我母親給我這枚香石玉戒,可解世間奇毒,今日便交予你了。”


    她不解,為何無故要贈她貴重之物?


    國公笑道,“你且收下就是,來日六郎自會同你說明緣由。”


    她有些微猶豫。


    夫人卻道,“我乏了。”


    是在逐客了。語調些許薄責,似有不悅,不容她推拒。她點一點頭,轉頭出了門去。


    長孫茂立在橋邊,聞聲笑起來,幾步上前,急著問,“母親有為難你嗎?”


    如果譏誚她分不清玻璃琉璃也算的話。


    她稍有遲疑,接著搖搖頭。想起什麽,便又伸出右手,將拇指給他看。


    小小扳指,上嵌四粒黑藍玉石,圓潤通透,看來平平無奇,嗅之卻有異香。


    長孫茂眉頭舒展,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笑道,“來,我告訴你。”


    旋即牽著她的手,穿過六曲小橋,芭蕉樹蔭。樹下喝酒之人早已散去,整個院子靜悄悄的。


    長孫茂始終一言不發,及至靠近臨水的小軒,間或聽見兩三聲輕笑。他立於門前,輕輕招招手,兩個婢女一陣手忙腳亂,匆匆奔出門來時,沒忍住回頭,稍稍打量起她來。


    看清二人麵容,葉玉棠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娶妻了,漂亮麽?是美的。看眼神,似乎是個江湖人,隻可惜是個啞巴,還有一點癡症。可能在長安熟人多,常受人指點,便買了這處宅子,將她接過來。


    軒室之中花燭搖曳,桌上有點心酒壺,深藍的帷帳隨風輕動。


    那人立在背後,悄無聲息將門合攏。


    葉玉棠微微有些詫異地回頭。


    長孫茂想了想,忽然裝模作樣的說道,“本是長安君子,赤縣名家。故來參謁,聊作榮華。”


    葉玉棠虛踹他一腳,心頭替當時的自己罵一句:給老子好好說話!


    長孫茂一步避過,笑著說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宜喜事。趁著兄弟姊妹在側,算是迎請;又得了父母應允,無奈事出非常,隻好暫且從簡。”


    看他說得認真,葉玉棠莫名心跳起來。


    長孫茂神情有一黯,道,“若不是怕讓人知曉棠兒在此,否則今日敲鑼打鼓過朱雀大街,我都嫌不夠吵。如今這樣潦草,實在委屈你了。”


    她偏一偏頭,打量他神情,隻覺得其實委屈的是他。


    視線忽然模糊,竟然淚眼婆娑了。如今不能左右那時舉動,心酸之餘,又不免覺得自己當時實在敏感過了頭,有點丟人,好笑的緊。


    他望著她眼睛,接著輕聲說,“改日補上?”


    ……補個屁。她心頭笑罵。


    他笑起來,“婚典過程疲勞累贅,繁文縟節的,棠兒性子又急躁,必定極不喜歡。”


    她心頭不屑,卻也有些得意:你倒很是了解嘛。


    他仿佛能通過那雙眼睛看見八年後的自己似的,也笑起來,忽然道,“咦,這是什麽氣味?”


    她偏了偏頭,望向軒窗。


    軒窗下的小酒桌上,放著一盤肉飯,一旁置著一隻銀酒壺,壺旁放著一隻拓子,拓上擱著兩片小瓢。她牽著他的袖子,領他到軒窗旁,盤坐於地上,把玩那盛了酒的小瓢,聞見香氣,嚐了一瓢。


    待她嚐酒之時,他垂著頭,正將一隻彩繩兩頭,係於二人腳趾上,尚不及問她一句酒好喝麽,一抬頭,她正執起另一隻小瓢,一酌而盡。


    那是,合……


    葉玉棠猛地意識到那酒是做什麽的,被自己舉止給驚呆了。


    長孫茂阻攔不及,沒奈何地輕輕一笑,道,“棠兒,這是合巹酒。”


    她一口酒不及咽下肚,聞聲像是給噎著了似的。


    他盯著她看了一陣,笑容淺下來,道,“還好……”


    話音一落,頎長身影猛地趨近,低頭吻了下來。


    月光被他覆蓋,令她有些看不清東西,唇舌廝磨之後,吮吸的水聲令她一驚。


    眼前一亮,他緩緩鬆開,後退些許。


    葉玉棠能感覺到自己微微張了張嘴,似乎很想說什麽,卻隻哈出一口熱氣。


    應該是帶著酒味的,酒卻沒了,是給他嚐去。


    此人輕砸紅嘴,道,“幸好。”


    此情此景,叫她不知怎的心下鬆了口氣,道:還好嚐到了,不吉倒是小事,還叫他白費一番心思。緊跟著心裏迸發一連串尖叫與怒吼:這小子從她嘴裏嘬酒,誰給他的狗膽?啊啊啊啊啊啊真是,真是找死!


    這人仍俯身看她,輕聲問,“同牢飯吃罷,合巹酒飲過。此刻與我坐帳,接下來呢,該做什麽?”


    她忽然想起某個雪夜,和這人看的某本話本裏一張插圖。他臉一下就紅了,問他害羞什麽,他不答,一言不發往後猛翻好幾頁。她覺得倒是稀奇,一掌拍了回原頁,盯著那曲折迂回的線條,盤曲錯節摟抱姿勢,恍然道,“原來畫的一位官人與女妖……在幹那種事。”


    ……


    她正回憶時,沒料到自己已衝他點了點頭。


    葉玉棠:!!


    旋即揪著他前襟,一拽。


    他被拽得往前一傾,險些跌倒。


    地板冷硬,怕摔到她,落地之前摟著她一滾,被她撲跌到厚軟的毛皮地墊上。


    地墊吸去聲響,卻也摔得他一懵。


    回過神來,盯著自己腰上坐著的人,隻覺得姿態不雅。


    故而笑了一陣,接著啞聲問,“棠兒想和我做那種事嗎?”


    葉玉棠被這話給問的一懵,卻看見自己又衝他點了點頭。


    ……不會說話,就隻剩點頭了嗎?


    她在心裏大喊:不!完全不可以!


    這明明是老子的洞房,怎麽老子一點參與度都沒有啊?


    啊?!


    我怎麽竟然可以像個活動嘉賓一樣在這裏旁觀?


    這他媽實在……太詭異了。


    完全不可以!


    不是說不同意跟你幹那種事,是……至少我他媽得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不然不可以作數的!


    ……


    她覺得這失憶失得太離譜了,這忽然記憶回溯又回溯得實在太突然。


    更離譜的是,世上竟然會有人吃自己的醋。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急,甚至還有點委屈,委屈的想哭。


    長孫茂卻道,“不行,現在不行。來日得等到你親口告訴我,才好。”


    葉玉棠愣住了,心裏突然安寧下來。


    旋即他已支起身子,摟著她,麵對麵同睡於暖閣之下。


    那夜月色甚好。河中光如絲帶,院中風吹竹林,窗外月照芭蕉。


    長孫茂在耳邊輕聲說,“同牢飯吃罷,合巹酒飲過。今日赤繩係定,他年風雨同舟,白頭永偕。”


    作者有話說:


    1參考沈複《浮生六記》,周公度譯文版


    琢磨了好多天,來晚了


    刀刀不可能會放棄這篇文的呀


    50紅包


    第83章 浮世6


    早晨眾人一走, 鄰人便來拜訪,聽聞這邊熱鬧非常,來賀喬遷之喜。攜了一壺酒與一盒小菜, 說是妻子親手做的。酒是花露,菜是魚膾。長孫茂瞬間回過神來, 問他, “阿嫂為何沒同來?”


    刀客隻說, “她身體不大好。此處是否方便說話?”


    長孫茂立刻將他請進屋裏來說話,像黑市上接頭買賣一般。


    進屋坐下後,佩刀擱在膝邊, 鞘有傷, 傷處凹凸不平。該處本是幅魚躍鯨浮推金紋路,不知何故圖紋被抹去。他曾是四海刀宗門下弟子,那天她一眼就看到。


    長孫茂一眼瞥見, 卻沒多看,更沒多問。


    刀客性子爽直, 自報家門沈尋, 曾是四海刀宗門下弟子,因妻子為生蛇所控。他不肯棄她, 故二人皆被同門所棄,隻得避居於此。


    長孫茂不由困惑:“刀宗最是重情重義, 何至於不肯收留中蠱弟子?”


    沈尋道,“宗主原本是願的。隻是血影喪命, 小師妹發瘋,君山島上一夜間天翻地覆。血影屍首上刀傷乃是出自本門弟子, 幾位受傷弟子亦可佐證。那夜並無船隻上島, 何況血影武功之高, 已是門中佼佼。行凶者下落不明,島上心惶惶,便漸漸流言四起。”


    長孫茂道,“以為是阿嫂所為。”


    沈尋付之一笑,“如今來了洛陽,有西南北三市。胡漢雜處,互市郎多。尋醫問藥,探聽消息,倒比別處更便利。”


    “尋醫問藥?”長孫茂忽然眼睛一亮,“沈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尋笑道,“今日我就是為此事來的,你盡可打開食盒瞧瞧。”


    食盒第一層中置著一封薄冊,裏頭以小楷手書寫了蛇人禁忌百條,大抵是夫婦二人琢磨出的飲食起居經驗章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飛鴻雪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唯刀百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唯刀百辟並收藏飛鴻雪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