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擱置手頭未完工的竹螳螂,從石台上跳了下來。


    是,是侏儒。所以方才並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台沿。


    裝束看不出是不是漢人。待他走到亮處,長孫茂垂頭看他的麵貌。鋒利的輪廓,眉目和善卻不失威嚴,眼黑得發亮,眺望幽曠山穀,在山壁上隨意摸索一番,一條繩橋隨之垂下。


    中年人講了句,“可要跟好了。”


    旋即步上繩橋。


    走完懸空繩橋,複又摸索青岩。


    山壁中陡然又伸出百尺台階。


    長孫茂打量山壁上攀附的藤蔓,被山石所擠,有些許枯萎,故停下腳步,隨手折了一支。


    中年人見他沒跟上,催促道,“請快些,踏錯一步,我可救不了你。”


    中年人走起路來步子輕快,不等人,似乎習慣於旁人跟隨他的步伐;個頭並沒有成為他的負擔,更不覺得低人一頭,一切的不協調在這矮小身軀上都有種詭異的勻稱。


    一路行來繞過重重機關,數十步一折,移步幻境;若來人僅一味跟隨,至此恐怕已迷失方向。


    中年人走得輕車熟路,長孫茂一麵留神方位,跟得不疾不徐。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中年人在懸於山穀中心的繩橋上停下腳步,指指遠處五溪匯流處一脈淡紫色灘塗,道,“那處湖心,中間開淡白的花的紫色七葉草便是了。”


    長孫茂順著他所指,往腳下灘塗看去。


    那處離繩橋約摸三四百丈,並不算太高。奈何周遭空落落得,無一物可供人踏足攀岩。


    溪也怪異。淌上那紫色灘塗,驟然分了叉。灘上千溪交錯,像一張細密大網蓋在灘塗上。


    灘塗淡淡生出紫色煙氣,不知是水汽,瘴氣,抑或飛灰。


    半臂長紫色灌木生長在灘塗隆起的小小山包上,幾乎與紫色煙氣融為一體,若不細看,幾近會將灌木忽略,還以為白色小花乃是浮空生長。


    除了花之外,灘塗之上還有一些不容忽視的白。


    白花周遭,有累累白骨,或被浮沙吞噬,或被溪流半掩。大多分崩離析,身首異處。


    還有些許鏽蝕兵刃,粗略一看,刀槍劍戟皆有,不知曾歸於誰手。


    “都是些前來求藥的高手,”中年人難得開口,“此草一年一開,粥少僧多,難免有一場惡戰。死人的事出多了,又是在自己地盤上,藥夫人難免不爽。便讓請人來守墓,前來討藥的英雄,現在穀外爭個高下,方才由我引進來摘草。”


    長孫茂打量白骨,隨口問道:“藥夫人請你守墓,有多少年了?”


    中年人摸摸鼻子,隨口答道,“約莫四、五年。”


    長孫茂若有所思,微微笑道,“嗯。”


    中年人不知他究竟為何這麽問。


    怕夜長夢多似的,催促道,“大俠能過得天塹,又能勝過敵手入仙人墓,下頭的草於你而言,自然不難。快快摘了上來,我在此處等你。”


    長孫茂道,“好。”


    說罷輕輕一縱,直直墜下懸崖。


    ·


    瀑布外,湖心亭。


    張自明冥神打坐回轉內力,李碧梧被風霜凍住一動不動,葉玉棠亦抱腿坐著留存體力。


    程霜筆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脫口問道:“一株草罷了,不過能令小葉子多活上三五個月,他何至於要陪上性命?”


    張自明睜眼,“草?你是說一息草?”


    程霜筆道,“對啊。”


    張自明更顯困惑,“誰同你說,來這是為了一息草?”


    “還能有什麽?”程霜筆被他一記反問搞得有些迷惘,“你為什麽來?”


    葉玉棠心頭澄明:因為他猜出了,裏頭那人能解的是蠱。


    更或者,長孫茂,直接猜到了,那人是巴德雄。


    張自明道,“五天前,我收到一封密信,說此處山中,守墓人能解百蠱。但守墓人摘不到崖下一息草,所以請一位俠士,來替他摘草,他奉上解蠱之法以作報答。”


    程霜筆道,“難不成,這守墓人給不同的人,遞的是不同的信?”


    他搖搖頭,“可長孫茂未曾收到密信,他又怎知……”


    張自明道:“你是否同長孫茂說過什麽話。”


    程霜筆道,“我同他說,夢珠發瘋,血影危在旦夕……”


    張自明道,“是了。程夢珠發瘋,是因中蠱。既然是中蠱,一息草如何能解?你來,若求的是一息草,便救不了程夢珠。”


    程霜筆將他的話接了下去,“若三公子告訴我,來此仙人墓,求得是解蠱之法,那便救不了血影。因為血影,中的是驚鴻劍。要為她續命,隻有一息草能救。”


    李碧梧冷哼一聲,“你那位三公子,恐怕對密信做了手腳。”


    程霜筆望向天上月,呢喃道,“是啊,他怕我知曉救不了血影,便篡改密信,告知我此行所求的是一息草。若我入得山中,得來解蠱之法,血影也必死無疑。能救的隻有夢珠。”


    他忽然明白過來,茫茫然如遭雷擊,“他既知血影必死,卻以九參丸吊著她性命……隻為騙我來此山中,奔波賣命?”


    他搖搖頭苦笑,“三公子實在好心思,好籌謀,我……我佩服不已。”


    張自明寬慰道,“世事無常,人心險惡,你……你請節哀。”


    程霜筆蹲坐下來,將這事思來想去,突然問,“那長孫茂猜出守墓人所提供的,並非一息草,卻又為何不肯告知於我?”


    張自明回頭往葉玉棠一瞥,道,“怕你同他搶。”


    程霜筆回想起他受困於貓鬼陣時,那個在山壁上屢敗屢戰,鍥而不舍的倔強身影。


    還有那句“我沒你高尚”。


    此刻他終於明白過來,氣極反笑,低聲罵了兩句髒話。


    將這事又琢磨一番,不知為何,長孫茂的卑鄙令他好笑,程雪渡的卑鄙卻令他心寒。


    但他向來不是愛苦大仇深之人,也不愛鑽牛角尖。


    心頭雖有不快,麵前卻又更大的難事,索性先將程雪渡拋之腦後,“後來遇見馬氓,聽說守墓人‘蠱術不亞於蛇母’,長孫茂便更加確信,山中是解蠱之術,非是一息草……所以才會賭上性命。”


    張自明道,“但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蹺。守墓人熟悉仙人墓機關幻境,為何還需旁人替他摘草?一心求藥之人,多半有要緊之人命懸一線。心有執念,哪怕一線生機亦要牢牢抓著,多半不會思及守墓人諸多可疑之處。此刻我希望破滅,方才靜坐細想,反倒覺出一點貓膩。”


    程霜筆稍加思索,便能想到一些,“他向少許幾位江湖高人遞去密信,是已事先探明:這些高人,家中有至親中蠱。說明兩件事:他對江湖事了如指掌,不希望密信之事廣為人知,同時,利用寒不擇衣這一人心之短,令來人無心追究他真正目的。又或者,怕人認出他來……諸如此類,又能說明什麽?”


    張自明道,“他最終隻邀一人進仙人墓去,有沒有可能,是守墓人為保自己安危,所想到的最為穩妥之法?”


    程霜筆不解,“如何穩妥?”


    張自明道,“他要一息草,說明此人有摯愛重傷在身。而蛇母之蠱,何其難解。世間如此多中蠱之人求而不得,倘或他有許多解蠱藥,何不因此牟利?必能大賺一筆。他卻隻邀極少英雄前來,說明,這解蠱藥,極其罕有。他必得將這東西,賣出個極好天價。隻身一人前來的仙人墓采藥的英雄,身上有什麽東西最為珍貴?”


    程霜筆忽地一個激靈,“你是說,他要的是……武林至尊的絕學之身?”


    ·


    懸崖之下那道灰色影子將一息草從紫紗中挖出,抬眼一看,頭頂繩橋已消失不見,中年人亦不知去向。


    他卻並未慌亂,手中執著藤條再三打量,略顯困惑道,“好像不對。”


    中年人匿於暗處,遠遠問道,“哪裏不對?”


    旋即縱著一條懸空木棧從背後靠近,“你給我瞧瞧。”


    長孫茂將手頭攥著的藤條舉高,“你看。”


    懸空木棧從他身側一閃而過,一隻鐵爪奪走了他手頭藤條。


    中年人立於洞神廟上,轉動機關;百條鋼鐵長足以長孫茂所立足之處為心,忽地從沙地裏抓出,又猛地合攏,沒入紫沙之中,如一隻吞食蚊蠅的豬籠草。


    中年人麵不改色。早說了,機關吃人。


    這種的事,他已見過無數次。


    爾後控著擒了藤條的鐵爪,延伸到洞神廟外,離崖壁一寸有餘。


    鐵爪張開,中年人取出抓中藤條,這才稍稍一笑。


    待往洞神廟中走上數步,立於亮處,中年人臉色忽地一變。


    不對。


    這草,不過是方才路上,隨手折的一條枯木藤。


    腳步聲在背後響起。


    中年人嫩猛地回頭,見那年輕人安然無恙的站在洞神廟外,手裏握著的,正是開了朵白花的一息草。


    他立在不遠處,麵無表情,說道:“東西給我,一息草跟你換。”


    作者有話說:


    來啦~


    第103章 仙人墓18


    崖下鐵爪融作一灘黑水覆於紫沙之上。


    吻佛陀可消融萬物。守墓人往崖下一望, 心下了然,收回視線,鋒利的目光望向長孫茂, 嘴裏問了句,“你剛說……什麽東西?”


    一麵不知不覺後退半步, 將自己隱於暗處, 伸手摸向牆上嵌的一塊銅板。


    這是一處機關。按下去, 會有天上碎石滾落,將這唯一出路徹底堵死。


    鏘地一聲,銅板一分為二。銀絲宛如活物, 一閃而回。


    守墓人僵了一瞬, 猛地縮回胳膊。


    倘或方才多伸出半寸,這手怕是已沒了。


    他往後又退兩步,沒留神被階梯絆倒, 跌坐在地上,兩手慢慢摸索別的機關。


    長孫茂眯眼看著。


    一線細絲從守墓人腳下爬上來, 如纏繞上一條蛇, 慢慢收攏獵物。


    長孫茂走近一步,手懸在半空, “解生蛇蠱的東西給我,我不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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