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搭訕著笑, 小心翼翼說,“東西在外頭, 你放開我,我帶你去找。”


    長孫茂搖搖頭, “不對。東西要麽就在這山穀裏, 要麽就在你身上。”


    守墓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惶, “為什麽?”


    長孫茂微微笑起來,蹲身靠近打量他,“果然在你身上。”


    方才守墓人說在此守墓四五年了,也就是說,至少有四五年時間,不會有人因搶奪草藥而鬧出人命。可方才繩橋上望見下方屍骸,分明有新屍,死去至多不過幾個月。要麽是誤闖進來的,要麽是他殺的。


    到紫沙灘塗上,他先墜落到新鮮屍首旁。這些屍骨上仍覆著皮肉,上頭有鱗紋,是中蠱的痕跡。因為皮肉幹枯起皺褶,鱗紋也多半皺縮,變得更深且細小,如幹涸魚皮。這鱗紋看著像是人中生蛇蠱後的跡象,但又有些不大一樣,他說不準。


    無論是什麽蠱,這守墓人多半脫不開關係,故他多留了心眼,避開機關,上到崖壁上。


    照他的猜測,守墓人騙人進仙人墓,用下頭的機關將這些人困住,給他們下蠱。這墓與這山中並不便於進出,他不至於殺了人,再大老遠出山去取蠱。多半將蠱隨身帶著,抑或就藏在洞神廟裏。至於解蠱的藥,他恐怕也帶著。


    但他不確定,所以誑了守墓人一下,誰知就給詐了出來。


    守墓人點點頭,很爽快的答道,“東西是在我身上。”


    長孫茂脫口道,“那就給我。”


    守墓人卻笑了起來,“你盡管殺了我好了,再將我屍首扒個幹淨。但若你這麽做,便誰都活不成。”


    長孫茂臉色沉下來,“你什麽意思。”


    守墓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往牆上一靠,大剌剌的說,“能解生蛇蠱的,也是個蠱,叫神仙蠱。”


    長孫茂眉頭一蹙,“神仙蠱?”


    守墓人笑道,“這世間,隻有一個半神仙蠱。上一個被小賊偷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找了許多年也不曾找見,恐怕已經用掉。這東西是上千中了生蛇蠱的活人煉成的。蛇母不殺人了,故我手頭這半個蠱,煉了一半,還沒煉成,是個殘蠱。要成蠱,還得殺一些人才能煉成。本來快要大功告成了,被你這麽一攪和……”


    長孫茂垂頭不語。忽然往牆上一拳,捶得山石撲簌簌滾落下來。


    守墓人往後縮了縮,避過落石,“中了生蛇之人,用上殘蠱,也多病多災,易怒、短智、不長命;哪怕活個三年五載,也會筋脈盡損,武功盡失。你若殺了我,拿著這殘蠱,也無濟於事。所以我才說,誰都活不成。”


    長孫茂沉默片刻,忽然又說,“我不信你。”


    手頭繩索一緊,勒得守墓人痛呼了一聲,艱難擠出一句,“大俠,大俠!請摘下我腰際風蟲袋,我的寶貝,全都在裏麵。”


    長孫茂在他周身上下摸索,摸到他腰際的風蟲袋,用刀一劃,摘下來。打開囊袋,往裏一看,果真都是些蠱蟲。


    守墓人打量他困頓目光,忽然笑著提議,“不如大俠與我做個交易,如何?”


    長孫茂抬頭,“什麽交易。”


    守墓人道,“我與中原武林有些過節。大俠陪我殺中原武林人,從雪邦與天師派開殺。不多時,莫說這一蠱,兩蠱煉成,也用不了多時。到時候,先替大俠的人治生蛇蠱,我親手治,不會比巴瑞瑛差。”


    長孫茂稍作一想,又笑了,“我還是不信。若治好我的人,我不幫你了,你怎麽辦?我怎麽知道你不是此刻哄騙於我,以免我現在取你性命。”


    守墓人正色道,“那這蠱,先由你保管,我們誰都別動。”


    長孫茂打量手頭物件,微微眯眼,“你接著說。”


    守墓人道,“下一蠱煉成了,我幫大俠治好你的人,大俠想走,盡管走就是了。餘下的人,我自己去殺,養活這一殘蠱。大俠在江湖上聽說我坐下這些活計,睜隻眼閉隻眼便是。”


    長孫茂不發一言,靜靜望著守墓人。


    眼神裏有懷疑,有考究,還有些思量。


    守墓人知道他一時半會不肯信,但明白他聽進去了,知曉此時不可或緩:“大俠不肯信我,因為大俠一路來此,發現我太多紕漏。我既知必死,不如講些實話出來,你考慮考慮,要不要與我合作。”


    長孫茂臉色稍有鬆動,淡淡一笑,“你請說。”


    守墓人鬆了口氣,“我有個女兒身體極差。這麽些年,一直靠著這一年三株一息草活在世上。那時藥夫人被毒夫人廢了雙腿,為了躲避毒夫人尋仇,東躲西藏,與弟子攜了藥種藏於這山穀中。有不少江湖人聽聞穀中有藥,誤入此間。藥夫人唯恐毒夫人尋來,便以仙藥作酬勞,請人在此間修築機關。我在十二雲台山眼線眾多,耳聰目明,近水樓台先得月,為我女兒的一息草,第一個尋來了此地。藥夫人憐憫我愛女心切,許諾了我每年一株一息草;我便搞來一些力士,修築了這專防江湖人與毒夫人的洞神廟。”


    這話與他從雲碧口中所知,倒無偏頗。


    搞來些力士,多半便是蠱了些活人。


    守墓人察言觀色,接著說,“後來藥夫人遺棄這片山穀,但有些珍惜藥材無法遷徙,便每年兩季,叫些弟子來山裏鋤藥采藥。其餘時候,便由我在此地守墓。”


    長孫茂問,“什麽時候的事。”


    守墓人道,“四五年前。那時我女兒狀況很不好,我不能放棄這一株草。後來蛇母害死了許多人。機緣巧合下,我又得了那隻殘蠱,便心生一計,向這些江湖人遞去密信,以‘神仙骨’為餌,將江湖人騙到此地,用機關將他們一一囚禁,分別種下生蛇蠱。運氣好時,攢足三五人,便將殘蠱也給人種下。這群蛇人作困獸之鬥,最終被中殘蠱之人撕得四分五裂。之後我便將那中了殘蠱之人也溺於紫沙中,取出被他身體頤養豐潤的悍殘蠱。如此反複,至今,這殘蠱也快練成了。”


    “圍困江湖人?”長孫茂略作一想,“你不怕他們憤而聯手,將你反殺?又不都傻。”


    守墓人看他一眼,“若人多了,他們覺察不對,聯合起來;我雙拳難敵四手,自然極易陷入不利境地。所以我才編了個由頭,讓他們在門外纏鬥。贏的那人,自然便是武功最高強的一個,用來喂殘蠱,事半功倍。而他隻身入了這仙人墓,滿坑滿穀皆是機關,對我卻極為有利。區區一人,我還怕他不成?”


    長孫茂道,“可你還是功敗垂成。”


    “這滿墓機關困死過無數人,卻隻怕毒夫人。可這仙人墓又濕又潮,她怎可能進的來……我自以為天衣無縫,卻還是料錯了。”守墓人抬頭望向洞穴頂的幾線天光,搖搖頭,複又衝長孫茂一笑,“大俠這等聰明人,若與我聯手合作,對大俠百利無一害,絕不會錯的。”


    長孫茂仔細想想,複又問道,“確實不賴。不過,蠱煉成之前,靠什麽活下去。如此一來,一息草可要找足兩份。”


    守墓人笑了,“日月山下,大仙人墓,是神醫方鶴的地界。那裏,每年入冬還有兩株草。”


    “三株,怎麽分?何況也遠遠不夠。”


    “維係三個月綽綽有餘,咱們三個月內把蠱煉成,不就可以?”


    “你是說,”長孫茂忽然牽起個笑,“三個月內,替你殺一千個人?”


    守墓人也笑了,“怎麽會是替我?是替你自己。”


    長孫茂安靜下來,“可你忘了,我中了一勾吻,沒幾個時辰可活。”


    守墓人忽然被他問得一愣,含糊其辭,“藥夫人宅心仁厚,若是相求於她……”


    長孫茂將他打斷,“藥夫人若是真宅心仁厚,怎會允許你在她底盤為非作歹?何況她此時又身在何處,如何能在幾個時辰內趕到此地來?一派胡言。”


    守墓人道,“她弟子此時就在山中。她弟子受她言傳身教,必能替你解一勾吻。”


    “不對。”長孫茂又笑了,回到方才那個話題,“藥夫人宅心仁厚,為免有人誤入山中喪命,故叫你替她守墓。可四年之內,死傷非但沒少,反倒越積越多。藥夫人棄了此穀,卻叫弟子每年兩度返回此山之中采藥,看到灘塗上的新屍骨,必會追究於你。可你殺了人,甚至都不加掩飾,就這麽堂而皇之,讓屍首橫陳在山穀之下。藥夫人弟子確實仍在此山中,卻並未向你窮究無數枉死之人罪責。興許他們怕你?他們為何怕你。另外,你說藥夫人弟子一年兩度回此山中來,又何以如此巧合被我們撞上?或許,藥夫人弟子根本就不曾隨藥夫人離開。藥夫人為何棄了這片山穀,卻不攜弟子,獨自離去?興許,藥夫人也沒有離去。你說是不是?”


    守墓人避不接話。


    長孫茂接著說,“藥夫人也許不曾離去。藥夫人弟子怕你,卻依舊盤亙在這山中,更加佐證了這件事,否則他們必會追隨藥夫人而去。而同時,他們在應對你邀來的客人,並未揭露你的陰謀,反倒十分順從於你。也許他們怕說錯了話,你便會對藥夫人不利。不妨設想,不久前,藥夫人覺察到你是個惡徒,想將你驅逐出去,不再給你一息草。而那時,你便起了歹心,將藥夫人囚禁在這山中。”


    “這都是你的猜測。”守墓人臉上抽搐出一個笑,“我的命,與女兒的命,都在你手上,我為何要跟你說謊?”


    “因為,我沒幾個時辰可以活了。所以你講了這麽一番話,來拖延我的時間。這其中有些事實,對你關係重大,你依舊告訴了我,因為你知道我必死,死人是會乖乖守口如瓶的。”長孫茂歪著頭想了想,搖了搖手頭風蟲袋,“除此之外,這殘蠱,也沒你說的那麽沒用。因為見我死裏逃生,你想啟動機關,將我連帶我手上一息草,堵死在這穴洞裏。這意味著,你不再需要更多一息草,也不需要這仙人墓了。沒有一息草,你女兒還能活幾天?沒有仙人墓,你還能殺江湖人煉蠱麽?你丟卒保帥,是想要立刻逃出去,給你女兒用殘蠱苟命。”


    守墓人聽得臉色灰敗,“是,是。既然你都看穿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罷。”


    轉過頭,望向前方洞穴,略作一想,忽然說,“不過若你殺了我,能得到的不過隻有一枚殘蠱。而你自己,也將沒命。”


    守墓人看向長孫茂,“不如我告訴你藥夫人在哪。出來後,她為你解毒,你求她放過我。我們各求所需。你知道我所有秘密,我不敢騙你。我們各有籌碼,這樣,總可以從長計議吧?”


    作者有話說: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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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悛惡


    長孫茂隻問, “藥夫人在哪裏?”


    守墓人不接話,“你與我合作,我便告訴你。”


    接著笑了聲, 以謀生意的口吻講道,“你得了藥, 得了蠱, 我剩什麽?我沒有籌碼了。”


    長孫茂陷入沉思。


    守墓人以為他有所動搖, 微微支起身,語氣近乎於蠱惑,“門外那三個, 你綁一個進來, 從此我們便是共謀。下一個神仙骨從這人身上開始煉,三個月內,她能活, 你也能活。”


    長孫茂抬眼看他,“這是你的條件?”


    “張自明, 程霜筆, 毒夫人,這三人你挑一個帶進來。種下蠱之後, 我就告訴你藥夫人在哪裏。”守墓人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似乎想掩飾住自己的急切, “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李碧梧。她武功極高, 又是個瘋婆娘;唯一親人恨她,怕她怕得躲起來。若她消失, 沒人會在意。張自明次之, 這人是個癡兒, 與人牽絆少之又少,他不見了,也沒人會尋他,隻當他夙願已了,去了三神山。程霜筆再次之,他這人忠誠近乎於愚昧,否則也不至於被他家主,騙來這山中送死。當然,你要將他們全綁來,自然更好,今日立刻便可煉成一隻殘蠱。”


    守墓人一氣說完,緩了口氣,“隻要你這麽做了,我們便是在一條船上。我放心與你合作,自然也會請藥夫人救你。你的人能被神仙骨所救,你也能自救。”


    長孫茂唔了一聲,隨口答應著,“不錯。”


    守墓人循循善誘,“我說過,與我合作,沒壞處。”


    長孫茂笑道,“聽起來好像是不賴。”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直截了當殺了我,拿著這殘蠱與一息草,叫巴瑞瑛救你心上人。哪怕她能多活個七年八年,卻也隻能和你黃泉兩隔了。”守墓人料想他不會拒絕這樣的條件,繃直的身體稍稍放鬆,語調也隨之放緩下來,“你英雄救美,不論手段如何,總之救了她性命,她總不至於還要因此怪罪於你。”


    “你實在是很……”長孫茂斟酌了一下措辭,稍稍一笑,倒像在誇他,“很了解人心之短。”


    雖這麽說,卻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走出洞神廟四下查探。


    守墓人留神他一舉一動,聲音發緊,“你最好快些決定,時間不多了。”


    長孫茂隨意應著,看起來對他提議毫無興趣,注意力全放在這洞穴中。


    在崖邊靜靜站了一陣,仍沒捕捉到半點動靜。


    忽然想起有人同他說話,皺著眉頭,問出的仍是那句,“藥夫人究竟在哪?”


    守墓人臉一下沉了下來,右臉微微抽搐,忍耐著,“我都說了,你先同我合作。”


    長孫茂偏了偏頭,不鹹不淡道,“你先告訴我她在哪裏。”


    守墓人猛地坐直起來,迸出一聲暴吼,“先照我說的做!”


    守墓人赫然而怒。激憤之下,吼得脖頸上青筋突出。


    長孫茂卻越發冷靜下來,慢慢說道,“你若真心想要合作,為何卻要我先提起藥夫人,你才說她在這洞府裏?從一開始,你就指著我必有一死,你能逃出生天,故這麽拖延時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老狐狸。先告訴我藥夫人在哪,否則你說的,我半個字都不信。”


    “你沒有時間談條件!”意識到自己失態,守墓人強行將怒氣按下,猙獰的麵目卻令他顯得倍加凶惡,“你隻能答應我的條件,否則你得不償失。”


    長孫茂麵不改色,打量他神情,忽然笑了,“你急什麽?”


    守墓人渾身透著一股近乎癲狂的絕望,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有些欲蓋彌彰,“除了怕死,我有什麽可急的?”


    “怕死?”長孫茂遙遙頭,“不對,你怕的不是死。”


    他想到什麽,取下燭台,湊近前去,將守墓人從頭到腳晃得透亮。


    守墓人神色惶惶,拚命往牆縫裏縮。


    意識到自己無路可退時,他癱坐在牆角,麵如死灰,死死盯著長孫茂的眼睛。


    他怕不是死。


    答案幾近呼之欲出。


    忽然,頭頂傳來一陣細弱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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