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劫複閣人責問李碧梧:“閣主都說了不殺,毒夫人你為何——”


    “何況他方才將刀刃移走,並無殺心人——”


    ……


    諸多開解話語,李碧梧漠然聽著,自始自終不曾言語,臉上漸漸帶上細微譏笑。


    這般惡人有情。


    尹寶山卻無情。


    好生無趣。


    這感覺如同平生癡愛的美酒,近來方覺得不夠辛辣醇烈,忽然間便失了滋味。


    李碧梧頓覺無聊,一聲輕歎,兀自轉頭離開。


    及至快出思州城,程霜筆著急問道,“李師祖,你往哪兒去啊?”


    李碧梧道,“回十二峰,解冰封霜凍之毒。”


    程霜筆道,“那晚輩便要就此離去了。”


    李碧梧腳步停下,回頭瞧著他,問,“你呢?”


    程霜筆道,“回洞庭。”


    李碧梧哂笑,“若要屠程雪渡,程四海那小子必會護著他。以你這功夫,尚還敵不過程四海。”


    程霜筆有些無言,“我……不殺程雪渡。”


    李碧梧又道,“不如你拜我為師,以你資質,不出十年,回去屠四海刀宗滿門也不在話下。”


    程霜筆啞了一瞬,恭恭敬敬說道,“我回去複命……不屠什麽滿門。”


    李碧梧想想又說,“不如臨行前,你叫我聲師父再走。回去告知程四海,我已收你為徒,你與程四海平起平坐,程雪渡那小子徒然矮你一個輩分,自然變成你徒兒好女婿。你隨意羞辱他幾句,出出氣,他也不敢將你如何。”


    對於毒夫人這惡作劇,程霜筆有些哭笑不得,“前輩好意,晚輩心領了,但晚輩資質平庸,實在不敢辱沒……”


    “行了。”李碧梧兩指輕揉額頭,“旁人欺你負你利用你,你就不恨?”


    程霜筆道,“若我違拗師門,血影在天之靈,也必不會安息。”


    “死人哪有什麽安不安息?”李碧梧嗤笑,“若不報仇雪恨,死人才不會安息。”


    程霜筆躬身而拜,形容懇切,隻求李碧梧不要再對師門與死者出演不遜。


    麵前許久沒有動靜。


    這小子忠直近乎蠢蠢,既傻又無聊。


    李碧梧不免一笑,不再多言。


    程霜筆久未聽見聲響,抬頭來,碧綠的影子已不見了蹤跡。


    作者有話說:


    手機碼字,一些累贅句子還沒來得及修改


    第112章 千萬孤獨


    那日她隨尹寶山離去, 不過半日有餘便到了地方。但那時靈丹藥效褪去,她神智衰微,幾乎不能視物, 不知究竟身在何地。隻知道先過了一處風沙地,又一路踏風踩雪, 心中猜想約莫是向西而行。直至一處荒僻寒冷地, 似是一處風口, 常有人從旁經過,莫不恭恭敬敬道一聲“方醫師”一聲“尹琴師”。


    也有人問了句,“琴師今日綁了方醫師硬闖山門, 險些被踢出神山, 原是為救這小丫頭?”


    尹寶山懶懶散散答了句,“既允了旁人,就得踐諾呀。”


    話音一落, 立刻引人在他身後駐足旁觀。


    忽有人問,“傷成這樣, 如何是好?”


    方鶴答道, “也隻能用蟠螭角入長樂散,方以延緩時日。”


    眾人嘩然。


    又有醫者問道, “一劑長樂散頂多撐□□時辰,按一日一錢蟠螭末來算, 一年少說兩斤半。這還隻是藥引,不算長樂散當中的雉鳳髓, 吐糜竭……如此種種,四月一送, 誰能將如此諸多珍奇藥材如數如期送來?”


    方鶴道, “有尹琴師領著。”


    眾人恍然。


    尹寶山道, “小事。”


    這話說得,好像他真有那耐心陪長孫茂七年似的。


    接著他又講了句,“但若要用蟠螭長樂,恐怕這丫頭在山中的日子都要渾渾噩噩的睡過去了。”


    方鶴道,“偶爾也能醒一兩個時辰。”


    尹寶山默然,隨眾人踩雪而上,行至月光隱沒,風聲漸止之處,忽然聽見鹿鳴呦呦。尹寶山將她扶趴至一隻靈鹿背上,囑咐了句,“十幾年光陰轉瞬即逝,便挑些要緊的記著罷。”


    有人輕擊雲板,尹寶山停下腳步,轉頭離去。再回來,轉瞬已過了一年六個月。


    這七年事,經由他人之口轉述給她,便如吉光片羽,卻也幾乎占去她剩下這段記憶中的全部。


    ·


    魚複塔算是個開始之處,也算是個結束之處。


    奉節城外,尹寶山見他第一句便是:“內力還受用嗎?”


    但看他大步流星走來,步履穩健,氣息均勻,便知他傷勢無大礙。


    待他再走近一些,不免掛起笑意,頓了半晌,又說,“一會兒先找個地方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免得髒了佛門淨地。”


    講到做到,立即踏霧進了奉節城,輕車熟路,領他去了家新開的浴場洗澡。


    換上幹淨麻布農衫出了浴場,尹寶山倚著門正同女掌櫃說話。夔州娘子口音比蜀地更重,語氣更凶,也更難懂,也不知這兩人如何能彼此聽懂。但見那小娘子淺笑輕顰,吐囑婉順,與剛來時夔州女子常有的潑辣姿態已全然不同。長孫茂不便前去打擾,在溫泉池畔的樹下坐著。臨到走時,老板娘頻頻留客,說備了好酒請他徹夜長歎。


    最終尹寶山推辭離去。多半是嫌酒不夠好。


    魚複塔在奉節城江岸,出了城便是。塔內鍾聲穿破江麵大霧,霧裏可見塔寺燭光,香火極旺。


    裏頭和尚念的鍾偈是他極為熟絡的禪門日誦,既是同門,便多幾分親切。


    誰知進了寺去,裏頭三個住持個個寬麵大耳,竟像是番僧。


    尹寶山問番僧,“駝彌羅炎是否在塔中?”


    僧人道,“住持出遠門了,檀那1因何來此。”


    尹寶山道,“聽聞寺中有譯本經書,屬實難得,我來借兩本給我女婿。”


    僧人問哪兩本。


    尹寶山道,“《俱舍論》與《金剛能斷般若經》。”


    僧人便去給他找來。


    出了魚複塔,尹寶山將經書交予他,“這兩本經書,三天之內你需得一字不差記熟了,於你習武,頗有好處。”


    出了奉節城,兩人一路乘船,至白帝城外,天已黑透。下船來,尹寶山領他去了山下鄰水鎮子,就文君酒吃暖鍋,方才與他講明此行來意。


    尹寶山道,“近兩年前,魚複塔三僧曾向你師父弘法求經。求了一本易筋經,一本洗髓經。稱看過之後,願將兩本經書謄作漢字,使禪宗得以在中土發揚光大。弘法大師將經書送去,卻不知誰走漏風聲,幾個番僧夜潛入江,將魚複塔三僧殺害,欲將經書連夜盜回吐蕃。駝彌羅炎臨死前請江中漁夫將血書連夜送出夔州,一天一夜之內送到弘法大師手中。大師不能用輕功,隻得委托少林高手送來梵文經書又兩冊,請三僧幫忙謄作漢字抄本。又告知番僧,還有百餘本經書孤本,往後將會陸續送達。番僧一聽,好事上門,便不走了。”


    長孫茂往窗外打量,“攜百本經書,憑他三人,如何也飛不出蜀道天塹。”


    尹寶山笑著稱是,“本欲先送幾本回去,來回路途遙遙,怕令人生疑,因小失大。反正此地孤山重重,離中原相去甚遠,極少有人知道三僧從前究竟是何模樣。這三人索性自稱三僧,坐下來謄寫經書。為了使大師定心,這三人不得不先學了一載中土文字,先謄出一本易筋經送回少室山。”


    “師父至死不可動武,更不願殺生。便隻好出此對策,將幾個番僧困在魚複塔,整日習文抄經。”長孫茂想了想道,“本意感化他三人,也不知迄今有所收效,倒不如早些叫人將他三人殺了得了。”


    尹寶山聽完笑了,“以絕後患,一了百了是麽。可禪宗傳入中原不久,本就寂寂無聞;經文皆由梵文寫就,精通梵文的沙門更是有限,極難廣羅信眾。無論那三人是否受點撥,經書抄本皆可以廣發給禪宗弟子修習。如今,他三人尚未抄完經書,自然殺不得。”


    “若他三人早已謄完經文,卻不如實告知;早已暗中遣人將經文陸續送回吐蕃……”


    “巴山近長安,他們不敢北上;若要西行,蜀道更是難越,何況這兩年遍地貓鬼。”


    “又或者這三人記憶過人,早已記誦經文,準備隨身隻身逃離,回吐蕃後再憑記憶謄寫。”


    “最緊要一本經書,他們尚未得到,恐怕不肯輕易離去。”


    “迦葉神功?”


    尹寶山笑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三件事。龜茲曾得了兩隻蟠螭角,近年來欲依附吐蕃,便將蟠螭角呈作貢品,送去了吐蕃。大師不殺番僧,你我卻殺得。能殺而不殺,押在此地為質,來日好討價還價。”


    長孫茂明白過來。“原來師父做了這麽多。”


    尹寶山說,“世人有求,大師往往必應。一舉一動,惠及千萬,這般局麵,大師布了不下百餘處。別看大師平日笑嘻嘻不幹正事,卻也實在擔得起大德高僧四個字。”


    ·


    尹寶山領他一路乘船沿長江而下,遇見好玩的地方便下船遊玩一番。船過巫峽與西陵峽幾處渡口停靠,上神女溪神女峰,一連兩日幾乎將兩岸山水逛了個遍,卻絕口不提要教他武功,抑或要尋仙藥。


    直至第三日中午,渡船一夜入江陵府,二人下船來,在渡口隨意尋了店家吃飯。點了兩條清蒸武昌魚,尹寶山突然問他,“兩本經書背熟了嗎。”


    他愣了一下,方才答應。


    尹寶山便道,“背來聽聽。”


    他便從頭至尾,一字不差背了一遍。


    尹寶山沉思片刻,正打算從中抽查。


    長孫茂又倒背而出,依舊一字不差。


    尹寶山將他打斷,“這兩天我兩始終都在一處呆著,你哪來的功夫記誦?”


    “你勾搭同路女子時。”


    尹寶山一時無言,隻得笑笑,顯得不那麽尷尬。


    這幾日長孫茂也算見識了此人秉性,正色道,“反正你講的我都做到了,接下來呢,做什麽去?”


    尹寶山想想,道,“接下來,學悛惡劍吧。”


    那語氣,好像學悛惡劍同劈兩捆柴一樣簡單。


    他雖沒正經,卻為人隨和,不拿自己當回事,誰曾想也沒拿悛惡劍當回事,當即取了支筷子,領他到客棧後院教起了劍法。


    打頭一句他就說,“悛惡劍沒有文字記載,多半出自三神山前輩口授才得以流傳下來,以至於這世間懂得悛惡劍的寥寥幾人,所持劍法也不盡相同。這些前輩,我都一一拜會過,又曾見過諸多殘碑記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加之我這些年練劍的淺薄理解,總的說來,悛惡劍法,統共是十三句,六十四字,一句便是一種境界。”


    尹寶山先在泥地上寫了“手劍”二字,然後說道,“分巽撥雷。地風升,澤水困。天風姤,地雷複。風澤中孚。體迅飛鳧。動則無常。回龍貫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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